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情傷
1.
醒來的彭澤理,在樓下找到了胡捻,客房中,那人正彎著腰仔細地折起被單四角,專注手邊事物的模樣,竟讓他有種久違的、安穩的感覺。
整理完一間房,胡捻環顧了圈,滿意地收拾打掃用具。一轉頭才看見門口的人,他挑了挑眉,走到另一人面前,盯著對方浮腫的眼眶好幾秒,終究轉開視線、裝作沒注意到。
「感覺好一點了嗎?」
「嗯,除了身體以外。」
「你啊……」
胡捻笑了出來,彭澤理的臉色比稍早前更差了些,但眼神卻清明多了。他從胡捻手上接過漂白水,兩人一同走到隔壁房間。
只有弄髒的被單而已,還好,沒有多的東西必須清理。
彭澤理將髒被單集中到洗衣籃內,胡捻同時幫他換上新的,效率一下子提升許多。只不過彭澤理一步一顫,總讓人感覺他隨時會倒下。胡捻幫著他收完下一間房,回到走廊,便說道:
「哎,我看你多休息會兒吧?」
腿都併不攏了。那人卻僅是頓在原地,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揉揉額頭,他望著滿籃的被單出神:
「……其實早就猜到父親會是那樣的反應,我才一直想、不讓他找到也好。只是事情真的發生了,才知道孤獨根本無法由自己控制。」
胡捻沉默了下,反應過來彭澤理仍在想著那些事。情緒不像最開始那麼激烈,但也從大火綿燒成遍地燙人的星火。他沒什麼好話能拿來安慰他,便默默地從他手上拿過了洗衣籃。
彭澤理彷彿忽然回神,笑著搖了搖頭:
「好多年了,以為不會再和家人有任何聯繫、也以為紅街屋簷下的人們來來去去,自己不至於再有太多的感覺。沒想到這些事加起來,仍讓我那麼失態。原本你沒來的話,我甚至想過是不是能找你。」
「有什麼不能?」
「但那可就不是為了工作了?」
胡捻啞住,彭澤理的話有幾分刺探的涵義,他聽了出來。就像大多戀人必經的過程:他們渴望承諾。
而彭澤理又是如此缺乏安全感。胡捻在他身邊──過去他無法想像,但是而今這一切變得那麼理所當然,他希望眼下的每一刻都能長久留存。這些,胡捻當然也知道。
可彭澤理真正想問的那個問題,偏偏是他無法回答的。胡捻有一剎那希望對方別真像他所想,可該來的仍舊會來,彭澤理問了:
「我跟你,算是在一起了嗎?」
天知道他耗費了多大的勇氣才問出口。胡捻倒抽了一口氣,臉上隨性的笑消失,他望著牆壁的某個點,別過頭,整張臉都沒於陰影:
「澤理,抱歉,這個不行。」
為什麼?那人沒問出口。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瞬間被排山倒海的羞恥感淹沒。十年前他為了另一個男人,可以在人前體面,人後不顧自尊、被折騰到奄奄一息也無半句抱怨。然後呢?
落得那樣的下場。十年後,卻重蹈覆轍?
「哎,澤理!」
他踉蹌了下,胡捻伸出的手飛快地扶住他,他卻觸電似地躲開。對方見他的舉動,那隻手縮了一下。彭澤理已顧不著,靠上走廊側邊的牆面,他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
「……沒事,是我的問題。也許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的聲音到最後已完全失去力氣,胡捻感覺喉嚨被東西哽了一下,很想解釋點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他看著彭澤理皺起眉頭,臉上的神態在短短的時間內有了許多種變化。最後像強硬地逼自己放鬆下來,才隨著勉力勾起的嘴角睜開雙眸:
「性歸性、愛歸愛,只有我總試圖把它們混為一談。」
由於極力壓抑情緒,彭澤理喘了起來。好似他和他眼前的人作了很短的一場夢,只因為兩次交歡完,筋疲力竭得眼睛都張不開的時候,他感覺到安置他的人沒有馬上離開。
就那麼陪著他小睡了一下子。為什麼對他來說,都成了這麼值得珍惜的事情?如果真如父親所說,把紅街當作自己肉體的遊樂場,他又哪裡會落到這種處境?
「房間還是我自己收吧。可以了,謝謝你。」
他第二次避開了胡捻攙扶的手,後者猛然改變手上的力道,強硬地扯住了他。彭澤理有如驚弓之鳥,繃緊的身體被拉到胡捻面前。論力氣,他難以贏過這成日搬運屍體的男人,但他依然反射地掙扎。
「放開。」
「你根本不知道我沒辦法答應你的理由,不是嗎?」
胡捻的表情猙獰得有些恐怖,可彭澤理停止掙動後,卻直直地對上他的目光。
「太溫順、不夠活潑、眼睛的顏色難看。還有什麼?」
他全身發抖,被胡捻抓住的腕部留著不久前繩縛的痕跡,周邊的皮膚被握得發紅,細小的傷彷彿隨時會滲出血。可在痛覺和疲倦的影響下,他仍用盡力氣,腦袋猛然朝胡捻臉上一撞。
咚!胡捻鬆開手,捂著鼻子退後了兩步,一條血痕從鼻子下方滑落。彭澤理看著他良久,聲音乾啞:
「都是我的錯,可以嗎?拜託你……就不要說了。」
胡捻用手背擦掉了血,人是冷靜了不少、卻依然對眼前的情況無話可說。他實在不曉得怎麼像那些公子哥們一樣,柔聲柔氣地安撫他人。故作輕鬆的語調,在此刻他自己聽起來都覺得不妥:
「別鬧了、澤理,不是那樣。」
彭澤理沒作聲,看了他一眼,這一眼恐怕比任何話都來得刺痛人。當失望用一種無聲的方式展現,它沒有形體、便無孔不入。
臉頰的肌肉痙攣起來,使胡捻的表情趨於扭曲。好像有無數根針、從毛細孔一路刺進了骨髓。
「……每次聽到你被江楚霽傷害的那些經歷,我就在想我應該殺了那個人。把他剁成碎塊、一塊一塊地讓你看清楚,他也只是一堆腐骨爛肉組成的東西──他在你身上做過的每件事,我會加倍地做回來,讓你在被折磨時,再也不會想起那個傢伙!」
彭澤理瞠大眼,身體不由自主地縮了下。胡捻則是捏緊了拳頭,每一條過度用力的肌肉都拉扯著骨節喀喀作響。
他不能任由自己爆發,他了解他一旦被暴力的念頭支配,彭澤理壓根沒有還手的餘地。
「只對你──對你有這種感覺。」
「出去。」
對方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胡捻愣了愣,還想開口、抬頭卻看見那人抖得比剛才更厲害了。似是有盆冷水從頭頂澆下來,他呆住了半晌,難堪地鬆開手,退後半步。
讓這個人恐懼絕非他的本意、傷害他也不是。那些話說得太過了,但此時此刻胡捻也說不出道歉的話。
「離開我的旅館。」
彭澤理又說了一遍,這次胡捻橫下心,忽地上前一把抱住了那人。後者措手不及,正要推開他,卻聽見頭頂上的聲音破碎地落了下來:
「你自己照顧好自己。願意的話,等我。」
他頓了一下,發現彭澤理停止掙扎,稍微收緊了懷抱,他在他頸側輕輕磨蹭。
「等我改名換姓、變成另一個人,我把我的懷抱給你。」
「……什麼意思?」
胡捻放開他、扯了扯嘴角,彭澤理看著他一步步地退了出去。沒有說明──至終都沒有,便離開了紅街。
2.
羅茜出門得相當匆忙,腳下踩著拖鞋、身上還穿的是居家服。但她沒有心思留意這些細枝末節,接到彭澤理的電話,她馬上知道老同學遇上困難了。
彭澤理是在紅街營業的時間出來的,因此他們也沒走遠,就在附近看得見旅店大門的店家,羅茜陪著他喝悶酒。她從不知道有人可以讓自己喝得這麼醉,要吐了、卻還先抱歉地和她說了聲「不好意思」才走出酒館。
事情她聽他斷續地說完。早在那天──胡捻替彭澤理接了她的電話就該覺得不對。她暗自懊悔,付了帳追著老同學到路邊,對方一邊吐、她一邊拍著他的背,希望多多少少能讓對方好受一點。
「我那天就不該把你交給胡捻。」
她真心這麼認為。尤其當看見彭澤理腕上的綁痕,稍微想像那兩人身體交纏的畫面,羅茜幾乎覺得倒胃。
她瞧胡捻不順眼,其實也不光是出於完全主觀的因素。
「我真心不覺得他是個適合交往的對象。你知道、他家是做什麼的嗎?」
「……我不了解他。」
「對,這就是問題啊。大學四年,沒有人弄清楚過他家的背景、他也不告訴任何人。你知道,系上的同學沒有普通人家,大家家裡多少會有些認識──除了他以外。」
彭澤理吐完一輪,羅茜給他遞上手帕。馬路邊的路燈閃爍著,幾個酒客經過兩人身後,誰也沒注意他們。
「還有,他最近在到處找人買畢業紀念冊。前兩天群組裡有人提起,才知道他已經收了至少十本。先撇開他要的原因,我特意去翻了一下,裡面根本沒有他的照片──連你入鏡的照片都至少有一張了。」
羅茜皺著眉頭,對上彭澤理如紙慘白的臉。他把唇邊的穢物擦拭乾淨,慢慢地站起來,羅茜急忙扶住他,等他站穩、才猶豫著接了下去:
「每次活動合照,他都躲著鏡頭,不想留下紀錄一樣。他這人一直這麼詭異。」
「我……不知道。」
彭澤理忽然按住額頭,看似要跌倒,羅茜「哎」了聲,差點沒扶住。所幸他即時靠自己站穩了,羅茜也更加小心地替他分擔重量,彭澤理低聲道歉,這副樣子看得人又急又心疼。
「站一下吧。」
彭澤理點了點頭,兩人便停在路旁休息,羅茜望著不到一百公尺遠的紅街,倏地靈光一閃:
「澤理。我忽然有個很奇怪的想法,你要聽嗎?」
彭澤理應了聲,遠遠看見一群騎著改裝機車的人在數個街口外的轉角聚集,吵雜的聲音連這裡都能聽見,但誰也沒有放在心上。
「我感覺胡捻他在躲著誰,照你說的,也有可能是隨時準備清掉自己的身分。說起來,你知道他做什麼工作嗎?」
「知道。」
彭澤理看著遠處,抿住唇、努力整理渙散的思緒。
「不是方便在人前提起的工作。他家裡的背景,我猜……也許是道上的。」
「道上?」
彭澤理點了點頭,輕輕碰了一下自己左肩頭的位置。好似眨眼回到了他們身體貼著身體的時刻,他微微一抖。
「他這裡,有除過刺青的痕跡,仔細看還看得出原本圖案的輪廓。以前有幾個來紅街鬧事的黑道,也在差不多的位置刺了一樣的圖案。」
「說不定只是他以前混過幫派呢?」
「我……其實不清楚。」
羅茜嘆了口氣,又忽然被嚇了一跳。街角傳來刺耳的喇叭聲,人越聚越多,規模大到在紅燈區也顯得不尋常,彭澤理深吸了口氣,說道:
「先回店裡避開一下吧。」
「好。」
他們往回走,那群人似乎集結完了,機車紛紛熄火。兩人踏上旅店階梯時,那頭的聲音小了下去,而進門之後,更是被阻隔在外。
室內空蕩一片,彭澤理回到櫃台,看著一排碼錶全都是未計時的狀態,有幾秒的恍然。
「雖然我沒有權利干涉你的想法。但如果他真的是道上出身,那我更認為你不該跟他有太多瓜葛。」
「我看起來仍乾乾淨淨嗎?」
羅茜被彭澤理噎住了。她在說那句話時,沒有意識到彭澤理如今做的也是見不得光的行業。但本質上,她總覺得不一樣──也要歸因於她不清楚老同學暗中接下的委託工作。
但就算知道、她恐怕仍會那麼想。羅茜感覺彭澤理和她是同樣的人,努力拼上了一切想成為理想的模樣,但終沒有人看見。
「……我總是後悔自己太年輕,就把這輩子輸給了現實,沒有好好想過我該珍愛什麼。可是澤理,你又會讓我感覺,要是我、可能不會有足夠的堅強面對追逐信仰的代價。」
彭澤理不說話,只是微弱地笑笑。
實在太累了吧。他說了聲「抱歉」,扶著椅子坐下,拿起手邊早已涼去多時的咖啡啜了一口。近日的事件使一切亂了套,他想。只是記不起來這樣的疲倦從何開頭、而也還不知道何時能結束。
「謝謝妳今天過來。有時間的話,要坐坐嗎?我晚點會弄些點心。」
「啊,沒關係──」
砰!羅茜話還沒說完,巨響撞入了大門。彭澤理撐著桌面起身,而羅茜呆然地看著出現在門邊的幾個彪形大漢。領頭的男人高得幾乎碰到了門框,他沉著聲音,用詞禮貌、卻語氣不善:
「打擾了。聽說,這裡就是紅街旅店?想必您就是老闆彭先生吧。」
跟在後頭的男人們挑釁地抬起下巴,羅茜感覺自己被人拉了一下,轉眼彭澤理把她拉到身後。他直視著對方,平穩地開口:
「我是。」
可羅茜分明看見了他的手微微顫抖,而越過他的肩膀,她看見那個高大的男人,冷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