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欸，你這次真的出人頭地了啊！」
博達才剛坐回自己的辦公椅上，一隻手從他背後猛然的拍了上來，差點沒把他的魂魄也給打出來了。
「我說……只不過是通過了企劃案，你有需要這樣大驚小怪嗎？」
「唉呀，這可不是一般的案子啊，而且多虧是你說服了那個主管，不然我們怎麼可能有今天的坐享其成啊？」
那隻手的主人咧開了嘴，從他的面部表情與言語表達中可以看出：這傢伙很明顯的比當事人還要來的興奮許多。
「這次主要的問題就只有變更設計而已，再說那位客戶也不是很機車的那種，只是本能地想要多種選項……也可以說是現在業界養壞的胃口吧？」
「但是大哥，重點是！我們前幾個被派去交涉的代表都被打回票了，只有你還是完整一塊地回來、還把對面電爆了耶！我真想看看那個主管被你嘴的瞬間。」
「我倒是覺得，你這張嘴講的X話是越來越多了。」
博達撥開了對方的手，雖然嘴上不斷的推拖著同事的讚賞，可是原本硬撐著的撲克臉也漸漸地露出了喜悅的神情。
「先不說這個了，盛玄。你那邊要給我的圖檔已經好了嗎？」
「噢，那個喔……你再等我一下，他匯出的速度有點慢……。」
原本還在嘻皮笑臉的盛玄似乎想起了甚麼重要的事情，像是觸電一般跳回自己的座位、飛快地敲起桌上的鍵盤，喀拉作響的噪音證實了博達內心的不安。
「我說……不會我剛剛出去的這段時間，你都在忙著回訊息吧？」
「才沒有哩！我只不過是把人事部那裡傳來的消息轉發出去，等等就把東西給你了。」
「人事部？該不會是那個幾天之後的聯誼吧？」
「聯……聯誼？有……有這種事情啊？我怎麼甚麼都沒聽說過呢？」
看著友人插科打諢的自我圓場，博達不得不苦笑著轉過身去，誰教對方是從學生時代就已經相識的老友呢？
博達所在的企業是當地科學園區的產業新星，由於採用國內第一批引進的晶片蝕刻技術，業界裡要求這樣專精機械設計的職缺是越來越多，而他就在這樣人擠人、相互吞食的殘酷選拔中，慢慢的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如果要問博達，他覺得生活圈最大的改變是甚麼，恐怕最先回應的就是所謂的「競爭」二字吧？學生時代的他就是校內的專科代表隊成員，常常與自己的組員在各項國內大專院校的賽事裡拚搏，最終即便不是拿到靠前的名次、往往也會在師生面前留下亮眼的印象。
但是在他完成學業、進入自己夢寐以求的公司之後，卻感受到與學生時代截然不同的壓力。在這裡不僅講求表現與業績，最讓他感到「競爭」的是人脈與工作機會；在這個講究手段高明圓滑的世代裡，除了自身的專業知識以外、適當的與敵友打好關係也是不可或缺的。
必要的合作、暫時的容忍，為了明哲保身而委屈求全、為了大放異彩而暗藏鋒芒，這些思維以及邏輯已經將博達徹底洗練，從一個單純的知識份子變成了一個頗具手腕的科技新貴。
所以對他而言，從學生時代這樣愛開玩笑、總是調侃他的盛玄，實在是為數不多可以放心展露笑顏的對象。
「欸，大哥。已經中午了，要不要一起去吃飯啊？」
才剛接收完公司內部群組的郵件、正準備繼續動工新的案子的圖檔，博達就被身後的盛玄再度打斷了思緒。他這才往電腦螢幕的時鐘看去：剛過十二點鐘。
「我想先忙完手頭上的這個再去，你要不先過去吧？」
「唉呀，照你這種個性工作、那份圖檔就夠你忙活一個下午了！該吃飯的時候就吃飯，工作的時候再拼命就好啦。」
「說是這樣說，我剛才要你給我的那份圖檔到底好了沒啊？」
「就差……你這句話的時間！」
盛玄朝著博達打了個響指，只聽見博達身後的電腦跳出了提示音、「收到新郵件」的視窗立刻從工作列裡彈了出來。博達點開了視窗，電郵裡面斗大的內文宣示著寄件人勝利的得意。
「檔案看來沒有問題，等等匯出之後還要經過研發部的確認，但是就結果上而言……還不算壞。」
「嘿嘿，還不賴吧？現在應該可以安心地跟你一起去吃飯了吧？」
博達露出一副「被你打敗了」的表情，站起身來跟著自己的這位「孽緣」老友走往員工餐廳。
「我說啊，你這兩個月以來簡直就是工作狂模式嘛！有時候不要繃得這麼緊，要適時的讓自己放鬆才對啊？」
「你這傢伙，前幾次要不是我陪你加班到晚上，你那幾份設計稿怎麼可能趕得出來啊？你那麼愛玩，沒有我罩你的話你早就被打發走人了~。」
「幹你勒，講的都是你很強一樣。上個星期才因為明明自己去開會，自己忘記把重要的文件帶上去，還緊急在會議中打Line找我搬救兵。要不是我那麼會演，你早就被老總罵了吧？」
「這個……這不是我想講的重點，我是說平常工作認真點，就不會出現像你這樣的新人失誤、才可以放心去參加像是聯誼這樣的活動。」
「欸欸，少在那邊轉移焦點。你是沒聽過嗎？『慾望就像是顆皮球一樣，如果你把他用力壓下去，還是會反彈回來的。』……。」
「『所以要適時的獎勵自己。』對吧？你這句梗已經用太多次了，你只差沒有把自己搞到破產吧？」
聽到博達順勢接下自己原本引用的梗，盛玄有些不甘的咂了下嘴。
「啊不就好棒棒，別人好心幫你、還被你用這種態度對待，真的是吼……。」
「是……是，我聽你的不就好了，本來嗆我的人自己惱羞了吧？」
「去你的~。」
兩人之間的打鬧暫時停了下來，順著其他部門的人潮，兩個人已然站在電梯的門口前。
人來人往的員工餐廳是這間公司著名的職員福利，為了讓公司員工可以在忙碌之餘享受僅有的午餐時光，這裡特別邀請了幾間特別著名的連鎖餐廳進行聘約，讓員工能夠不走出公司、無需過長時間的等待，就可以吃到自己喜歡的口味與菜樣。
博達今天吃的是便利商店裡平凡不過的排骨便當，並不是他不願意吃其他餐廳的高級餐點，而是因為這樣吃飯「比較快」的單純想法；為了爭取自己精神狀況的平衡點，不要過於飽足也是維持清醒的方法。
但是相比起自己，他突然在意起自己友人吃飯時的模樣。
* * * * *
豪邁，甚至可以說狼吞虎嚥，牙齒咬碎油炸麵衣的聲音聲聲入耳，著實讓人嘴饞。
盛玄正在大口的吃著眼前的炸豬排蓋飯，這幾乎是他每個星期一的定例，據他本人說：炸豬排可以治癒他「星期一症候群」的心理疾病。雖然聽起來很像是在唬爛，但是根據博達長久以來的觀察，他這句話似乎是有幾分可信度的，在盛玄制定出這種偏方以前，他每次星期一都會帶著一副宿醉的表情來到公司，真是連直系組長都會為他捏把冷汗的程度。
這就是老人家講的「能吃就是福」嗎？，博達不得不好笑的這樣想著。
「幹嘛？從剛剛開始就用一種肉麻的眼神看著我？」
「我只是在想，有這麼好吃嗎？」
「嗄？誰教你每次都吃便當，現在開始羨慕我了吼？」
「羨慕個鬼啦！你每個星期一都吃這味，難道都不膩嗎？」
盛玄用衛生紙擦了下自己的嘴唇，理所當然地回答道。
「當然不會啊？就好心的告訴你吧！科學證據顯示，人吃食物的時候會讓大腦發送出『幸福』的訊號唷。」
「這不是好幾年前就知道的事情嗎？」
「欸欸，這你就不懂了。為甚麼現在的社會有那麼多的『厭食症』甚至『暴食症』呢？就是因為這些人對於『吃東西的幸福』產生兩極化的態度啊。」
難得他今天會說出這種很像科普節目裡會說的東西，博達靜靜的扒了一口飯到嘴裡。
「人在遇上壓力的時候，總會有幾個自己發洩的方式吧？有些人是大吼、有些人是去破壞屋摔東西，有些比較惡劣的就……遷怒其他人囉。在這些方法裡面，最不會傷害他人的，就剩下『吃東西』而已嘛。」
「所以……你吃豬排是在排解壓力喔？」
「當然啊！好吃的東西不吃，是對不起自己；在這種公司上班還不犒賞自己，那叫自虐好不好？」
「嗯……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是我竟然同意你在說甚麼。」
盛玄又再一次露出了勝利的微笑，雖然他的眼神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但是那份單純卻教人想討厭也沒辦法。
「說認真的，你這次雖然說服了對方的主管，可是接下來要把機器的草圖『設計好』跟『被採用』是兩回事。你真的有把握嗎？」
看著盛玄啃著最後一塊炸豬排，博達先嚥了口口水，吁出一口長氣。
「沒有工作是可以百分之百可以成功的，這次關於蝕刻技術的採用，我們的競爭對手也有很好的方案，幾乎可以說是與我們平起平坐……我們爭取到機會，但是接下來要怎麼『被採用』真的是個問題。」
「組長有說甚麼嗎？」
「我剛剛在催你圖稿的同時，我也從組長那邊得到指示，我們接下來的時間內會動用組內的人員進行腦力激盪，應該可以想到一個比較好的方法吧！」
「嘿嘿，有我幫你救場的話，或許有轉機也說不定唷！」
「如果沒有那種還需要我幫忙趕稿的意外的話……嗯，就拜託你吧。」
「欸欸，你這樣聊天會沒有朋友啦！你老實點接受別人的恩惠，這樣也是消除壓力的好方法嘛。」
「你消除壓力除了吃以外，就只會找聯誼裡的妹子吧？」
「別看我這樣，我可是知道公司裡幾個不錯的唷，等你不要那麼工作狂的時候再介紹給你。」
博達和盛玄彼此都笑了起來，彷彿剛才接下的重責大任好像一件可以迎刃而解的小事一般。
友誼是個奇妙的羈絆，兩個性格儘管相差甚遠的人，會因為際遇和邂逅交織在一起，博達有時思考起來也會覺得不可思議。
其實，這傢伙嘴巴是賤了點，但是正經的時候還是挺可靠的嘛。
「在這裡為您插播一則緊急頭條。」
在盛玄侃侃而談他從人事部那裡得到的聯誼消息時，博達的耳邊傳來了前方電視牆上的新聞播報聲。
「昨天深夜在S市發生墜樓案件，一名男子疑似從當地某大樓企圖跳樓自殺……。」
跳樓自殺？這個關鍵字吸引了博達的注意力，讓他感到諷刺的是，剛才他和好友才談到各種排解壓力的方法，沒想到就在昨天夜裡，就有一位可憐人因此而了結自己的性命。
「根據警方在現場的調查，該名男子雖然從高樓墜落，但是令人震驚的是、他竟然還有生命跡象。該名男子被立即送進當地的醫院進行急診……。」
盛玄看著博達正盯著電視上的新聞，自己也有興趣的轉了過去，看到是有關自殺未遂的新聞還低聲嘟囊著「怎麼這麼想不開啊。」
「好啦，我只是稍微看一下而已。東西收一收，我們準備回去上工了。」
迅速的整理完便當盒、用衛生紙將桌面擦拭乾淨，博達頭也不回的呼喚著自己的友人趕快動作。
「幹……真的假的？」
彷彿是刻意讓博達聽見的，原本電視機播報的聲響中，有個令自己熟悉的音調起伏。
「欸！博達！是叡旭啊！」
無視盛玄激動的神情，博達的視線再度聚焦於電視牆的螢幕上，一張勾起回憶的面孔隨著像素的光點拼湊在一起。
「據男子身上的證件顯示，該名男子是著名書籍評論家林叡旭，現場並未發現任何遺書或是當事人的任何自殺遺言……。」
聲音逐漸遠去，所有接收到大腦內的爆炸性資訊封閉了博達的耳朵。
他忘記自己站在何處，也下意識的無視了盛玄不可置信的反應。
「不可能……。」
霎那間，那個男人的一切隨著記憶浮現出來，成為了一張張陳舊泛黃的跑馬燈。
「該死的傢伙……怎麼會是你？怎麼可能是你？！」
嘴裡吐露的言語化成氣音，似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質問他人。
無機質的光芒閃爍著，螢幕裡倒映著的男人面容、瞳孔無神的注視著博達。
了無生息。
~
「你這個懦夫！」
拳頭的指關節隱隱發疼，他結實的揍到了眼前的對手。
「你這種行為根本不叫體貼，這是偽善！這是你自命清高的白痴行為！」
聲帶擠壓著灌進去的空氣，他聲嘶力竭的對著倒下的對手大聲咒罵著。
「你有甚麼資格這樣不滿？你又有甚麼臉對我們發脾氣啊！明明都是你不對，裝成一副受害者的嘴臉，就想著別人會同情你嘛！」
揪起對方的衣領，看到順著嘴角流下的鮮血，他心裡漸漸被一種情緒填滿。
「回答我啊！你那麼跩，覺得自己做的好任何事情，我現在就讓你說！讓你說個夠！看你到底有甚麼資格這樣對待我們！」
他看著對方已然紅腫的臉龐緩緩抬起，已經瘀青的眼瞼映入自己的眼簾。
他在日後的無數日夜裡都未曾忘記，當他憶起這段記憶時，都無法抹滅當下所看見的景象。
棕色的瞳孔直勾勾的回望著他，脆弱、受傷、懊悔、還是憤恨？他已分不清楚。
「我只能這樣……因為有人希望我這樣。」
對方的手反抓住自己的衣領，但是沒有任何敵意。
「我……是個只能這樣活著的人。」
他已經忘記自己究竟還回敬了對方幾次拳頭，唯獨這句話迴盪在他的腦海裡。
「我只是做了我覺得正確的決定，因為……。」
只能這樣活著。
~To Be Continued
創作內容
那一晚，「他」自星空墜落~ 第一章. 同一片天空下 (上)
原創小說~(連載中)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