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餘的休息時間,李哲熙應化妝師要求補了妝,等到時間差不多,便回到拍攝現場。
一上頂樓,李哲熙便注意到眾星拱月的闕之珩,工作人員正替他裝上吊鋼絲的安全配備。
那道削瘦的身影好似帶有魔力,李哲熙忍不住多看幾眼。
姣好的臉龐如今面如死灰,像是被烏雲籠罩一樣陰陰鬱鬱,渾身散發一股失魂落魄的氣息,就像真的失去至親。
見此,李哲熙眉頭一挑。
現在的闕之珩與十五分鐘前截然不同,活脫變了個人似的……彷彿真的成為戲裡的于文。
「終於醞釀出情緒了嗎……」望著丟魂失魄的闕之珩,林導低聲囈語。
李哲熙心頭一緊,倒有些於心不忍。
「他沒事吧?」
「不好說,他回來就變成這樣了。」林導斜睨滿臉擔憂的李哲熙,忽然板起臉,「你剛才是不是和他說了什麼?沒有故意打擊人家吧?」
打擊?李哲熙一臉愕然。剛才那席話應該稱得上鼓勵吧?
「不過,如果他能維持這個狀態,接下來這場戲有得看了。」林導嘴角微揚,突然拍了拍李哲熙的肩膀,「你可別把影帝之名輸給他喔。」
李哲熙莞爾一笑,彎起的黑眸藏不住躍躍欲試的光芒。
「如果他贏了,我不會不服輸。」
但在那之前,先讓他看看闕之珩能帶來怎麼樣的驚喜吧。
休息時間結束,各組向副導回報準備狀況,兩位主角也各就定位,就等林導一聲開拍。
當打板聲響徹耳畔,李哲熙推開頂樓的門,結實的門板被狂風吹得更加厚重,他不得不撥弄瀏海,從一絲一縷間向前看去。
一道清瘦又修長的身影靠著矮牆,一語不發眺望遠方,透出一種形單影支的淒涼感。
連背影給人的感覺都脫胎換骨了嗎?李哲熙收起看戲的心思,真正認真起來。
「阿文。」
宛如融化的冰山般,由一臉警戒轉為滿面春風,李哲熙含笑呼喚好友。
聞聲,闕之珩緩緩旋過身軀。
一見笑容可掬的摯友,他的眼神先是向下一飄,似將複雜心思藏在鏡片後,接著又抬了起來,重新與李哲熙四目相對。
不錯,小動作的展現變得很自然,也有把持住自己的節奏。
李哲熙一面在心底審視闕之珩的進步,同時將戲演了下去。
如同前幾次,他蹙了下眉,好半晌才發出一聲苦笑。
「有點意外你會約在這。」
視線自然地挪向牆垣,黑眸閃過與真相擦肩而過的不甘,又重新落到面無表情的摯友,正巧看見對方抿了抿唇。
李哲熙一瞬間就看懂了,那抿唇的小動作正是于文對周牧洋愧疚的表現。
意會至此,他在心底倒抽了一口氣。他只是鼓勵兩句,闕之珩居然能發揮到這種地步,難道他是點金手?
不過,心中的駭然並沒有影響李哲熙的表現,他笑彎著眼,細小的情緒信手捻來,好似排練過無數次。
「怎麼了?是查到什麼消息嗎?」李哲熙面帶微笑,語氣裡藏不住急切。
戲裡的周牧洋雖然被推下樓,所幸只是輕傷,可那之後,神秘人完全銷聲匿跡,原本追查的線索也斷了,正是一籌莫展的時刻。
「阿文?」
闕之珩沒有照劇本所寫的回話,反而搖搖晃晃走向李哲熙,面無表情的臉龐看起來莫名脆弱,令他的心狠狠揪緊。
直至近在咫尺,闕之珩總算停住步伐。
拉回心神,李哲熙與闕之珩四目相對,纖薄的唇瓣蠕了蠕,沒有發出半點聲音,模糊的口型看不出究竟想說什麼。
「阿……」李哲熙不由自主收了聲。
空洞的眼眸倒映他的影子,好似把他囚禁在那座深沉的湖泊,有一瞬間,李哲熙覺得自己會溺死在那深不見底的無助裡。
闕之珩直勾勾望著李哲熙,明明不聲不吭,他卻從那雙眼讀出一句「為什麼」。
他動了動唇,想出聲詢問,一股溫熱突然撫上臉頰,是闕之珩的掌心。
李哲熙呼吸一窒,霎時間出了戲。
「為什麼?」闕之珩氣若游絲,不甘心的情緒如爆裂性噴發的火山,刷地湧出瞳孔,想要掩飾,卻再也吞不回去,「……為什麼你還活著呢?」
而我的母親卻死了。戲裡戲外的人都讀出這句沒說的話。
李哲熙瞪大眼眸,腎上腺素好似瞬間爆發,反應前所未有地機警。
「你說什麼……?」他一臉不敢置信,以為自己聽錯了。
與此同時,鏡頭外的眾人各個目瞪口呆,無一不為場內上演的戲碼感到震驚。
「居然改劇情了……」
副導與編劇對視一眼,目光落在緊緊盯著螢幕的林導,只見曬得古銅的雙手十指交握,扣得指節泛白。
演員改台詞、改劇情不罕見,可闕之珩不按牌理出牌卻是第一次,而且一上來就是開門見山,把原本的鋪陳全去除了。
既然導演沒有喊卡,就是認可場上演員的行為,而戲就要繼續拍下去。
接下來就看兩人怎麼即興發揮,畢竟改劇情可說是靈感,但如何圓上下場次的劇情,就是一大挑戰了。
如果闕之珩方才的表現象徵暴風雨前的寧靜,事到如今的他,是真正地迎來了暴風雨。
闕之珩突然笑了。那是一抹難以言喻的笑容,刻意流露出玩味,只是為了藏起三分苦澀。
「你不是想知道告密者是誰嗎?」
聞言,李哲熙的氣勢陡然爆發出來。
「你知道是誰了?」他猛地攫住闕之珩,比上一次拍攝還要大力,十指幾乎箝進肩胛骨裡,「是誰?到底是誰在害我們?!」
「我們……」
闕之珩垂下頭,彷彿細細品茗這個字眼,在李哲熙看不見的角度,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慘笑。
僅僅兩個字,卻刺得胸口發疼。
「告密者是誰?是不是王賈!不、不……是不是陳主編!阿文、你說話啊!」
李哲熙心急如焚地搖晃好友,催促對方趕緊把話說下去。
有一瞬間,他腦中有了可怕的猜測,但立刻被自己否決。不可能的,阿文不可能是……
「是我。」
四周的空氣瞬間凝固了,彷彿也將李哲熙整個人定在狂風之中。
然而再強烈的風,也未能將傳入耳畔的自白捲走。
李哲熙蠕了蠕唇,忽然感覺一陣眼花撩亂。
好半晌,他才扯起一絲笑容,鬆開扣在對方肩頭上的手,緩慢地吐出一聲「好了好了」。
「呵……」他發出勉強的笑聲,「以前都以為你的幽默感死了,原來開起玩笑這麼不留情……」
闕之珩退開半步,面若寒霜睨著李哲熙。
「是我把你推下去的。」
李哲熙的手抽動了下,笑容扯得更高也更勉強。
「哈,阿文你別這樣,這些真的不好笑……」
「一直以來都是我在洩漏你的計劃,你的行蹤也是我回報給對方的。」闕之珩毫不避諱迎著不敢置信的眼神,「你心底也很清楚吧?知道計畫詳細內容的就只有幾個人,除了你自己、李汶芳,就是我……你覺得王賈或是陳主編有那個能耐嗎?」
李哲熙想要辯駁,面對摯友認真的眼神,身體不住發抖。回想過去每一次的行動都被神秘人看穿,如今好似有了解釋。
「我不信!」
李哲熙低吼出聲,黑眸裡搖晃著舉棋不定的光,如同他的心無法控制的動搖。
「……也是我把李汶芳推下樓梯的。」
這句話,令李哲熙呼吸頓窒。
「你……」
「我本來沒有要害她的。」闕之珩自顧自說了下去,表情平靜得宛如無風的湖面,「原本只是想給她一個警告,讓你們別再追查下去,誰知道,生命竟然那麼脆弱,轉眼間就沒了。」
摀著胸口,李哲熙好半晌都喘不過氣,他顫抖著唇,渾身的血液好像都堵在心口,傳出一陣椎心刺骨的疼痛。
眼前闕之珩波瀾不驚的表情,就像是在嘲笑他始終被蒙在谷底,一點知覺都沒有。
「你……你怎麼能那麼做?」李哲熙無力地質問對方,「阿文,我們不是朋友嗎?」
闕之珩沒有答腔,望著他的眼神像是看陌生人似的,李哲熙感覺,現在拿給對方一柄刀子,對方都會毫不留情插進他胸口。
「你說話啊!你他媽說話啊!──」再也壓抑不住憤怒,李哲熙發自內心地吼出聲音。
面對撕心裂肺的怒吼,闕之珩嘴角彎起細微的弧度,發出一聲輕如鴻毛的笑聲。「呵。」
這聲嗤之以鼻,就彷彿從沒把他當作朋友,在闕之珩眼裡,他什麼都不是。
啪──
語音剛落,一個清脆的巴掌狠狠抽在漂亮的臉蛋上,手勁之大,黑框眼鏡剎地飛出樓,細嫩的臉頰浮起肉眼可見的紅印。
「……于文,我對你不好嗎?」一雙黑眸不自覺紅了,惡狠狠地瞪著好友……不、已經不再是好友了,「我們天天一起跑新聞,平時給你噓寒問暖、給你介紹對象……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
李哲熙抽了口氣,軀體好像被一雙無形的巨手左右撕扯,痛得讓他除了大吼之外,別無宣洩管道。
「你他媽良心是被狗啃了是不是?!」
這句話,震得連狂風裡都有了回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