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不著。
自從將墜子交給清光修理後,她便沒有辦法入睡,縱然有安魂香也一樣。
安魂香只是讓她於睡夢中不至於被夢魘所擾,卻不是如名稱上那般幫助入眠,她要睡,也得真的睡得著。
她嘆了口氣,翻身坐起,穿著寢衣,鞋襪也不套便赤足下床。
地上微涼,冷意自足底竄上,她卻恍若未覺,逕直走到障子前,輕輕地拉開。
外頭寂靜無聲,現在已經夜半,刀劍男士們都已經睡下,只剩廊上照明的燈火在夜風下微微晃盪。
夜空垂掛著銀月,溫柔的月光照耀著天地,她卻眉眼不抬,只是看著庭中一隅,發著愣。
自那天在出陣時昏倒已經超過一周,她仍舊被自己的刀劍們守護著,似乎是那天的昏厥嚇壞了他們,寧願冒著她可能生氣的風險,也不願她在身體沒好全之前再度和他們出陣。
就連政府公文也是在一期一振、長谷部以及山姥切國廣手下整理的妥貼後,將重要的交予她讓她細看。
她放開扶著障子的手,才要往前踏一步,一道聲音卻阻了她的行動。
「主人,晚上出門不是不行,可是連鞋子也不穿就不能了。」
來人的聲音很耳熟,她不用抬頭都知道是誰。
在這本完,近侍是一周換一位,前幾日近侍換了人,已經不是三日月,而現在出現的人就是現在擔任近侍刀。
來人見她沒反應也不意外,碩長的身影自一旁的陰影中緩步而出,柔和的月光照耀,在他的白髮上似乎上了一層月白,看上去是那樣耀眼。
燦金色的雙眸噙著一直都未曾褪去的笑意,但若細看,就能察覺其中的嚴肅。
能讓這樣笑開懷的鶴丸國永露出這樣嚴肅的神色,她某方面也算是奇才了。
「現在是夏天。」她淡淡的開口。
「晚上了。」金色眼眸往下,看著她白皙的雙足。「地上涼。」
「我不是病秧子。」
「我知道妳不是。」他上前一步。「可是妳是審神者,是我們的主人。」
她抬頭,鶴丸國永其實在刀男們中不算頂高,但還是比她高上許多,站在身側,他的影子壟罩著她,意外得有些壓抑。
「我們唯一的主人。」
唯一的,所以不容許有差錯。
至於那個曾經,也已經被他們給拋在腦後。
時間對於他們附喪神來說是沒有意義的,那不算久遠的曾經,縱然痛苦,也不會讓他們放在心底。
他們會放在心底的,是眼前這個拯救了他們的人。
人類是脆弱的,而他們知道唯有把握當下,才能在往後不悔,縱然可以相處的時間之於他們不過轉瞬即逝。
她永遠也不會懂,她倒在自己懷中的那一剎那,他的心就像是被掏空那樣恐懼。
他是喜歡意外和驚嚇,可不喜歡這樣的驚恐。
他不希望失去她,失去這個曾經拯救他們的主人。
也厭惡她救了他們,而他們卻救不了她的這種恐懼。
審神者不知道鶴丸國永在想什麼,血色眼瞳半掩。
「我只是睡不著。」
「睡不著?」他有些詫異地看著她,目光往她的房間看去,鼻間輕嗅,安魂香的味道仍舊充斥在房內。
她沒應,目光從他身上轉開,移到閃爍星光的天空。
鶴丸低頭看著她,她面無表情,無從猜測起她的想法。
從認識到現在,他們仍舊無法看透自家主人在想什麼,言語行為間雖然不至於生疏,卻也不到親暱。
並非是肢體接觸上的親暱,而是那種距離,隱約中,不只他,就連其他刀劍們也可以感受到自她身上散發出的距離,不濃烈,卻始終存在,彷彿在抗拒著什麼。
他猜不透。
活了這麼久,經手了不少主人,他還是看不透眼前人。
「主人,睡不著要不要走走,我有幾個不錯的地方喔。」
想不透便不想了,要是一直糾結在某件事情上,那就不是他鶴丸國永了。
聽了他的話,她有些詫異地抬頭,平靜無波的血眸難得參雜了些驚訝。
「不想穿鞋襪就別穿了,反正我不會讓你受寒的。」他說,還不待她仔細思忖他話中意思,兜頭便有一件溫熱的衣物罩下,她一愣,就見不知何時鶴丸國永脫下他的羽織披在她身上,接著就是一道清香猛然竄進,以及雙足離地的失重感。
「鶴丸!」
難得得有些驚慌傳來,她下意識的抓緊了眼前的衣服,那是鶴丸國永的衣襟。
「噓,別出聲,要是被大家知道了我可能會被追著打,主人你也不想因為這種原因幫我手入吧。」他低下頭眨眨眼,話起話落間已經抱著她跳上了屋頂,俐落的不像會夜盲的太刀。
「嘛,雖然給主人手入也是很享受就是了。」
他調侃的說著,也不忘避開短刀們休息的房間屋頂,免得被修行歸來的短刀發現。
和他們相處也有一段時間,沒有摸透也大概知道了他們的一些性格,知道鶴丸一旦決定做的事情就很難拉回來,就任由他去了。
反正他也不可能害自己,想到這,也就沒有掙扎,任由鶴丸抱著自己飛越在屋簷上。
而鶴丸國永則是很訝異,其實這段時間相處下來,他感覺審神者和他們都保持著若有似無的距離,雖不至於排斥,但總有著一點隔閡,所以,在他這樣做的當下其實也準備好被自家審神者痛宰一頓的準備了。
只是,她卻絲毫沒有任何動作,安靜地待在自己懷裡,任由他抱著她飛躍,而由此可知,她似乎沒有想像中的有距離,內心不由得湧起一種近似喜悅心情。
他帶她到的地方是一處湖泊。
湖泊不小,最少一眼望過去難以看的到盡頭,周圍是稀疏的樹木,不密集,比樹木更加繁盛的是花草,青草叢生,而越是靠近湖泊,花朵綻放的更加繁盛。
明明外圍青草繁盛,但湖泊周圍卻是白色的花海。
花朵是她不認識的,白色小小一朵,一株一株的靠著生長,而在其中又有著一些黃色、白色交錯的蒲公英,縱然花朵極小,但朵朵相連,就宛若花海那般美麗。
而繁星閃耀的夜色,以及泛著點點銀光的月,倒映在湖泊中,與白色花海相映,宛若仙境一般靜謐、寧和。
湖面波光粼粼,夜風微微吹拂,為那湖掀起了小小的漣漪,而花朵青草隨風擺盪,同時帶來了青草的香氣,以及淡雅的花香。
審神者驚訝,顯然不知道在本丸周遭有這樣美麗的景色,有些好奇地抬頭看了一眼鶴丸,又將視線移回眼前難得一見的美景。
鶴丸滿足地看著審神者驚訝的臉龐,其實大多時候審神者是沒有表情的,能夠看到她變了神色,也是一個壯舉。
他一樣沒有將審神者放下,只是抱著她緩緩步入了花海之中,鶴丸勾唇一笑,「很美吧,還有更美的。」
他這樣開口,審神者也被拉過了注意力,她眨著眼,靜靜的瞅著他。
見審神者看著他,鶴丸也不賣關子,他臉上的笑容更深,將審神者放下,然後要她踩住自己的腳,沒辦法,審神者大病初癒,又沒穿鞋襪出門,他可不能讓審神者有任何閃失,不然可就要被其他刀劍們追殺了。
等到她按照他的指示踩穩後,他握住她的手讓他拉住自己的衣服,見她抓穩,示意她幫他握住刀鞘,審神者雖疑惑卻也沒有拒絕,等她握住刀鞘,鶴丸笑了一聲,握住了刀柄,不過一眨眼的時間,刀身離鞘,銀白光芒在身前一閃,刀壓在二人前方推出。
他是用刀背,所以沒有傷到花草一分一毫,而蒲公英的花絮隨著刀壓被激起,隨著未停的夜風,緩緩飄揚在周遭,而月光灑落在周身,竟像是飛揚的花絮散發光芒一般,如夢似幻。
這樣的景色,在白日是看不到的,因為白天太過光亮,這白色花朵及蒲公英雖然美,但總底不過烈日的照耀,而在夜晚與月光相互輝映,才會有如此景色。
她看景色,而他看她。
審神者怔怔的看著眼前這幕,心跳漏跳了一拍,為了眼前的景色。
同時間,許多回憶倏地湧上腦海,等她意會到那些是什麼時,鼻頭不禁一酸。
──我啊,沒有看上去那麼樂觀,我難過的時候喜歡看景、看天空,而看久了,自己不好的情緒像是被這些美景給驅逐那般,也沒有一開始的難過了。
記憶中,有人這樣對她說過,而她也是在那個人難過時,帶她去看風景,可更多時候,是那人拉著看,若是沒有適當的景色,那就看夜空。
只是,有多久了,沒有看到這樣足以放鬆的景色……
她似乎,很久很久沒有這樣了。
自從那件事之後。
「不會是這麼感動吧?」鶴丸顯然也沒想到會如此,他只是看審神者真的睡不著,所以才想到要帶她出來逛逛,而這邊是他前陣子發現的地方,還沒和人分享過,她是第一個,只是沒有想到會把審神者給美的眼眶泛紅。
「審神者妳、妳──」妳了老半天妳不出個所以然,縱然是喜愛驚喜的鶴丸也被審神者突來的情緒轉換給弄得手足無措。
「沒事……」知道自己似乎嚇壞了他,她連忙將情緒收拾妥當,深吸了口氣。
「很美,我很喜歡,你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
鶴丸沒有立刻回話,只是確認審神者真的沒事後才將發現這個地方的緣由說了出來。
其實也不是特意,而是以往他總是喜歡在本丸周遭亂逛,某天夜裡意外地看見這個地方才記了下來。
聞言,審神者也沒多說什麼,點點頭,接著將目光移開,又放回了景色之中,眼神有些懷念。
他低頭看她,只見她靜靜的看著風景,又不像是看風景,倒像是透過風景,在思念著什麼人……
他抿唇,雖然好奇此刻審神者內心在想什麼,但他知道,審神者不可能會說的。
因為,他們從未了解過她,而她也沒有給他們機會了解,如果哪一天,她卸下職務要離開,又或者是生命走到盡頭,那他們──什麼也不能做。
因為,她是他們的主人,他們有形體、有情緒、有心,卻沒有可以決定她去留的能力。
可他們可以決定一件事,縱然不能阻止,但他想,他,他們,已經不能夠再接受任何審神者接手他們的本丸。
縱然沒有主人接手的本丸,只會隨著時間流逝,導致靈力逐漸流失,而她們也將被迫回歸於刀中,在時間的流逝中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