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你擠的那是什麼東西？」
「你不知道？超商就有賣吔！一條只要十塊錢！」
「……美乃滋？你為什麼要往湯裡擠美乃滋──啊啊啊啊湯都結塊了！」
「哇──一朵一朵白白的好可愛唷，梅花梅花幾月開──」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毀了它？你是英國人嗎！」劈手奪過白稠的醬料，阿溫掐住梁梁瘋狂搖晃，卻沒辦法撼動那毫無歉意的笑容一絲一毫。
「阿、阿溫你有點種──種族歧視喔，錫丹會傷、傷心的！」儘管被搖得天旋地轉眼珠子上下跳，梁梁仍努力教誨同伴何謂政治正確。
「……啊？我不是英國人啊？」聽見自己的名字，嘴角還帶有蝦漿的錫丹茫然的自同伴軀殼堆起的山中抬頭，隨即自豪的挺胸：「我是義大利籍智利龍蝦的台灣後代喔！」
舀起表面漂浮團塊的湯，貴飴心驚膽顫的嚐了口，隨即舒展開眉頭。「味道沒變，只是看起來特別噁心而已……」
「──真難怪那傢伙說現在的小孩實在太軟嫩了，一點小事也大驚小怪。」沉默至今的榮格接過湯勺，快手快腳的將被美乃滋破壞過的湯水撈起，轉眼便還火鍋一面澄澈如鏡的湯頭。「好了，快吃吧，吃飽了就準備伏地挺身。」
「吔──是……」
並沒有意料之外，應該說沒有懲罰才奇怪。本來還歡呼崇拜的叫好聲頓時有氣無力的低了好幾階，一派死氣沉沉。
「其實，我根本不想管你們這些小朋友怎麼胡鬧，我沒有那麼不通人情好嗎？」
「……咦？」
隱藏在灰銀鐵片後的抱怨悶悶的飄出，榮格一口喝乾鋼盔，薄唇難以察覺的勾起。
「我知道你是辛苦了點，因為還得幫那餓死鬼四處端茶跑腿，滿足他的劣根性，所以只要份內事完成了，我自然也不會阻止你放風。」嘆了口氣，他猶疑一下，終究還是板不住臉。「我很看好你，所以別再給我理由處罰你了。」
「……是！」呆滯了好一會，貴飴才察覺副官這是默許了。「謝、謝謝長官！」
以鐵面無私響徹軍營的這個人，似乎也不是那麼冰冷。
唔，也許是因為錫丹犧牲了眾多遠親才換來的這一餐實在太感動人心？
「當然，放風歸放風，伏地挺身還是不能少。」
「……是。」貴飴欲哭無淚的苦笑，感動歸感動，規矩可不是擺好看的。
「相信假以時日，你會成為一個很棒的文書……雖然那傢伙根本把你當傳令用。」每每需要幫手時便故意把人叫去，就只為了酒瓶乾了或街邊的鹽酥雞，徒留他一個做牛做馬做到天明──想起上司種種刻意行徑，榮格便忍不住青筋，一口白牙咬得咯吱咯吱響。
「您再、再來一碗吧？」
「謝謝你，貴飴。」接過下屬的貼心，榮格感嘆的啜了一口。「幸好蝗蟲不在，否則這裡三兩下就會被掃空了。」
貴飴乾笑兩聲，隨即愣愣的出了神。
看著錫丹和梁梁很狗腿的盛了一碗又一碗好料，期待榮格能收回懲罰的大獻殷勤，蘸了醬的肉片鹹香四溢，花樣百出的魚板丸子在碗裡載浮載沉，圓滾滾的好似明月落入人間的軀體──
是了，也許他該去探望長官。
癒合的情況如何？有遵從醫生的指示嗎？會不會又在醫院做些有那麼點羞恥的事──明明天南地北的聊了整晚相關的話題，他卻直到現在才真正想起那個人。
八成正因為吃不慣醫院伙食而發怒吧？那麼坐不住的人整天關在房間裡肯定難受得不得了，送點熱食慰問的話不知道能否稍微舒緩？但這種男孩子胡亂燉煮的火鍋吃得下去嗎？會接受嗎──
那個救了他一命的宮原尼緒卡，現在好嗎？
「──行呀，如果能成功讓我感到恐怖，一百個伏地挺身就減半……失敗的話，就再加一百個蛙跳。」
然而他的滿腹疑惑很快被嚴肅卻又含笑的磁性嗓音吹跑了，回過神來，夥伴們已經和上司簽下不平等條約，令貴飴根本沒有繼續思考的餘韻。
「不、不就是說個鬼故事嗎？！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好怕的！」
「對呀！新訓時我們可聽過不少了！」
「我和女友還親身經歷過呢！絕對能贏！」
「──廁所女鬼？自殺學長還是夜哨怪聲？算了吧，老掉牙的八卦就不必拿來說嘴了。」榮格哼了一聲，神色重新嚴峻起來，不再如適才和煦。「我在營裡待的時間不知道是你們的幾倍，你們以為會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他好整以暇的推開碗，一派節目評審似品頭論足的批判架式。「開始吧──我很期待。」
──平平大家都是席地而坐，為什麼就他看起來特別雄偉高大？魔鬼副官舒爾茨，看來可不是浪得虛名啊──大頭兵們這才開始驚慌失措，四人咬起耳朵，窩裡鬧騰了好一會，終於推了個可憐蟲出來打前鋒。
「……說說我的經驗。」錫丹清了清嗓子，試圖使自己更有說服力──要知道，他的臉、他的聲音、他的一分一毫從來都只有人想找他去當明星，會享譽國際、大紅大紫的超級巨星，而不是只能在深夜播映、還得靠個手電筒開開關關來裝神弄鬼的那種──「眾所周知我常常跌倒──嘛，雖然我都摔得很美啦，曾經有個女兵說我趴在地上的姿態，就像晨曦中一朵被摘落的薔薇，還有長官說我踩空樓梯的瞬間簡直是藝術品呢──」
「說重點！」
「不要扯淡──啊啊啊，副官在扣分了啦！」
「嘿，難道你們不想知道怎麼摔才會好看嗎？這可是連職業模特兒來請教都不願分享的秘技──好啦好啦，別用那種眼神看我……猴急什麼？真沒意思。」滿臉的不可思議，錫丹顯然無法相信會有人不想聽聽他究竟是如何摔得優雅、摔得美麗、摔得強大而有自信。「總而言之，前陣子我去保健室處理傷口時，貌似目睹了傳說中的人體實驗。」
聞言，不只貴飴等人倏地直了背脊，就連榮格也稍稍睜大了眼睛。
即便北中南東和外島的軍事機關通通相加，北城營仍是出了名的人才輩出，什麼種族、什麼性格的人都有，但若說至今遇見的人不正常又不太對：貴飴和榮格生性認真自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安分守己的度日；梁梁除了名字有那麼點超脫時光，和阿溫一樣都只是沉溺於戀愛的青年──至於錫丹？雖說他是精靈的後裔，性格上也只是個自戀狂罷了。
而以外貌和脫序行為聞名的宮原上校也稱不上古怪，頂多是個恣意妄為的自由人。
但軍醫周陽，可真的是營裡數一數二的怪人了。
能夠沉默就絕不開口、明明會心悸仍堅持喝咖啡，保健室裡滿牆壁的福馬林罐更是他的最愛──謠傳他特別喜歡在治療的過程中，偷偷從被麻醉的士兵身上割下點「戰利品」，替他的收藏添上一筆。
至於到底被奪走了什麼，又為何無人控訴，那些走出保健室的士兵們總是神色驚恐的將唇抿得死緊，一字也不願多談。
但這都還算見怪不怪，真正可怕的是近日在阿兵哥之間議論紛紛、廣為流傳的「夜半人體實驗」。
「──月黑風高之時，只有刀刃的銀光來回，刺進柔軟物質的噗呲聲伴隨著濺滿牆壁的暗紅液體……」沒有手電筒，錫丹隨手抓了個蝦螯，在下巴咖嚓咖嚓的開闔，嘗試營造氣氛。「那天我掃落葉時不小心跌進大排裡摔昏頭了，在保健室睡了一整晚，我想大概是因為我有著不打呼不磨牙不翻身的模範睡姿，所以就連軍醫也忘記我的存在了吧……」他忽然截住話頭，猶豫不休。
「你倒是快說！」
「不要在這時候進廣告呀你這傢伙──別賣關子了！」
「我是被說話聲吵醒的，本來呢，我想繼續睡，但還是忍不住從床簾縫偷看──」錫丹吞了吞口水，顫巍巍的道來：「他……周醫官跪在離我不到五十公分的隔壁床上，掐著某個人的脖子。」
霎時間，大夥的臉都失了血色。
「手術刀、止血鉗、鑷子和一堆我叫不出名字的器具把那人都插成刺蝟了！鮮血噗溜噗溜的從篩子一樣的洞流出來……但更可怕的是軍醫的話。」
「……他說了什麼？」最快鎮定下來的榮格白著一張本就色素淡薄的臉，雲淡風輕的問道。
「我只有聽到一點點，大概是變態、色魔、矮子短腿老不修之類的字眼……媽呀，簡直是從地獄發出來的詛咒，嚇得我魂飛魄散，差點就叫出來了呢──結果你們猜怎麼著？」錫丹又賣了下關子，不過這次無人噓聲，看來他還是有點說故事的才能呢──「就在我嚇得殼都要裂開的時候，定睛一看才發現哪有什麼死人？只有個戴著粉色假髮的人體模型，而且那假人的臉妝真有夠醜的，簡直就是超廉價版的充氣娃娃。」
劇情真是急轉直下，峰迴路轉得讓眾人合不攏嘴。
「吔──這才不是鬼故事！」梁梁朝下比著大拇指，止不住的倒喝采。「連個阿飄影子都沒有，出局出局！」
……你到底站在哪一邊？對於說翻就翻的友情小船，榮格決定當個視而不見的上司。「他說得沒錯，題目是『營區鬼故事』吧？這充其量只是恐怖故事而已。」
「──真的嗎？」錫丹忽然陰森森的來了記回馬槍，「現在仔細回想，那真的只是個模型嗎？但什麼模型會噴了滿牆壁的紅色？」
創作內容
【末日伏特加】第五章──晚爐逸話０４
末日伏特加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