祐躺回床上,撫摸著有些疼痛的胸口,表情非常複雜。
他斷掉的肋骨尚未固定住,因此每次呼吸帶動胸膛上下起伏,都會感覺到斷骨開開闔闔的痛楚,讓他覺得非常不舒服。而且他的身體現在也使不上力氣。說實話,要他下床可能都得費一番功夫,所以就算是回家了,他也真的會乖乖躺在床上。
但只能怪他素行不良,千世根本不相信他腦裡的字典存在「乖乖」兩個字。
「她當然會發飆。連我都覺得你不可理喻。」
峰樹事不關己地坐在一旁,用湯匙把稀飯舀到小碗裡,然後挖了一小口湊到祐的嘴邊。
祐看了,乖乖張嘴吃下沒什麼味道的稀飯,並唸唸有詞:
「可是亞澄⋯⋯」
「放心吧,千封幫你編好理由了。而且還幫亞澄申請了入館證,她明天會來探望你。」
聽到這句話,祐整個人定格。
「咦⋯⋯?什麼理由?誰要來看我?」
「聽好了。現在外面的狀況是,雷帝妄想逃離月影的掌控,結果和炎帝、風帝大打出手。雷帝被打得身負重傷帶回月影,而你——正好被捲進這三個人的戰鬥中。到這邊有懂嗎?」
「呃⋯⋯噢。」
祐一邊發出還算聽得懂的應答,一邊疑惑著為何要撒這種謊。但這道問題才剛在腦海浮現,答案下一秒便隨之出現。
一是顧及到他的身分。二是不想讓大眾知道有其他不在月影掌控之下的能力者,進而引起恐慌吧。
峰樹再度舀起一小口稀飯,送到祐的嘴邊。看他吃下第二口後,才繼續解說:
「你現在是名正言順的傷患,所以亞澄要來探望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那就是沒有了。」
峰樹不由分說又把湯匙放到祐的嘴邊。
祐吃著稀飯,還是覺得好像有哪裡怪怪的。
吃完久違的一餐後,祐靠在升起的床上稍作休息。
看他似乎有點累,峰樹本想開口叫他直接睡覺,沒想到病房門口搶先傳來一道聲音。
「喂,你剛才跟姊姊說了什麼?你害我們掃到颱風尾了啦⋯⋯」
這句話截斷了峰樹開口的時機,同時也引起祐的注意力。他睜開眼睛往房門口看去,只見狩刀、千封和天夜從門口輪番走進病房。
狩刀首先吐出安堵的氣息。
「看來你好多了,太好了。」
千封跟在狩刀和天夜後頭,一拐一拐地走進來。他直接坐在床角,嘴裡還是不忘碎唸:
「我看他就是太好了,才會惹姊姊生氣。你做了什麼?」
聽見千封發問,祐只好尷尬地看著他:
「我⋯⋯我問她今天能不能回家⋯⋯」
剛進病房的三個人聽了,不約而同定格。
天夜面無表情,只是瞪大了雙眼愣在原地。
昨天才剛被千世兇過的狩刀,則是在心中隱隱佩服眼前這個小孩怎麼有膽說出這麼欠揍的話。
千封更是閉上眼睛,在心中混亂地整理前因後果、應對言語以及如何後續安撫。當他再度睜開眼睛,臉上頂著青筋與煩躁,冷不防就伸出手指,用力彈了祐的額頭一回。
「好痛⋯⋯!」
「我知道你是擔心亞澄,但你會不會講話啊?也不想想你昨天是什麼樣子,姊姊又為了你辛苦多久。一個病危的人劈頭就問能不能回家,連我都想揍你了。」
「我沒想那麼多嘛⋯⋯」
祐揉著額頭,一臉無辜地辯解。
然而這句話一進到千封耳裡,就彷彿觸動了什麼開關,惹得他皺起眉頭不悅地吼道:
「想一下啦!」
祐嘟著嘴,雖然有些不服,卻也自知理虧,不再說話。
話說回來,他居然讓身為笨蛋一號的千封數落他,一想到這個錯誤真的大到連笨蛋都覺得愚蠢,祐不禁有些悲從中來。
看祐似乎認命了,狩刀於是出言安慰。
「總之你就乖乖聽話吧。其他事情我們會負責處理,別擔心。」
「是⋯⋯」
「另外,昨天的事情我已經從他們兩個人口中聽說了。」
既然話題已經告一個段落,取得談話主導權的狩刀眼明手快進入正題。
「不過你是第一個和那兩個人接觸的人,你可以把事情從頭說給我們聽嗎?」
「神野,他已經累了,我看——」
正當峰樹要開口制止狩刀問話時,祐卻在第一時間直接打斷他。
「沒關係的,爸爸。」
「可是祐⋯⋯」
「否則我睡著之後,明天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醒。」
祐也知道自己在這種時候無法控制意識,一旦睡意襲來,只能逆來順受。但他不想因為這種事延誤公事進行,所以無奈地笑著,希望峰樹能夠諒解。
「峰樹先生,我們最多只會打擾十分鐘。十分鐘後我們一定離開。」
見峰樹似乎還是有所顧慮,狩刀立刻表示他們會絕對遵守時間。
而且十分鐘這段時間本來就是千世開出的會面條件,要是他們沒有遵守——千世大概會拿著手術刀肢解他們吧。
「⋯⋯⋯⋯」
既然狩刀這麼說,千世也同意,峰樹只好乖乖閉嘴,表示妥協。
就這樣,祐開始對眾人說出昨天發生的一切。
幾分鐘後——
「聽完了還是一頭霧水⋯⋯」
「的確。」
狩刀和天夜聽完後,分別說出感想。
「巨大的謊言是什麼意思?」
「大概是指月影對祐撒了個彌天大謊吧。」
天夜快速回答狩刀的疑問,接著和千封一起用狐疑的眼神盯著狩刀。
見這兩個人都以極度不信任的眼神看著自己,狩刀的心跳不自覺加快。
「幹⋯⋯幹嘛看我?」
「神野先生,你現在坦白,我可以從輕發⋯⋯不,等等⋯⋯還是看事情的嚴重性再決定好了。快從實招來。」
「你說這話未免也太過分了吧!」
狩刀發出不平地吼聲。一想到自己照顧了九年的孩子這麼懷疑自己,他就覺得心底好淒涼。
這小子知道自己當初費了多少心思,才讓上級同意把身為研究所實驗體的他留在身邊嗎?他知道為了不讓其他高層打他的主意,自己又跟那些人周旋了多久嗎?
「我知道。」
「不要讀我的心思,很可怕!」
狩刀抱著雙臂,宛如築起一道防護一樣,往旁邊跨出一步,遠離天夜。
「再說了,你們兩個是組織中樞的幹部,要是我做了什麼,你們會不知道嗎?」
「不一定啊。詭計是人想出來的,誰曉得你肚子裡的壞水有多黑?」
「我是不想承認,不過天夜說得很對。」
「你們真的很過分!」
見千封在一旁直點頭幫腔,狩刀只覺得傷心欲絕,整顆心都要碎了。
「所以呢?你背地裡做了什麼好事?」
但天夜才不管狩刀有什麼感受,直截了當發問。
狩刀看著他,就像放棄了什麼似的,緩緩開口:
「⋯⋯在他的手機裝發信器算嗎?」
「什麼!」
狩刀才剛說完,祐就發出偌大的驚呼。
這點他完全始料未及。
而且他原本就會每天報備自己隔天的行程,要和誰、去哪裡都說得很詳盡。加上無時無刻都有護衛監視,說真的,其實也跟裝了發信器沒兩樣。但突然蹦出這麼一個驚人的事實,還是讓祐瞠目結舌。
可是相對於祐如此驚訝,天夜卻是——
「這我知道。」
「什——嗚⋯⋯!」
聽到天夜輕描淡寫地說他知道,讓祐在二度驚訝之際策動了肋骨,他馬上痛得低頭撫著腹部。
不過天夜只是看了祐一眼,確認他沒什麼大礙後,接著往下說。
「我知道你只是想預留追蹤手段,以防祐被抓走。所以這不算。繼續。」
他就像個無情的審判官,冷眼看著狩刀,一心只想確認狩刀是否對祐做了什麼。
看來就算親如狩刀,他想保護祐的心還是更勝一籌。
見天夜盛氣凌人,狩刀也不敢反抗,繼續開口:
「⋯⋯對他身邊的所有人——從同學、老師到便利商店的員工做身家調查。」
「我知道。我就是默認了,才沒有多嘴。」
「那⋯⋯憑私心篩選護衛人選?」
「名單我都看過,我也有私心。再說這個制度本來就是用私心堆起來的,除了要看階級之外,幾乎是我們說了算,事到如今你扯這個幹嘛?別打馬虎眼,快給我全招了。」
「頂多⋯⋯頂多以前曾經假裝駭客,攻擊雷帝的資料庫,然後再讓系統部加強防火牆⋯⋯」
當狩刀說完這句話,他感覺到現場似乎凍結了一秒鐘。一秒過後,天夜才厭煩地撫著頭開口:
「原來那是你⋯⋯」
這件事他記得很清楚。非常清楚。
那是雷帝的資料剛建檔時的事。檔案才寫入十個小時,馬上招來駭客入侵。因為威脅來得快狠準,天夜以為有外部組織嗅到雷帝的真面目,所以像個神經病一樣,整天黏在祐身邊充當護衛,無時無刻警戒著周遭,就這樣整整一個月都沒睡好。
過了這麼多年,現在居然跟他說是自己人搞出來的。天夜實在很想罵髒話。
「我只是想測試防火牆管不管用嘛。如果像我這種水準的人都能輕鬆入侵,那就代表祐的資料根本鎖得不確實啊。」
狩刀辯解著。
不過他說的「這種水準」是指什麼水準?
他有搞清楚,他今天是懂得一點皮毛的「內部相關人士」嗎?防火牆的設置原理、路徑、規則⋯⋯等等,他根本是一清二楚。換個說法,就像是有內部人士開後門讓駭客進來一樣。
這分明是以測試為名的恐怖攻擊。
天夜聽完這句辯解,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
「那你當時幹嘛不說啊!看我累成那樣,你很開心嗎!」
「你問我開不開心,我是覺得挺好玩——」
話還沒說完,天夜就轉頭拔出千封握在手上的刀,迅速斬斷狩刀額上一截已經很短的瀏海,就這麼用刀尖指著眼睛,瞬間凍結狩刀所有言行。
他整張臉完全刷黑,只剩下雙眼閃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輝。
「回答問題,你幹嘛不說?」
眼見天夜氣到幾乎六親不認,千封不只不敢抱怨他亂拔自己的刀,連一聲都不敢吭。被刀子指著的狩刀更是驚恐萬分。
「我說!我說!我說就是了!因為這樣正好是個藉口,可以叫系統部的人加強防火牆啊!而且你神經兮兮的,大家都以為煞有其事,我也就順水推舟⋯⋯噫!」
他話又還沒說完,天夜就對著他扔出手中的炎獄。
狩刀在千鈞一髮之際閃過直撲而來的刀尖,就這麼看著刀子插進加護病房的牆面,頂著全身不斷冒出的冷汗,一動也不敢動。
「要是再有下次,你就給我走著瞧⋯⋯」
「是⋯⋯」
狩刀這聲回應就像蚊子的振翅聲一樣微弱。要是他知道當初一時的玩心會在多年後變成這種恐怖的報應,他一定、絕對、死也會先和天夜串通好。
話說回來,明明是為了追究組織對祐做了何種欺瞞,為什麼一路問下來,天夜卻成了受害者?
一想到這點,天夜更氣了。他再度發出懾人的氣勢。
「然後呢?繼續說啊。」
「沒了!沒了啦!」
「⋯⋯真的嗎?」
天夜不悅地瞇起眼睛瞪狩刀。
「真的啦!我真的不知道那個小孩說的謊言是指什麼,我也絕對沒有欺騙、出賣、算計你們當中的誰!」
「⋯⋯⋯⋯」
狩刀都已經氣急敗壞地大吼了,天夜看他的眼神還是沒有放下戒心。
祐見狀,迅速跳出來緩頰。
「好了啦,天夜。你別再逼神野先生了。」
「祐⋯⋯」
「我相信神野先生。」
祐堅定地看著狩刀說出這句話。
因為有他這句話,狩刀的心底才終於流入一股暖流。他就像個終於抵達綠洲的沙漠旅人,對祐射出感激的目光。
但天夜似乎還不想放過他。
「祐,我是因為早知道他做了哪些事才沒那麼驚訝,但你聽了他剛才那些話,還覺得這種人可以信任?發信器跟身家調查耶。根本是變態跟蹤狂幹的事。」
「天夜,我真的好受傷⋯⋯我們是同伴耶⋯⋯」
「這是你教我的。要懷疑就先懷疑自己人。」
瞧狩刀憤恨地發出抗議,天夜也面不改色地轉頭反駁,這讓狩刀又是一陣悲從中來。
「那我收回那句話⋯⋯」
這些年他教天夜在組織裡如何自處的手段,都是和前任總司令——陣內修作學的。狩刀沒養過孩子,也沒體會過「父母的教育」,所以說實在的,他根本不知道所謂的「教育」是什麼東西,更不知道該怎麼做。
想了老半天想不通的他,也只能把以前陣內修作教給自己的那一套,原封不動放到天夜身上。他認為既然自己現在好好的站在這裡,那麼那套「教育」應該不會是什麼偏門的東西。
然而現在變成這樣,狩刀這才體會到什麼叫做「教育失敗」。同時也了解到,養小孩不是像終端機安裝程式那樣,只要灌輸相同的東西,結果就會一模一樣。
唉,養小孩怎麼這麼難呢——狩刀在心裡無力地想著。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