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樓。
「我說了，我是彩瀨光夫的姪子，和我來救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千理府急著澄清，可愈是說明，愈讓福本起疑。
「你難道就不是奸細嗎？我倆素昧平生的......我不相信你的心地有如此善良！」
福本一吼，誰又能確定這個千理府不會像他家族裡的小賊，包藏禍心。他們用最溫柔的話語包裝本心，招著最貪得無厭的手，引誘無知的人。他曾走向那隻手，也被暗算過。「福本......」那些青銅色的手，朝他揮舞，不停對他與他家人乞求，他因為好奇和同情他們而走去。
他閉上眼，貪婪的手們便會靠近，發出陰暗可怖的嗚咽聲。他們隨時會重臨，福本想，在滿盛水果的籃子掛畫下、在客廳空曠的一塊地。
千理府踏前一步，以激昂的語調說服著他。
「你會這麼說，是因為你打從心底不認同自己異形的身分！你想，『大家都要揭發你是異形』，但事實是，沒人存心害你。家人是好孩子建設公司的人，不代表我也是。你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但未來是你自己的，好嗎，福本？」他蹲下，雙手輕柔地搭上福本的肩，像在對一位小小孩說話。
「你還隱瞞了我多少？」福本垂下肩膀，聲音顫抖著。
「聽著，我不認為一直逃避你家族的人是好的。福本，你家人為了自己欺騙了你、音羽和芽羽，我承認這是錯誤的。不過，你必須正視被他們傷害的人的仇恨。」
千理府站了起來，雙眼誠懇地看著他。
「......這都是我的責任嗎？」
「我不勉強你。......阿七是個可憐的孩子。我這樣說是自私了點，可是我提醒你，如果你覺得愧對他的話，就早點拉他上岸吧，趁你還能救的時候。」千理府放開他，轉過頭去，眼裡帶著悲傷。
福本靠牆一步一步走著。要他原諒七先生？對不起，他不如千理府高尚。從剛才就有股悶悶的蘊積在胸口，那很平淡，他卻感覺得到。
不，千理府沒資格評斷他。
他的腦袋昏昏沉沉地倒向一面牆。
嗡。牆微微震動。
來自牆面的白光亮起，宛如千萬尖刺穿透水泥壁，一時照得他睜不開眼。
嗚嚝嚝－－。福本若里志回頭望，心裡懼怕不已。
「快躲開！」千理府叫道。
福本向右側小跑步，又過了一會兒，光滅了，而那黃豆色的牆面竟浮出了一幅圖徽，隱形的筆在上，逐條描繪出徽章的樣貌。加粗的花紋合在一塊，似貓頭鷹的臉，圓眼、尖耳，外圍一圓將它框住，而它伸展的兩隻翅膀從圖的下半部延伸到上半，將近要抵到圓的邊線。貓頭鷹鑽石光輝的線條上，竟還升騰著濃霧般的白色光流，如有渾厚內勁，力量源源不絕地湧上來。
那圓陣散著光暈，一批白鐵做的小立方體如破開湖水般冒出牆面，牆上漣漪不止，它們飛向千理府，又快又準。千理府往左一躍，方塊便「喀碰」的點了地，滑行數尺，到了牆底邊際才安靜。他朝鐵塊瞄了一眼，唯恐它們造次，卻有第二批、第三批銀白的方塊，於上空畫出了一道淺淺的弧，弧的終點，便是他昂起的頭。「這是什麼！機關嗎......」千理府揮出一拳，拳風頓將鐵塊擊出，被震至他的近身範圍外。冷鐵零落地掉下，匡啷一聲，彷若失去生命力。
千理府並不知曉，這處圓陣，其實和七樓的超市內部連接著，是一座萬用的通道。人只需在控制端輸入物品、力量等欲傳送的東西，東西就會被送往另一邊投射在平面上的開口，也就是他所說的徽章。由於搭建通道的道具非常好拆卸，被討伐者們大力推廣。
彩瀨光夫立於那座集電弓拼成的小拱門前，手背後頭，觀看著千理府逃竄著的模樣。「你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啊，福本。」當場抓獲他們的勁敵，弱水三千，該感謝福本約他來，以及，千理府的那一點善心。
「傳送門的一大特點是便於隱藏。除非目標的異形自己觸碰到設置出口的那道牆面，它才會啟動。當務之急先活捉千理府。福本......」光夫的腦子飛快地轉著，手不自覺摸了摸下巴的稜線。
那兩個他的隨扈，此刻在後方做著熱身運動。
千理府於場地內衝刺著，兩隻手刀一次揮得比一次高，步如疾奔的瞪羚，在平坦的地面上盪起一陣白色的塵灰。鐵塊，後面還來了鋼球，尾巴拖著一條濃濃的冰霧，飛馳而下。他再跑，牆裡突出一塊冰山形狀的石頭，採側躺的姿勢阻去他的出路。
福本離牆只幾公尺，但那浩大的攻擊彷彿排除了他似的，一心一意打著千理府，一座無形的屏障，把他和千理府分隔開來。他是舞台側翼的臨演，猶如，在冰冷的彩排劇場中，他弓箭步站在席前一塊燈打著的青石空地，看著唯一的英雄浴血奮戰。
這場戰爭不讓他參與。一種巨大的不自在感，要就這樣放任他的恩人水裡來火裡去嗎？
千理府稍停，腳步一個偏轉，自石頭與鐵塊陣的夾縫鑽出來，頭也不回，任由那截怪石斷裂，砸落，震起了灰。冰霧襲天，又一個乳黃巨石脫離高牆，一半撞上地，碎成小塊，那斷面稜稜角角，黃白交際，如冰架崩裂。
水泥塊狀物占滿了千理府的視界，幾大塊橫亙中間，如同倒塌的廢墟。白濛濛的粉塵飄散過空間底層，一飛沖天。
福本左右環視。
「福本若里志小朋友，請到櫃台來，你的家人正在找你......」
廣播響起，是甜美的女人聲音。那段訊息持續了許多遍，且愈催愈急。
福本......福本......。他的名字迴盪在廳裡。
「我該去嗎？它說......」
他手指著樓梯的方向問，臉上猶豫不決。
「你留在這裡就好。」千理府以穩重的口吻說。
濱海小屋。
「他們不願意將目光放在新崛起的勢力上，反而堅稱『我們靠自己就好』，或者『去找它的朋友談』。吉倉夠脆弱了，同為吉倉人，手牽著手肩並著肩，集結兩家力量，或許還能搶下訂單；難道真要等到聖露斯法諾來叩關了，才抱著彼此哭泣嗎？而且，我聽說那份勢力囊括的不只北省，要退隨時可退。......」
大叔左手握著杯腳，心中不平地講道。
「因此才讓聖露斯法諾的電台給洗了一次臉。漁村內部需要改變了。」
夏多尼面無表情地盯著他那台灰色的筆電，對著鍵盤敲打。他喝了半杯酒之後，就拿出電腦放在桌上，很專注地不知辦著什麼事。
「你在看什麼？」
「白酒的行情。」他滑著一幅清爽乾淨的頁面，上頭展覽著各形各色的一支支白綠瓶子，底下均標了價。
「你會買，是因為你叫『夏多尼』吧？」大叔拿他的名字開了個雙關的玩笑。
*夏多尼同時也是一種白酒的名字
他保持沉默，點選了其中一枚白酒的照片。「不是，我在找買家。」
原本想嘲笑他窮酸，大叔可真沒想到他家裡有收藏，臉色遂大變。
先轉換話題，緩解氣氛。
「你看最新一期的『史坦利專欄』了嗎？『七先生的公眾形象是個謊言』......網路匿名調查竟然能收到超過一萬名樣本，還以贊同的居多，都讓我懷疑報社的號召力了。過去兩天七百貨的活動中，主持的是他的替身，而非本人，替身多達七名。看來原作者住得離百貨很近啊......」
大叔滿腹牢騷，真深究起來，他長期不看那報紙的原因包含了他們刊登的荒誕八卦。
夏多尼抿嘴偷笑。「謝啦，我撰稿的。」
連續兩次說錯話，大叔暗叫不妙，回去該漱漱口了。
「這個世界本身就是最大的騙局。」夏多尼舉起了杯，人如其名，一雙白葡萄酒般黃綠色的瞳眸倒是透著平靜。「這酒像什麼顏色？」
「還能是哪種色？不就是紅－－」
大叔半好笑地應對他的問題，傾斜酒杯晃了晃，斜著的水面如一團晚霞紅的柔軟絲綢，輕輕被撥動著漾起波。突然間，光線變幻，整束白淨打上杯子，他回頭一看，眼前之景卻與他所想的相違，那玻璃杯邊轉邊滲出光來，越看，越偏離記憶，呈顯出令人吃驚的另一個風貌。
杯裡的，正是越橘果實的粉紅色，極似一塊透徹的石英。
「粉的......！」見了這一色，大叔渾然想起一個人。
那個以粉紅氣場，夾著壓倒性的氣勢捲走吉倉市舊秩序的傢伙。
屋外，米山握著一柄短木劍，抵擋著進攻的男孩。他彎著腰，故意讓步，使整處石板地燃起決鬥的氣氛。米山邊一步一步退後，與他擊著劍，那群孩子，有的在場上，有的撥開青草偷窺，紛紛說，那男孩會打贏。
男孩把劍拿開，移到胸前舉著防守。「放馬過來，海盜王！」
「米山！反擊！反擊......」小孩們發出高呼，圍著他起鬨。
米山不負眾望，抽出一條紅色花紋染布頭巾繫在頭上，像極一名駕大船的海盜水手。眼尖的人發現到，他左眼上蓋著的那塊布還是沒有取下。
「帥啦，獨眼海盜！」男孩投以讚嘆之語。
米山揚著的嘴角裡是白亮的牙齒，他回握劍柄，鏗鏗鏘鏘鏗鏗鏘鏘，一路反推回去，男孩莫可抵禦，劍身被他的劍給壓住了，手腕無從使力。不出一會，這男孩把另一隻手也靠上握柄抓牢，往右下大大一揮，卻恍如劍空中掃過的一道痕跡，晃眼驟現透明水面似的劍氣。「歧異分水‧偏鋒－－！」
他被驚得退開了一段路，隨即向前刺擊，力道小而精準，男孩雖持著木劍格擋，仍舊被逼得節節敗退，便趁米山將寶劍換手之際，與一人交換位置。替補的男孩試圖攻破守勢，可米山已銳不可擋，劍與劍相互敲擊，匡啷匡啷，漸漸壓入對方的守備區，腳步穩穩地平著打出攻勢，一趟，便有胡桃喀匡喀匡敲破的聲趕過去。
他想起，自己當年和漁作一同制霸過吉倉外海，像要彌補心中缺憾地，而將劍愈揮愈快。米山與男孩一路打，打得男孩退進了一排及腰的野草，米山跟著穿過草簾，到了鬆軟的草皮上，攻勢仍不停歇。他從不曉得自己要把那男孩逼到多遠的角落，他只想著，有什麼他當初可以伸手再往前一點拿取的、再用兩手掘開的，如今轉眼成空。
米山不注意時，男孩早偷溜走了，等他回神，前方竟還站著一人，他來不及收功，連人帶劍撞向那個身影，情急下米山將手臂縮往身體，縮了木劍，自己卻仍舊撞上了那個人。
米山踉蹌幾步，猛一抬頭，一位黑長髮、齊瀏海，穿著橘色短衫，細長雙腿的女孩，身子不動如山，兩手插著腰，一臉生氣。
「什麼啊，是安知啊。」
「幼稚得要死。你已經可悲到要玩角色扮演海盜了嗎？虧你還是漁作叔叔的副手。」她的眼神滿是鄙視，劈頭就指責米山。
米山把頭巾拉掉，誠心懺悔。
「是我的錯，安知大小姐。反正沒工作的時候，我就陪這些小朋友玩一玩嘛，多少混混日子......」他莫可奈何地攤著手。
「你知道魚怪在街上掀起大亂了嗎？巧的是，我們剛把魚從吉倉山頭放出去，不久後，山的另一側，七百貨與舊城區那邊，就發生災難了。然後你竟然坐視不管......」安知手叉腰，指著他厲聲罵道。
「什麼啊？我們送魚去，不就是為了幫音羽嗎？那又怎麼會引起災難？」米山抓頭。
「幫音羽？不是當慶典的供品？」
安知愣了一下，原本朝米山彎的腰椎給挺直了。
「對啊，我收到的情報是這樣。你要釐清，就去找那位大叔吧......」
唸出這句的同時，米山忽變得猶豫，語調慢了不少。
***
玲與圓香漫步進一座白色石牆的隧道。
小隊五人同行的那條路分成了兩支分岔，各自穿入石隧，他們在岔路口便拆作兩批團夥。吉倉人的兩姊妹與閨蜜一組，圓香和玲兩個外人一組，倒不如說是玲主動從右邊的隧道口，裝著沒特別意思跨步進去的。由於牆的阻隔，使得隧道內的兩座通道是獨立的，玲和圓香在這頭，看不到美生奈他們。
通道頂上的石拱門，那塊塊磚頭如和闐玉白皙透亮，輝映著天使的光。邊側外開了一面大窗，窗裡竟是芳草鮮美的矮樹林，圓頂的樹叢、烏桕樹，頂天生長。葉子纖纖如毛髮，由綠黃到青翠，竟似一處前人未至的仙境。碧綠樹冠之上是藍天，潔白的陽光輕輕柔柔地照著林地，光又從長廊看台的圍欄灑落。走著走著，圓香心神嚮往。行進時，外頭的自然風光相伴，令她全身輕飄飄的。
「他們在百貨裡建造了一座花園！我真不敢相信......」她驚呼道。
「不，這並不是真的花園，只是這洞窟用的，是和純能量型態的異力相容的材料，純化過後的異力，很簡單地就能附著上去，製造幻象。比如我們方士常用的法陣吧，就直接覆蓋在上面即可，它會吸得牢牢的。這花園，也只是人為變出來的，並非真有其景。」
玲打量著欄杆後的景色，玲瓏的光芒滲進葉縫，此等舒適的環境，叫人真假難辨。
「長知識了！雖然是虛假的，可還是好漂亮啊......」圓香的舌頭「嘖嘖」地稱道，走過去時不免多瞄了幾眼。
「你剛剛是怎麼回事？和美生奈關係變好了？」
圓香見他倆頻繁地談話，又覺有異，才為卡片的事而鬧不合而已，而且，玲還在討好她，果然這人還是存有二心。
「不，有些事情要她們不在才能講。」玲說。「我在網路上查到一個東西，這跟案情有很深刻的關聯。」
「背景是吉倉嗎？」圓香提問。
他拿出他白色的手機，將螢幕擺在兩人中間，上頭是一個網頁。他向她介紹著。
「是的，範圍比妳講得更廣，分布在國境東北部，主要是亞熱那以北，以及一心堂以東的地區。那裡的居民有個歷史悠久的習俗－－某些男孩子會特意扮成女孩，向心儀的女孩子求愛，以躲避她們家人的眼線。」
玲喃喃講述著他瀏覽過的多篇文獻的內容，一面努力地將原文背誦出。他盯著天際，心中似有所思慮。「我覺得這解釋了主謀者的動機。」
「七先生？我們和他一次面都還沒正式見過，你怎能認定是他？」
圓香停下。
「我只是認為那兩個人的互動很奇怪。音羽他們，其實另有隱情之類的......」
玲邊在光照的水灘裡繞圈圈，階下之水不是水，而是萬點光影叢動。
今早，早餐會時，福本家的熟人米山京之介，對被魚骨頭刺到了的圓香說了一句話。
吃鮭魚要小心魚刺。
小心鮭魚。小心薩滿。（日文中薩滿與鮭魚的發音相近）
*巫師之意
......也就是要小心巫師。
玲忽然想通了。
小心美生奈！
我也來響應一下粉色運動好了。
小美的氣場剛好是粉紅色的呢。
創作內容
No.0 無明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