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牽著彥希穿過人潮,手掌上傳來的力道比平時稍微大了些。
彥希並不算聒噪的女生,但也絕對稱不上恬靜賢淑,而此時她則是罕見的靜靜跟在我身旁。
倒也不只是她,就連我也是。
剛才看見的……那些東西,實在與過去所認知的常識相差太遠,一點實感也沒有。
攤商拉客的叫賣聲、街頭藝人彈唱的歌聲、遊客的交談聲,一切都跟平常一模一樣,好像剛才在那條靜謐小巷裡發生的事不過是一場晃眼即逝的夢。
我想起從那老太婆左眼溢滿而出的濃白霧氣,用力搖了搖頭。
真是太扯了,如果不是我瘋了,就是這個世界瘋了,我真希望是前者。。
我和彥希重複著「那間麵店的大滷麵很好吃喔」、「真的啊?」、「餓不餓?」、「不會」這樣毫無意義的對話,信步所至,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夜市的盡頭,再往前走就是車速很快的大馬路。
我讓她坐在徒步區旁的長椅上,一個人跑到一旁賣仙草的小攤子。
大概是反射動作吧,這間仙草我幾年前還在夜市裡工作時下班後經常來吃,不過換了份工作後就再也沒吃過了,這時竟然又下意識的走向這裡。
我向老闆點了兩杯仙草蜜,倚著傳統冰室的鐵製櫃台,望向坐在遠處的彥希,陷入沉思,一旁卻傳來一陣粗啞的嗓音。
「好久不見啊,你以前在老李的店裡工作對吧?」
我一怔,轉過頭,賣仙草的老闆正掛著和善的微笑。
「對……想不到老闆你還記得。」
「這行幹久了,本來就會練就一套認人的本事,何況你的身材那麼明顯。」他舀著仙草說,語氣平靜,「帶女朋友來玩啊?」
「算是吧。」
老闆的年紀還很輕,絕對不超過四十五歲,下巴上的鬍渣卻已經斑白。
他爽朗的嘿嘿一聲,將兩杯仙草蜜遞給我,又塞給我一個裝著仙草凍的透明塑膠盒。
「請你女朋友吃。」
我吃了一驚,「這怎麼好意思?」
「不用客氣,以後你們約會的時候多多來我這裡光顧就好啦,哈哈。」
我露出苦笑,老實的遞過不多不少正好兩杯仙草蜜的銅板。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端著仙草蜜和仙草凍,穿過人來人往的徒步區,走回彥希所在的長椅。
「老闆請我們吃仙草凍,」我將仙草蜜交給她時笑著說,「他要我們以後約會時多多來光顧。」
『咦?真是的,這個老闆還挺會做人的嘛。那有什麼問題,快給我快給我!』
如果是平常的彥希,她應該會這麼說,然後興高采烈的享受那盒仙草凍吧。
但此時她只是低下頭,默不作聲。
我在她旁邊坐下,將粗吸管插進塑膠杯裡頭,轉了幾圈。
「妳怎麼啦?」
「……什麼怎麼了?」
我嘆了一口氣。
「從剛才開始妳就怪怪的,妳還以為我看不出來啊?」
「哪有。」
「那為什麼妳不敢看我?」
我輕柔地說,伸手托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過來。
她的眼睛有點溼潤,充滿半小時前還不沒有的困惑和畏懼。我們兩人的視線一接觸,她就像是逃避一樣別開目光。
「妳看到什麼?」我吸了一口仙草蜜問道。
彥希沒有反問我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夜市的燈光在她眼中閃爍,她的眉頭罕見的蹙起,這副表情一點也不適合她,形狀漂亮的唇瓣開開闔闔,我卻始終沒聽到她的聲音。
我的仙草蜜快要見底時,她才悄聲開口。
「……你。」
「我?」這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妳看到我?」
她點點頭。
「呃,只有我嗎?」
「還有一些其他的,」她避重就輕地說,「你呢?你看到什麼?」
彥希的個性我也算是摸得八九不離十了,典型的吃軟不吃硬,如果繼續強硬追究下去,她大概更不會說。
於是我順著她改變話題,聳聳肩,將喝空的塑膠杯丟進三公尺之外的垃圾桶。
「紅色的大雨……一個老人,還有一個年輕人。」我側頭回憶,「接下來就是幾個朋友的臉,義哥妳知道吧?店裡那個看起來一臉猥褻的那位……」
聽到這裡,彥希終於輕笑出聲,我也不自覺露出微笑。
「啊,對了,我還看見我媽。」
「你……你媽媽?」
「嗯,還有我阿嬤,」我雙手撐著椅子,仰望看不見任何星星的夜空,「我沒有照片……不對,應該說我不敢去找吧。我一直以為我早就已經忘記她們長什麼樣子了……」
我閉上眼,回憶著剛才看見的媽媽和阿嬤。
我媽留著長髮,很樸素,看起來膽小怕生的樣子,但是卻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
阿嬤則是花白短髮,眼睛笑得瞇起來,乾癟的身軀上穿著那件寬大的碎花襯衫,我竟然忘了她最喜歡那件衣服……
大概是童年陰影之類的原因吧,過去的我其實在潛意識裡一直很抗拒回憶她們兩人的事情。但是現在,再見她們一面——雖然只是似是而非的幻象而已——我卻感到無比的懷念和溫暖。
等我注意到的時候,我的眼角已經不自主的酸澀起來。
突然間,彥希柔軟的手掌覆蓋在我的手背上,幾秒後又縮了回去,在我望向她時別開了目光。
我微微笑,伸手牽住她的手。
「我下次帶來給妳看吧,她們的照片。」
她的目光仍然游移,但是幾秒鐘卻快速點了點頭。
「嗯。」
「對了,還有這個。」我將手伸向屁股後方的口袋,摸出有些皺折的紅包袋。
彥希抬頭看我,眼神有些驚慌。
「你……你要看嗎?」
「算都算了,總得看一下吧?」
「如果……如果上頭寫的是不好的事,怎麼辦?」
我聳了聳肩,撕開紅包袋的封口。
「那個老歐巴桑確實是搞得蠻像一回事的啦,不過算命這種東西在怎麼樣也都是玄學嘛,對吧?」我模稜兩可地說,「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始終相信人是能扭轉未來的喔。」
「可是……」
彥希還想勸阻,可是我不等她說完就將紅包打開,抽出裡頭的東西。
那是一張非常薄的紙,就像普通廟宇求籤用的紙質差不多,只不過上頭的文字改成手寫而已。
我將那張紙攤開,襯在夜市稀微的燈光下,雖然彥希神色依然猶豫,卻還是老實的湊上前來跟我一起閱讀。
往事已遠,而前路漫漫
註定不凡的天命之子啊,徬徨吧
踽踽殘生中,你只擁有四次下注的機會,初次賭愛、二次賭恨、三次贖回過去、最後開闢未來
愛的拜訪迅速甜美、恨的追隨終生不退,過去的陰霾縈繞在月光之下、未來的輝煌卻竄動在手掌之間
若要逃離鮮紅暴雨,必須立刻收手、但若要抵達門扉彼端,則得繼續下注
前三顆骰子很快就會停下,但最後一顆將旋轉至夜月降臨
你的手牌越來越少,腳下的籌碼卻越來越高,你將大獲全勝,卻也將全盤皆輸
別伸手,因為你抓不住命運之繩,最好的辦法是讓它隨風逝去
但是別害怕,若你執意前進,伴隨此生的詛咒將替你披荊斬棘,並為了摯愛璀璨燃燒
別哭泣,因為你是蛟龍,不論命運的指針如何旋轉,你的名字終將驚動四海,永遠被黑衣人銘記
但是別自滿,偉業並非毫無代價,只取決於你站在哪裡看它
別相信自己,因為你不擅長賭博,相信他人吧,他們的手氣永遠比你好
但是別擔心,山窮水盡之時,去尋找獨眼的老嫗、盤旋的雄鷹、執筆的少年,他們也許能夠指引前路
放聲大笑吧,因為你註定無法含笑入夢,你披上的光輝永遠無法帶領你登上天堂
所以,命定不凡的天命之子啊,徬徨吧
我迅速看完了第一遍,又再重頭仔細地看了一遍。
然後吁出一口長氣。
「這老太婆還真是厲害,居然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寫那麼多字……」
彥希盯著我,滿臉傻眼。
「吐嘈的點在那裡嗎?」
「還有,她的字很好看呢。」
「這倒是真的……」
雖然那個老太婆長得一副俗氣大嬸的樣子,但字跡卻意外的娟秀,特殊的筆觸之下我甚至連她究竟是用毛筆還是鋼珠筆書寫都分不出來,字體相當獨特,是即使放進美術館展覽都不會令人意外的字。
「不過寫的東西倒是很莫名其妙。」
我歪著頭,又讀了一遍。
雖然我不太相信這類東西,不過我敢肯定,全台灣一定沒有算命師傅會給出這種命籤。『命定不凡的天命之子』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能借我看一下嗎?」
「好啊。」我將命籤交給彥希。
她纖細的手指輕撫字跡,最後停在『獨眼的老嫗』上。
「怎麼感覺……好像是『天使的自動筆記』……」
「天使的……什麼?」
她瞪著我。
「你不知道『天使的自動筆記』?」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文哥,你的生活真的很無聊。」
「什麼意思?」
「算了,當我沒說。」她果斷地將自己開啟的話題擱置,繼續細神閱讀我的命籤。
喂,不要勾起我的興趣又放著我不管啊。
「文哥,你會賭博?」
「賭博?啊,妳說那上頭提到的那些嗎?」
我皺著眉,目光不自覺望向『下注』、『骰子』之類的字眼。
「不會,我不菸不賭不酒。」
「你想當新好男人啊?」
「嗯?嗯,差不多吧。」
真正的原因是我捨不得花錢做那些事,不過這時還是別戳破好了。
「這首詩你有頭緒嗎?」彥希歪著頭問。
「完全沒有哪。」
「是嗎。」
「妳呢?有沒有看出什麼端倪?」
她瞪著我。
「你本人都不知道了,我怎麼會知道?」
「也是喔。」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撒謊,打開仙草老闆送的仙草凍,吃了一個,「嗯,味道還不錯,來,吃一個吧。」
彥希接下我遞給她的竹籤,不過卻沒送進嘴裡,而是困惑地望著我。
「文哥,你完全不在意這首詩嗎?」
「說不在意是騙人的啦,畢竟是關於自己的未來嘛,」我老實說,「不過我本來就不太相信這種東西。」
「可是……剛才那個老太婆……」
「我知道,她那一套看起來的確很像一回事的啦。」我嘆了口氣,將剛才說過的話再說一次,「好吧,假使她真的有能夠看見未來的超能力好了,但我還是更傾向於相信,所謂的未來這種東西,是能夠靠自己掌握的。」
「為什麼你那麼篤定?」
「嗯……該怎麼說呢?」我仰頭,用仙草凍的竹籤剔牙,「我跟妳說過我阿嬤說的話吧?」
她遲疑了一陣。
「你是說,她要你……成為一個……」
「——成為一個厲害的人,沒錯。」我點點頭,「雖然妳可能會覺得由我這種人生過得很悲慘的人來說很可笑,不過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相信只要不斷努力,就能夠碰上好事。畢竟再怎麼樣,那也是我唯一的親人留給我的唯一一句話嘛。」
我認真的看著彥希。
她的馬尾疑惑地垂落,就像我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那樣令人怦然心動。
「所以……你碰上好事了嗎?」
她問的很謹慎、很輕柔,像是生怕碰碎存在在我兩之間的某種東西一樣。
「嗯,碰上了,」我認真的說,「我遇見妳。」
彥希先是一怔,忍不住咯咯輕笑,接著越笑越大聲,最後,她仰著頭,笑聲燦爛。
不少往來的行人都轉過頭看向她,但是她卻沒有絲毫收斂的意思。
我吃著仙草凍,也露出一絲笑意。
果然還是這個表情最適合彥希。
當她的笑聲終於止息時,她再次將手掌放在我的手上,這回她不再移開。
她並沒有看我,而是盯著熙嚷吵雜的夜市,她的臉蛋紅噗噗,燈火輝煌在她的雙瞳流轉。
「妳不看看嗎?」我笑著開口,「妳的命籤。」
「不用。」
「這樣很不公平吧?妳都看了我的了,也應該讓我看看妳的才對吧。」
「你很小氣耶,文哥,男人斤斤計較是大扣分喔。」
「妳不是那種會因為男人一點小缺點就鬧彆扭的女人吧?」
彥希「嘖」了一聲,臉上卻仍然掛著笑意,打開包包,將她的紅包袋拿給我。
「妳其實也很想看吧。」我挖苦。
「其實我是那種考完試後不敢對答案的人噢。」她平靜地說。
「咦,是嗎?」
「沒關係啦,」她擺了擺手,「我不怕,畢竟你在我身邊嘛。」
她露出惡作劇的笑容,我知道她是想回敬我剛才說的話。
我哈哈大笑,拆開紅包袋。
「是啊,我在妳身邊。」
將她的命籤抽出來。
往事纏身,而前路茫茫
悲泣哀憐的厄命之女呀,欣喜吧
妳的惴想是正確的,這是妳犯錯無數的旅途中,距離正解最近的一次
妳的運氣很好,總能不斷拾起寶石;但妳的膽子很小,惡人到來之時只能雙手奉上
七顆寶石與七位惡人,若妳不緊攢財富,幸運之神必將永遠愛妳
妳將靠啃蝕犧牲而活,唯有如此,妳才能在夜幕低垂時露出微笑
這是得來不易的恩賜,也是無法擺脫的詛咒
雖然失去的東西不會回來,但寶石的烙印會永遠紋在身上,讓妳永不孤獨
妳大可放心,正如妳深愛它們一般,它們也深愛著妳,這點千真萬確
逃跑吧,雖然夢魘緊追在後,可總好過失去未來
愧疚吧,否則妳將無法喘息,沉入瘋狂深淵
弔唁吧,倘若妳想繼續前行,這是妳唯一能做的事,
罪惡的樂園、無光的夾縫、傷逝的鳳凰花、逆迴的岔路、洶湧的血潮、傷殘的白馬王子、暴走的惡鬼
惡人將至,唯有逆來順受,方能苟延殘喘
放聲大哭吧,作為悲傷的代價,在巨響之後,妳將會面帶微笑步上天堂
所以,悲泣哀憐的厄命之女呀,欣喜吧
我看我自己的命籤看得飛快,看她的卻看得很仔細。當全部讀完後,我皺著眉、歪著頭。
「是我的錯覺嗎?總感覺妳這首詩比我的還要更撲朔迷離耶……彥希?妳怎麼啦?彥希」
我立刻就發現異樣。
彥希拉著我的手不住顫抖,我薄薄的衣袖在她緊握之下漸漸歪曲。
我連忙伸手摟住她的肩膀,俯身望進她瀏海後方的雙眼,此時的她正露出我從沒見過的表情。
那雙形狀漂亮的眼睛不再純粹,取而代之的是滿溢的困惑和難以置信。
——以及深不見底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