他還記得那天的傾盆大雨。
出了大樓時，他還在想：慘了，今天該怎麼回去？當然，從他的表情看不出這種焦慮，至少在回到家之前，他習慣維持這種從容的形象。大家都喜歡可靠的人，不是嗎？
只是再可靠的人，總有忘記帶傘的時候。
眼見天色逐漸轉暗，水滴卻變本加厲，更加無情地打下，如同鋪天蓋地的箭矢。整個城市像浸在海裡，濕濕的。啊啊，難得不用應酬準時下班的。會很快放晴嗎？要下到什麼時候？他的樂觀似乎正一點一滴被沖刷、帶走，不知道要漂流至何方。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心一橫，把公事包開口扣得死緊搭在頭上，準備直接朝斑馬線衝鋒！很好，是綠燈，只要趕快到車站的話——
咄、咄、咄、咄、答、答、答、答……
才走離避雨處沒幾步，冰冷的鞭笞突然停下來，頭上的聲音變了。察覺這點的他立刻停下腳步猛然抬頭，發現不知何時本該是陰暗天空的位置，竟開了一朵咖啡色的小花，邊緣還有直條紋裝飾。是星星造型的雨傘。
他旋身試圖尋找雨傘的主人。順著傘柄，首先入眼的是造型別緻的駝色長手套，手套包裹著一隻既不粗壯也不纖細的手臂，伸得直直的。而手臂的主人整整矮了他一截，穿著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咖啡色條紋裙裝，領口荷葉邊大得誇張。十分特別的衣著，在人群裡顯得突兀。
他很失禮地想著：這是從哪門子異世界穿越過來的怪咖。但他沒說出口。
「給你撐，送你也沒關係。」
怪咖、不，對方這麼說了。語調有些生硬。
「啊，謝謝。」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聽見道謝的話語，對方便上前逕自把傘塞給他，之後頭也不回往前走。他拿著傘愣了半晌，回神才發現對方已走到馬路另一邊。他連忙搶在倒數時刻撐著咖啡小花傘追過去。
「等等，小姐，那妳自己呢？」
前方的人停下來，回頭瞥了一眼，對著他拉長嘴角，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我還有。」
話音甫落，她向一旁伸直手臂，擺了擺手掌，接著一個眨眼，突然變出另把更長更大的蝙蝠傘，造型、顏色同樣相當奇葩。不，更正，是看起來十分歡快才對。
這麼大的傘到底從哪變出來的？
「掰掰。」
在他又一次為眼前的景象錯愕之際，那人穿過灰黑的鴉群繼續向前，消失在洪流之中。
＊
「嗯，你確定是這裡嗎？」
雙手環抱胸前，對方挑眉看著他，一臉狐疑：「是不是記錯了？我們相遇的地方這麼沒情調嗎？」
「我沒記錯，真的是這裡。」
「這裡？辦公大樓底下？」
「對，妳不是在這裡給我撐傘的？」他極力解釋。
「是這樣啊……呃不是，為什麼我會經過辦公大樓？這裡可不像我會去的地方。」
「誰知道。」他聳肩。
一樣的向晚、一樣的大樓，今天是放晴的好天氣。他不禁感嘆：「跟那天不一樣呢。」
「嗯。」她只是應個聲。
兩人又安靜下來。就算話多的時候，也很難有來有往超過十句，大部分都是這麼沉默度過的。可能比起一直說話，這樣更能放鬆吧？畢竟平常與人開口的時間多得去。
「咳哼。」
她突然裝模作樣地咳了咳，手握拳輕掩嘴邊。
「怎麼了？」
「既然是值得紀念的日子，那應該做點值得紀念的事情。」她繼續用浮誇的語調說道，再度意味深長地衝著他笑。
他冷汗直流，根據往例，該不會這次又要做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吧……當街擁吻？唱情歌？還是她偷偷準備了羞恥滿點的霓虹燈看板？
「是什麼？」他吞了吞口水。
喔喔喔應該不會吧？他內心拚命祈禱絕對不要是最後者。
「那，我先問一下，可以碰你的手嗎？」
「嗯？可以啊。」雖然有點擔心，他還是點頭同意了。
「可以幫我拿一下陽傘嗎？」
「已經天黑了，應該不用撐了吧？」嘴上這麼說，他還是一邊接過傘。
「這是情調問題，等下會收啦。」
瞧她一臉嚴肅，他便不再與她爭論。可是她到底想幹嘛？
「來，過來這裡。」
她站到建築物陰影下，示意他進來點，他乖乖撐傘跟著走過去。然後，她突然雙腳一前一後地低下身，一手擺在後背，另一手抓著他的湊到臉前。
「等、等等，妳要幹嘛——」
像是花瓣輕輕拂過。
造型奇特的陽傘下，一個穿便服的男人站著，伸出他修長的手；一個可疑的黑衣女子單膝跪著，伸出的手包覆在誇張的水袖荷葉邊裡，仰望的雙眸綻放光采。他因為過度驚嚇，整個人當場凝固；而她低下頭，朝他的手背深深一吻。
「咦咦咦咦咦？」他忍了好久才沒大叫出聲，身體差點離地跳起。
他一度想把手抽回，但記起她剛才的表情，又不忍打斷，就這樣任她握著手吻著。幾秒後，她才很鄭重地抬頭，睜著水汪汪的大眼凝視他：
「周年紀念日快樂。」
「不、請等一下！這不對吧？反過來了吧？」
「有什麼問題嗎？」她還維持同樣的姿勢抓著他的手，只是歪頭望著。
「就就……這不是男生在做的事嗎？妳這傢伙——」
「現在是男女平等的時代，想做的話不管誰都可以做吧？」
語氣非常理所當然。
「妳……」他一時無語，決定投降。不能讓她繼續跪在這裡，路人看到會怎麼想？搞不好以為他在欺負她。還有他的形象、他的一世英名會不會從此一去不復返？啊啊啊——
「總之妳趕快起來！大家都在看。」他心亂如麻，「拜託妳了。」
「喔，」她悶哼一聲，悻悻然從地上站起，還拍拍膝蓋上的塵土，才接過陽傘並收攏，「旁邊都是人，果然一點氣氛都沒有。」
「那就換個有氣氛的地方啊。」別在路上隨便跪下來吻男人啊！他的內心還在翻騰。
「哪裡？」
「這——」
「有氣氛的地方。你說說看啊，哪裡？」
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這，我也不——」
她的臉再度向他湊近，近到能感覺她的氣息。
「有氣氛的地方是、哪、裡？」
「——不太好說。」
就是男人有限的腦袋能想到的地方啊！妳也動點腦筋吧！他本能地後退一步。
「說說看嘛，我參考一下。」她的臉更近了。他覺得天國也近了。
「呃，沒事。」
「什麼？」她眨眨眼。
「我是說，沒事的話先找個地方吃飯怎麼樣？妳餓了吧？」
「唔，」她又雙手交疊，不發一語盯著他，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放過眼前的男人。片刻後，她才點頭：「的確，餓了。」
「那我們先吃點東西吧！我知道那邊有新開的店。」說著，他示意她跟上。趕緊轉移話題，免得她步步進逼。他心裡盤算著，等吃飽再來跟眼前的魔女戰鬥。
他拉著她向前，這次換她跟在後頭了。穿過招牌林立的大街，拐進分岔的人行步道，人潮越夜越洶湧，城市越晚越璀璨。兩人再度回到沉默狀態。
「……不要得意忘形了。」
嘈雜紛擾間，他彷彿聽到這麼一句。
「妳有說話嗎？」他回頭問。
「哼。」她別過頭，也不正眼瞧對方，「快往前走吧！」
「喔。」於是他又轉回前方，繼續大步邁進。
她的手就這樣被拉扯著，一邊快步追趕著。看著他的背影，她突然覺得整個世界好遙遠，遙遠得彷彿虛幻。真正的自己是不是在某處沉睡而已？
「總有一天，我會把剩下的話說完，等我。」
創作內容
傘下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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