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篇.來自驚濤駭浪的明日(中)
海船祭才開始不久,大海便掀起了驚濤駭浪,旁觀的群眾無不感到徬徨不安,尤其是美海的家人們更是焦慮難耐,互相依偎、安慰彼此他們不會有事的。
當海上恢復風平浪靜,岸邊的喧嘩聲戛然而止,對於海神的怒火感到畏懼而噤聲。
眼睜睜看著從海底竄出的水龍無情地襲捲美海所在的船,潰堤的情緒甚至讓明心痛到流不出淚,傻楞楞望向海的另一端。
「果然……不該讓美海去的……應該讓海神大人帶走我才對……」
「明?妳想去哪裡?」
失去理智的明從至的身邊跑開,至一時沒反應過來,又不確定該不該拋下年僅四歲的晃跑去追人,在遲疑的幾秒內她已從壅塞的人群中穿出,往海的方向奔去。
明拎起貢女服裝的裙襬快步踏在浪潮沖刷的海灘上,盤算著要用自己的性命作為交換把美海帶回來,正要躍進海中就被隨後趕上的至從後抱住。
「至先生……請放手,我非得去找美海不可……」
「我明白妳的心情……但千萬別想不開啊,我相信光一定會遵守諾言平安把美海帶回來的。」
當兩人正在互相拉扯之時,晃用他那短短的雙腿繞過他們往海的方向跑去,才跑沒幾步海水就淹過下半身,及時被爸爸媽媽拉住才停下腳步。
就算是還不太懂事的晃也看得出來姐姐出了什麼事,一邊掙扎一邊用口齒不清的語調放聲喊出姐姐的名字:
「米海!」
另一方面,灯站在高台上默默望向大海,雖說多少預料到會發生這種事,但實際呈現在眼前還是相當難受,遙望外孫女的遭遇感到遺憾又無奈。
在騷亂的海平面恢復寂靜之後,他拖著沉重的身軀緩慢爬下木材架起的台子,有個預料之中的人正在台下等待著他。
「有事嗎?木原家的。」
灯爬下樓梯後轉過身與坐在輪椅上的勇會面,應勇的要求將他推過來的老師則是一副搞不清楚現況的窘樣。
「當海神大人的血脈和祭海大人的血脈在大海交會,強烈的意念便可能創造出奇蹟……現在正是向海神大人祈禱的時機,千萬別錯過了。」
「沒想到你還知道得真多啊,這也是你父親交代給你的嗎?」
灯似乎對勇身世的內幕略知一二,嘴角帶著一抹神祕的微笑。
「別挖苦我了,先島家的,我不過是那個人不負責任一時逞慾的私生子,僅是碎片的碎片,充其量只是一介除了捕魚就一無是處的普通老頭,跟海神大人直系後裔的你們不同,不具備任何干涉大海的權能。」
「這話說得還真酸呢,血緣流傳到這代,吾等的神力早已近乎失傳,我跟你是半斤八兩,只是個普通的老頭罷了,如今的我所能做的唯有虔誠的祈禱。」
灯聽從他的提議再度爬上高台,先是朝著大海深深鞠躬兩次,接著敞開雙臂向前合掌拍了兩次。
「海神大人啊,請傾聽吾等的心聲。」他闔上雙眼,低下頭誠心向海神祈求,但願眾人的意念能夠傳達到海的彼端。
同一時間,面容因自責而扭曲的光緊握著斷掉的項鍊,拍打著自己的大腿直呼「可惡」,若是能再快一點也許就不會讓美海被帶走,事到如今也不知上哪去找人。
隨後追來的要、千咲和紡眼見他悔悟的模樣,想撫平他的情緒卻想不到合適安慰他的話。
「我什麼都做不到……竟然還大言不慚向明約定好會保護美海……我實在是太沒用了!」
即使光不斷責罵自身的無能,美海被抓走的事實也不會改變,他們四人無不露出難受的神色。
正當窮途末路之際,光手上的海蛞蝓石頭開始溶解,蘊含在內的心意化作閃閃發亮的蔚藍碎片逐漸擴散開來。
『潮留,我希望妳幸福。』
原本封存在石頭內的心意源源不絕向外溢出,當時峰岸對美海的心情隨著融化的石頭一覽無遺呈現在他們的面前。
「這是……那小子的聲音嗎?」
『就算妳的目光從沒放在我身上,存在妳心裡的是光學長或是其他人都無所謂,我想見到妳的笑容。』
「怎麼回事?不是告白嗎?」
光一直以為那時候峰岸對海蛞蝓傾訴的是對美海的告白,然而聽起來竟更像是放下無法實現的戀情所做出的告別。
不停向外擴散的碎片逐漸匯集形成一道小小的海流,峰岸對美海的心意成為了路標,指向大海的深處。
「原來如此,正因是對美海訴說的心意,碎片才會不停朝她流去啊。」
紡眼見這副景象恍然大悟,美海就在這道細流的盡頭,光得知這個好消息便二話不說向前奔去,其他三人也隨即跟上。
他們沿著碎片相互撞擊的沙沙聲響前進,那份無法對本人說出口的心聲仍持續在耳邊迴盪。
『如果有朝一日,妳願意給我機會……我想成為妳重要的人,成為能夠讓妳幸福並守護妳笑容的男人。』
他對她所投注的情感,與對方極其相似——比起自身的幸福,更優先考量喜歡的人,情意共鳴所呈現的蔚藍色調就如同包容一切的大海,而非黑或白如此極端的答覆。
「你小子,這不就用自己的方法在守候著她了嗎?我不會再迷路了,多虧有你在引路啊!」
家人的放聲呼喚、灯的誠心祈禱、峰岸揮舞的大漁旗、以及海蛞蝓的石頭等等,也許僅是一些機緣巧合,但正因種種因素如麻繩層層繫起,才化作一條可能將美海從無底深淵拯救出來的蜘蛛之絲。
那一縷細長的涓流引領他們穿過汐鹿生的街道上方,村裡的人抬頭見到他們無不開口詢問海船祭的現況如何,可是光沒有搭理他們的餘暇,較擅長公關的要和千咲只好出面陪笑臉敷衍幾句。
到底會帶他們到哪裡去呢?前陣子找遍汐鹿生都沒有海神大人或鱗大人的下落,無法料想他們是銷聲匿跡藏匿於何處。
「這裡是……」
他們跟隨著碎片的細流來到了久違的波路中學,座落在校園正中央的巨大巢穴,直到前一天都不曾存在,彷彿是特地來迎接他們的到來。
『潮……美、美海,我對妳……』
碎片的聲音還沒說完就斷訊,定睛一看此時出現在光一行人前方的竟是鱗大人,一臉無奈站在半球體的巢上。
「鱗大人?為什麼你會……啊啊,原來是這樣啊,一切都是你設計好的圈套對吧?」
「哼,隨你怎麼說,我只不過是在盡自身的義務——畢竟已經約定好了,我無論如何都必須守護那個人的後代。」
鱗大人絲毫沒有辯解的意思,就僅是站在原處口語勸退,似乎不是很想動手傷害眼前的孩子們。
怒不可遏的光如同魚雷一般直衝上前,握緊的拳頭使勁揮向鱗大人的臉。
只見鱗大人不疾不徐將大姆指伸向嘴邊,輕輕一吹就幻化成御靈火的網,把衝動的光逮個正著。
「光!」千咲不打算對過去心裡最重要的人見死不救,不假思索游過去把光從青色的網中拉出來。
要和紡也趁機從雙面包夾鱗大人,就算是海神的鱗片,同時應付兩邊也是會出現破綻的。
鱗大人振臂一揮,左右兩側都升起了火網,限制了他們的行動。
「果然,調虎離山是最有用的。」「上啊,光!一定要救出美海!」
光趁著鱗大人剛做出動作、防備最鬆懈的空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撲巢穴當中,鱗大人根本攔不住他……不,或許他打從一開始就不想阻止他們前進,嘴角揚起一抹神秘的微笑。
巢穴內的貢女墳場一如既往令人毛骨悚然,明明只是木製的人偶,眼神刻劃出的哀怨卻能激起人類最原始的恐懼感。
龐大的岩手矗立在墳場的中央,一名與鱗大人長相神似的男人穿著華麗的衣袍站在上頭,面帶些許不屑的笑顏望向光,彷彿早就預想到他的到來。
「那個就是……海神大人嗎?」
比起他的化身汐宮嵐,銀白的頭髮變得又直又長,服裝也顯得正式許多,唯有那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傲慢態度依舊,由於同性相斥而與光的相性奇差無比。
這時他留意到失去意識的美海就倒在一旁,從當前的距離根本看不清楚她的情況是否安好,光不帶一絲猶豫直線衝過去。
「美海!美……呃啊!」
他甚至連靠近都辦不到,就被水壓的驅力向後擊退,一會兒又回到原點。
「哼,乳臭未乾的小鬼,你是不是太小看海神的力量了?」
從神話傳說故事所聽到的海神大人,與現身在眼前的本尊氣質顯然不同,自我中心的狂妄性格就跟當時偽裝的轉學生如出一轍,搞不好那才是祂展現出最真實的一面。
「那種事怎樣都好啦!還不快把美海還來!」
「用不著擔心,我賜予她的胞衣已經回歸到肉體上,無需擔憂在海中呼吸的問題。」
從熟睡的美海身上隱約可以看到胞衣映出的微弱光芒,原先剝離的胞衣碎片在海船祭祈禱的加成下,如本能性的依憑回那副身軀。
雖說確保美海沒有溺死可以感到放心不少,但膠著的現況仍沒有一分毫的改善,要從海神大人手上奪回美海可謂是天方夜譚。
沒時間去思考戰術的光又打算正面突破,海神大人在呼氣之頃刻間就捲起了熊熊燃燒的御靈火,把他整個人轟回起點,相較之下剛才鱗大人隨興的妨礙簡直就是在戲弄他們。
若是其他人恐怕早就俯首稱臣,但光的目光充滿了誓死的決心,不顧一切後果再次衝了過去。
「齁?挺有骨氣的嘛,不過你以為這就是我的全力了嗎?太天真了!」
火焰又結成一層層的冰柱,形成一座小型的冰之森林,阻擋住光的去路。
先是灼熱的烈火,又是冷冽的寒冰,再加上不久前的傷勢,光的視線早已模糊不清,卻沒有半點撤退的念頭,一邊呼出陣陣白煙,一邊伸出被凍得紅腫的手折斷了眼前的結冰枝條。
「我……才不管你是海神還是什麼東西,美海……才不會交給你這種人!」
他不斷勉強自己的身體,疲憊的手腳光是稍稍移動就發出了喀吱作響,根本沒辦法好好活動。
即便如此,他還是奮不顧身向前邁進,哪怕只有前進一公分也好,想盡早來到美海身邊。
「嘖,本來不想對我倆的後裔動粗……不過,要是你再妨礙我與祭海之間的戀情,就休怪我無情!」
眼見光鍥而不捨的模樣,反而激怒了海神大人,惱怒的海神稍稍動了真格,御靈火幻化成龍形迎面直撲過去。
要是被正面命中恐怕會一命嗚呼,但光並沒有退卻的意思、不閃也不躲,竟打算單靠意志力撐過去,一邊喊著美海的名字一邊直線向前疾行,試圖從青色的火龍口中奮力突圍。
「這小鬼……不要命了嗎?」本以為對方會因此撤退才提升了火力,沒想到他會一股腦衝向巨龍的獵咬,及時收斂了一些力道。
即便如此,猛烈的火焰仍是足以致人於死的程度,如同要撕裂皮膚的灼熱感直襲而來。
鱗大人在危急之際將御靈火擲向光的正前方,與海神大人的龍火相互抗衡,抵銷掉一部分威力,意圖使傷害降到最低。
光在僥倖間勉強躲過了死劫,但還是受到了不輕的傷勢,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軀體向前邁進。
海神雙手一揮,附近的海水全結成冰之森林,不過光絲毫不畏懼眼前的重重難關,就算被鋒利的冰刃劃傷流血也不曾放慢腳步,依靠堅定的執念向前邁進。
美海就近在咫尺,他奮力伸出滿是傷痕的手,巨手四周卻如前一次海船祭,被層層包覆的繭形成的結界阻擋,徹骨的電流擊穿他的全身,劇烈的痛楚使他不得不放手。
正當光不顧自身安危想再挑戰突破那層厚繭,看不下去的鱗大人上前捉住他的臂膀,不願看他如飛蛾撲火白白喪命。
「就憑你現在這身慘狀還能做什麼?只不過是徒勞罷了,為什麼還要繼續前進?」
然而光一把甩開鱗大人的勸戒,縱使傷痕累累依然沒有放棄任何可能性。
「我……不會停下來的……美海就在那裡等我……美海!」
他不斷呼喊著她的名字,竭盡氣力的雙手敲向繭的結界,被彈開之後仍持續不懈,一再反復這個動作。
本來躺臥在一旁昏迷不醒的美海似乎也感受到那股奮不顧身的強烈意念,眼皮稍稍動了一下。
「……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