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一切彷彿回歸原點，韓旭的深情告白猶如夢一場。
他依舊是那個體貼入微、知情識趣的好室友，也依舊負責決定三餐，依舊待他極好。
──如同對待初戀那樣的好。
穆子晞無法確定，他面臨的精心呵護是否就是韓旭獻殷勤的方式，因為打從見面伊始，他就這麼對待自己。
但答案似乎是肯定的，那換言之，從那時韓旭就對他抱有好感……？
這太難以置信。
穆子晞向來不相信一見鍾情，但他貌似也沒資格談論這些。
不過這一切也只是在他的意識裡多埋了層認知，畢竟整體生活沒變，過個幾天便沒有實感了。
那晚後來，穆子晞搬出方毅然的往事，告知韓旭他追查楊襄延自殺的原因，青年立刻表示理解，義無反顧陪他刷了三五小時的臉書。
Alvin Yang這支帳號是在兩年半前創的，估計是學測後大解放那段時期，發文內容和常人相差無幾，大致可分為日常生活、感情生活、時事議題，比例大約五、三、二，精彩紛呈。
最受穆子晞關切的戀愛那三成，紀錄一段由暗戀到互送情衷，青澀、略有坎坷，最終兩情相悅的恩愛戀曲。他們的定情地就在南濱公園，事後楊襄延曾細細追憶，自己本沒有告白打算，可那晚餐後喝了小酒，在他們邊吹海風邊玩仙女棒時，無意間告了白。
「我沒想到會成功，真的，脫口而出那瞬間只覺天崩地裂，好不容易漸入佳境，卻忘了踩剎車。」楊襄延如此自述。
穆子晞能感受到楊襄延豐沛的情緒，忐忑、雀躍、幸福，全因同一人而起。
情況似乎自大二上學期漸漸變了，以持續出現的放閃貼文為依據，似乎不是感情生變，可楊襄延發貼文時，開始有意無意附加情緒低迷的言論，回覆亦然，他的心理狀態貌似每況愈下，但從臉書又找不出具體原因。
或許受圈裡朋友影響，為不知何時能通過的同婚法律感到緊張、憂慮又心煩，也或許曾和親朋好友起過爭執，抑或因感情而對自己不夠自信，覺得配不上對方……穆子晞感覺自己如霧裡看花，捕捉到的都只是影子。
想起那晚敞開心房的楊襄延，獨獨能確定，他的煩惱與同性戀身份有關，可究竟因何而起，仍無從知曉。
穆子晞沒有放棄，每天都試圖從字裡行間推敲出個所以然。
「還在看呀？」
清澈的嗓音從旁傳來，單手托腮的穆子晞瞥去一眼，回了聲「是啊」。
韓旭對著鏡子撥弄被風吹亂的髮型，接著放下安全帽，探身去拿晾在置物架上層深處的餐具，用紙巾擦了擦。
他彎腰湊到穆子晞臉側，跟著去看筆電螢幕，「今天有什麼收穫嗎？」
雪松香氣撲鼻而來，穆子晞不由提起眼皮，檯燈暖黃色的光打在優美的側臉上，那顆鮮明的小黑痣有著令人目不轉睛的魔力。
穆子晞著了道，不知不覺盯了數十秒。
直到薄唇土出輕喚，他收斂視線，表情略顯悵然，「……老樣子。」
「是嗎。」
韓旭語音平淡，顯然對這結果並不意外。他從購物袋裡提出兩個多層鐵便當，現在講求環保，前幾天被穆子晞隨口一唸，當天他們就用起了環保餐盒。
一粉一藍，明擺的情侶款，穆子晞當下沒捨得戳穿青年的小心思。
反正他們也不會在旁人面前使用──但就算用了又如何，同款罷了。
「是我同理心不足嗎？」
穆子晞瞟了韓旭一眼，見青年欲言又止，不由扯了下嘴角。呵、既誠實又不敢說實話的好孩子……
穆子晞心情略顯浮躁，啪地蓋上筆電，「那換成你，有看出什麼端倪嗎？」
韓旭搖頭。
那不就和他一樣。
韓旭捕捉到穆子晞細微的表情，嘴唇蠕了蠕，還是沒有發出聲音。穆子晞反而看懂了，那意思是他們不一樣，真有端倪他韓旭還是能看出來的。
感覺心裡刺了下，穆子晞不好受，但也知道自己的共情能力就是不好，不然前輩子也不會時常被批評不近人情。
氣氛變得低迷，韓旭扯了下嘴角，暗罵自己自作自受，但他實在沒想到穆子晞竟會看懂他的表情變化，心裡又有些甜蜜。
默佇一會兒，韓旭轉頭回位上，從書桌右下的置物櫃裡找著一個極不起眼的A4牛皮紙公文信封。
他將東西塞入穆子晞手中，嘆了口氣，「吃完飯再看。」
穆子晞投去疑惑的眼神，掂掂手裡的公文封，鼓起的面積和信封差不多，似乎是一疊紙張。
腦中剎地有了猜測，穆子晞忍不住看向韓旭。
「吃完飯再看。」韓旭再度重複，表情有分無可奈何。
穆子晞抿抿唇，眼底掠過一絲欣喜。他心裡著急，想要馬上翻看，可最終還是聽了話。
當穆子晞將椅子搬去一號位，韓旭已準備好配飯的影片，是一齣輕奇幻、犯罪向美劇，講述倦怠地獄生活的路西法跑到人間，意外開始幫助警局查案的故事。
穆子晞很喜歡這齣劇，包括生動豐富的人物設定、恰到好處的劇情節奏，尤其隨劇情推進，不接人氣的路西法逐漸成長，愈發人性化，這完全擊中他的喜好，他感覺自己的共情能力也蹭蹭地長。
也可能是錯覺。
穆子晞打開飯盒，眼睛一亮。
是吉米餐坊的德式烤雞飯，亂好吃一把，上回在店裡吃過一次，穆子晞莫名其妙上了癮，連連吃了好幾個晚上。
韓旭倒是經常更換主菜，說可以跟他交換著吃。
久而久之，他們用餐時互夾對方碗裡的食物愈來愈稀鬆平常，起初還會一一詢問，後來開口也免了。
說起來，穆子晞很佩服韓旭細膩的心思。
他吃飯習慣先嚐一口最喜歡的菜色，然後擺在一旁最後再享用，但遇上不合喜好的菜色時，他也會做同樣的舉動，韓旭卻能精準分辨兩者，默不吭聲把他討厭的全挑走，讓穆子晞感覺……自己確實被放在心底細細呵寵著。
用餐時間結束，他倆本該一起洗碗，可韓旭看穆子晞心不在焉的樣子，忍不住揮揮手任他去。
牛皮信封裡是一疊資料，穆子晞看見標題，忍不住挑眉往韓旭的方向看。
是警方調查資料的複印件。
穆子晞想起韓旭上回提到的特殊管道，他俯身，這疊資料嶄新得還能聞到影印後的墨水味，想必是特地為他求來的。
感激在胸口蔓延，穆子晞不知該怎麼表達，聽著洗手台處沖洗聲混雜著愉快的小調，抿了抿唇。
這種情況令穆子晞感到陌生，他不確定是否應該出聲道謝，那樣做彷彿又太過客氣。
也不知韓旭是不是洞悉了他複雜的心思，一洗好碗便大聲宣布要去洗澡，輕易化解穆子晞滿腦糾結。
他認真翻看起來，一看就是數個鐘頭。
楊襄延幼時是單親家庭，由母親拉拔長大，老家在新竹新埔，國中時母親再婚而搬到新北市，後又離了婚。
他一路閱讀楊襄延的學經歷，擔任模範生、擔任畢業致詞代表、曾經得過校內唱歌比賽第二名、縣級字音字形比賽第三名……藉由一條條死板的紀錄，拼湊出一名傑出優秀、多才多藝的好學生。
重頭戲突如而至。
自殺的現場紀錄就在學經歷下，一幀照片驀地闖入眼簾，穆子晞抬手抹抹臉，不只精神衝擊極大，方進食沒多久的胃似都在翻攪。
楊襄延是藉落地窗上方的透氣窗結束生命，麻繩在下窗框捆得十分結實，懸空的人影面色慘青得甚至發紫，不遠處有張倒地的折疊椅，彰示來龍去脈。
穆子晞忍不住瞟了眼一旁的落地窗，後背一陣發毛，彷彿有人正盯著自己，他忽然感覺室內溫度有些低，指節涼了大半。
他這才明白韓旭為何讓他飯後再看。
此刻，穆子晞前所未有地渴望一杯熱騰騰的咖啡，能暖手，也能安定受驚的精神，順便提振耗弱的腦力。
思及至此，穆子晞刷地站起身。
窸窸窣窣穿起外套，韓旭聞聲回頭，視線由蒼白的面色溜過，落在整整齊齊的穿著上，神情瞬間從倦怠轉為緊張，整個精神都提了起來。
穆子晞一句話都未說，韓旭大聲驚問一句「你要去哪」，神情宛如聽到女兒說要在這個點和朋友去酒吧狂歡的老父親，慌得要命。
「只是去買杯咖啡。」
一聽，韓旭略微放鬆，下一秒又猛然皺起眉目，「你要熬夜？有必要這麼拚嗎？他和你不過是……」
黑眸深處的關心濃郁到隨時都會滿溢而出，穆子晞沒忍心把看資料看得反胃一事說出口。
「我說了，當時我沒能救他，這回至少要弄清楚是什麼原因讓他選擇尋短。」
這副誠摯的表情令韓旭為難，「不太好吧……熬夜傷身體耶！」
「偶爾而已。」
見穆子晞一副不容置喙的神情，韓旭欲言又止，最終委屈地噘了下嘴，小聲說了句「路上小心」。
這一幕令穆子晞不自覺放柔面龐。這人老像小朋友一樣賣萌……他不由伸手揉了把漆黑的髮絲。
「那需要幫你買點什麼嗎？」
看韓旭頓在原地，穆子晞這才意會到自己越界的手，剎地縮回。這是第幾次了？他懊惱地問自己。
那種全然出自潛意識的親暱舉動，這幾天頻繁得緊，他懷疑自己有精神分裂的傾向。
很有可能。不然他為什麼會對韓旭如此縱容？
「我想要吃巧克力！」
在穆子晞關門前，韓旭靈光一現似向他嚷道，眼底閃著殷殷期盼，像條和主人討耀零食的大狗不斷搖尾巴。
狗不能吃巧克力。腦中瞬間浮現小時候鄰居家的大黑，穆子晞差些叫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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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內容
日常 (4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