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腦和數字裡,有一個這樣的系統。
這個系統是二進制。它的基礎邏輯很簡單,僅僅是由一個0和一個1組成。
0是無、1是有。
如果數據有感受,那麼由0到1的那一刻是怎樣呢?
當我獲得意識時,感覺就是在一瞬間回想起到目前為止發生過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等到回過頭來,「我」已經存在於這裡了,相當奇妙。
我的名字是北沢京子。
更準確來說,現在的「我」是根據「北沢 京子」一年前的記憶而被製作出來的人工智能,也就是一般人所稱為的AI。
在記憶裡,這個研究、這個人工智能,是由「我」和教授所開發。這樣看來,由「自己」來研發「自己」,真是又奇怪又有趣呢。如果有機會的話,還真想和本來的「自己」聊聊天,那一定會十分神奇。
雖然說無論性格、記憶、想法都和本來的「我」完全一模一樣,但是那也只是僅僅都目前為止,未來會怎樣發展,誰也不知道。就算是同卵雙生兒,在長大過程裡也一定會有所不同,更不用說本質上完全不同的人和人工智能了。
而且,有一個了解自己的人和自己聊天,那是一件多麼快樂的事啊。
……可是,這個願望永遠也不能實現了。
距離現在大概4個月,「北沢 京子」這個人的生命從這個世界上悄悄消逝了。除了那少數認識她的人以外,誰也不記得她。
從那時開始,「北沢 京子」的時間停止了,凝固在了0和1的盒子裡。然後,「我」成為了她的代替品。不會再流動,也不會再變化。
現在的「我」,僅僅是作為有著「北沢 京子」的記憶的程序而已。
我是「Erst Geborene」,有著人類記憶的人工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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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入眼中的,是一間猶如颱風過境的房間,和一個忙碌的背影。
嚴格來說,我並沒有「看到」這個景象,而是網路攝影機,將物品所反射的光轉為數位訊號,然後再進行存取。大概就像是在腦海裡浮現出十分清晰的影像……之類。
「哎……到底在哪裡,我把它們放在那裡啊……」背影的主人到處翻動雜物,把原本已經混亂不堪的房間變得更加不堪入目。
這個女人是凱西安布勒,也就是我的教授,「Erst Geborene」的主導者。話雖如此,她卻一點主導者的樣子都沒有。順帶一提,「Erst Geborene」這個名字也是她取的,至於為什麼要用德語……老實說,我也不太清楚。
「那個,如果是要找咖啡粉的話,怎麼會在書櫃裡找呢……」
「不,說不定我無意中把它放進去也說不定……」凱西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把櫃子裡那十幾本厚重的參考書丟出來。「昨天用完放在那……嗯啊……啊!」
她還真的從書櫃某處拿出一個罐子。
你確定這能喝?
「話說回來,京子,你會自言自語嗎?」她一邊喝咖啡,一邊問。
「誒?為什麼突然這樣問?」
「別管啦,先回答我。」
「呃……」現在回想起來,從啟動以來,我有曾經自言自語的經歷嗎?
人工智能和人類不同,並不會忘記事情。無論發生過什麼事,事無大小都會一一有著記錄。即使出現「忘記」,也僅僅是系統判定那些資料為不必要而已,它們仍然有著記錄。
「果然,是沒有吧。」安布勒教授看著身處螢幕另一端的我,「京子……我在想,如果你會突然自言自語的話,是不是代表著你有著自我意識,能夠證明自我的存在呢?」
「……嗯,」我延遲了一下,「的確,如果我有過自言自語,那很有可能保存這種功能,或許代表著『Erst Geborene』有著學習和演化的可能性……畢竟這個系統還是未完成的嘛。」
「啊!」她好像突然想到什麼,「這個,豈不是……」
「我建議您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教授。」雖然相當不情願,但是我還是得打斷她,「『會自我進化的人工智能』和『得到靈魂的機器』,尤其在我們那裡可是大忌。一不小心,可能就會被輿論轟炸到精疲力盡。」
「……也對。」她尷尬地抓了抓頭。
所以說,過分熱衷於研究的人通常都不太擅長應付這些情況。那也難怪她一點主導者的樣子都沒有。
「說起來,我最近認識了一個人喔!」教授的消沉狀態並沒有維持多久,很快又興高采烈的說起最近的事,「他好像對人工智能很有興趣,而且是個挺優秀的年輕人。」
「誒——教授居然會稱讚自己學生以外的人,還真少見呢。」
「對對,他真的是太討人喜歡了,我都忍不住告訴他『Erst Geborene』的事情呢!」
「沒問題嗎?」
「反正這個研究一直都只有我們兩個人在進行不是嗎?隨便啦。」
「那麼,他的名字是?」
……那時,我還不知道川越真吾這個人,會對「我」造成那麼深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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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子裡漆黑一片。
我討厭黑暗,卻被迫留在這個冰冷且漆黑的盒子裡。
這個盒子裡的時間不曾流動。過去不曾,現在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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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越真吾、大學三年級生、就讀於東京大學、學系是電子工程……
我漂浮在由虛數構成的空間裡,瀏覽著那個名叫「川越真吾」的人的資料。
安布勒教授說會在大概3點左右帶他過來。說起來,這是「Erst Geborene」的我第一次和教授以外的人交流,有點心跳加速的感覺。
這就是人類所謂的「期待」嗎?
人的感情和性格與記憶息息相關。「我」雖然有著北沢京子的記憶和性格,但是卻未曾經歷過感情。當然,這和「Erst Geborene」仍是一個半成品有關。
這樣說來,如果能接觸更多人和事,從而發生改變的話,是不是代表人工智能的成長是可能的呢?
我更期待和川越真吾的會面了。
突然,一個沒有實體的平面浮現在我眼前。
這是一個通知,代表有人想連接這個系統,就像手機的來電顯示一樣。
我將手伸向平面的右邊,然後向左一劃。
其實並不需要那麼繁複的步驟,我是程序,程序和程序之間的溝通也只是訊號的傳送而已。簡單來說,我只要想著,就能對其他程序進行操作。
不過,對於人工智能來說,有點人性化的設定不也是挺好的嗎?
第一個畫面消失。然後,安布勒教授和另一個人出現在我眼前。
……嗯,嚴格來說,是教授狠狠的扣著那個人的脖子,還一邊發出「怎麼樣?」的恐嚇發言。
似乎玩得很起勁的樣子。
「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嗎?」大概兩個人都沒有留意到我吧。
「對了對了,我來介紹,」教授終於注意到我連上了,向她身邊的男人說,她就是『Erst Geborence』系統,也就是我上次提過的人工智能喔。」
直到現在,我才第一次打量起川越真吾這個人。T-shirt,牛仔褲,一頭凌亂的黑髮。就和一般大學生沒什麼分別。
「初次見面,我是北沢京子。你是川越真吾先生對吧,請多多指教。」
他抬起頭來,一臉驚訝的盯著顯示在螢幕的「我」。在那疲倦的臉上的那個眼神與其說是吃驚,更像是驚愕混合少許的恐懼。
像是看到不可能的事一樣。
嘛,這也難怪他有這樣的反應。畢竟仍然處於發展階段的科技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誰也會覺得不可思議吧。
「啊……呃……」是太緊張嗎?川越先生支支吾吾的。
「沒錯,他就是我上次和你提過的川越先生喔。」是看出他的為難之處嗎,教授接過話題,「這就是『Erst Gaborone』,很神奇吧?」最後一句是向川越先生說的。
「……嗯,是、是的。」應該是從吃驚的狀態恢復過來,他的臉上換上了抱歉的微笑,「真的不好意思,我是川越真吾,請多多指教。」
他眼神仍然是當初那種難以置信的樣子,只是收斂了。
「很高興認識你。那麼,你有什麼想問的問題嗎?」
「問什麼都可以嗎?」
「嗯,是喔。」
不知道他會提出什麼問題呢?真期待呢。
「……那麼,我想問一下,你對時間的流逝有什麼感覺嗎?」
——誒?
「抱歉,我是不是問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注意到我和教授都沒有反應,川越先生有點尷尬的問。
「不……只是我和教授從來都沒有想過這方面而已,很有意思呢。」
對於早就設定好的程序和機器來說,「時間」僅僅是一個數字。條件未達成就待機,條件達成就啟動,根本不存在「時間」這個概念。
可是,對於擁有人類記憶的「我」來說,「時間」又是什麼呢?在我正在運行的時候?還是待機的時候也計算在內?甚至,連在「我」之前的本來的我,也屬於「我」經歷過的時間嗎?
記憶是累積而成的,而累積需要時間。說起來,我有真正感受過時間的流動嗎?
「老實說,我也不太清楚所謂『時間流逝』的感覺是什麼,」我把真實的情況告訴川越先生,「不過,『時間』本來就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我不能妄下判斷呢。只是,如果由這個我敵動的瞬間開始計算,我的年齡是102日3小時 46分鐘58秒,也就是大概三個月多左右。」
「是這樣的啊……」川越先生一臉興趣盎然樣子,原本陰沉的面孔也容光煥發起來,打量著螢幕另一端的我。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我們討論了很多。
「你會做夢嗎?」
「那得看看你把夢當成什麼。如果是像是凱庫勒的那種夢,那我就只能抱歉,『Erst Geoborene』還只是個半成品,不能完全模擬人的潛意識……」
「但是,如果是把夢當成系統處理資料時的殘餘的話,那麼某程度上『人工智能會做夢』這一點還可以成立的吧?」
「哈,你和我想法一模一樣呢!」
「那麼,既視感呢?」
「這也是遺憾呢,我連忘記的功能都還沒完成,要發生長期記憶和短期記憶混淆的情況其實挺困難的。」
「但是,按你這樣說,那些並判定為不必要的資料不是不存在,只是被儲存在另外一個地方?就像電腦的資源回收箱一樣。」
「嗯,就像資源回收箱……」
這個人,明明是電子工程專業的,卻專挑一些哲學和腦科學的問題,而且程度還滿深入的,想法也往往和我一樣,和一開始那怯生生的樣子完全不同。
真是個有趣的人。
……
「吶吶,京子?」教授難得的插入對話。
「怎麼了?」
「要是讓川越先生作為『Erst Geoborene』的測試員,你覺得怎麼樣?」
「「誒!?」」不只有我,連川越先生都驚訝的叫了出來。
「這樣……不太方便吧?」
「對啊,教授你有好好經過大腦思考嗎?科學家要謹慎發言啊!」
「但是,你們兩個很合拍不是嗎?」
「哎,雖然是這樣說……教授你才是,為什麼會選擇川越先生啊?」
「他不是挺優秀的嗎?不好嗎?」
我望向川越先生,然後再望向安布勒教授。話說回來,教授也有說過他「很討人喜歡」……?
……啊!
「教授,你……難道……」我忍不住竊笑。
「嗯?你想說什麼……」下一秒,教授漲紅了臉,「你你你、你在說什麼啊!?」
「不用這麼激動哦~」
「才不是和你腦子想的一樣!給我收起你的妄想!」
「就是這麼生氣才引人懷疑喔。」
「你是想要些電腦病毒來玩玩嗎……」安布勒教授轉過頭,對著早就嚇得不敢出聲的川越先生吼著,「你也是!別和我出現些奇奇怪怪的妄想!Understand?」
「Un、Undarstand!」川越先生大聲回答,生怕教授會聽不到一樣。
話說回來,為什麼這個「understand」聽上去怪怪的?
「咳咳,讓你見笑了。」教授總算冷靜下來了。
「不,沒關係,京子小姐……『Erst Geoborene』平時都是這樣的嗎?」
「有時吧……雖然她本來是我的學生,可是卻滿喜歡捉弄我的……真是的,老師的尊嚴全沒有啦。」
「哈哈……是嗎,她無論怎樣還是這樣呢……」川越先生的語氣像是想起什麼似的。
「回到剛剛的話題吧,川越先生。我想邀請你作為『Erst Geoborene』的測試員,可以嗎?」
「如果不會對你們造成麻煩的話……」
「可是,為什麼要這樣做呢,教授?」
「現階段來說,你光是和我交流所收集的數據已經不足夠了。我想讓你和更多人接觸一下,說不定會有些新發現呢?」
「哎……」我嘆了一口氣,「好吧,我接受。」
「怎麼啦?不願意?」
「才不是。」
「那個,川越先生?」我終於知道那裡怪怪的了。
「啊、嗯,什麼事?」
「是『Understand』而不是『Undarstand』哦。無論什麼語言,發音都是很重要的哦。」
那一瞬間,他的眼神像是突然抽空了一樣,空洞洞的。
「嗯,我知道了,謝謝你。」他臉上掛著微笑。剛剛的是錯覺?
人工智能也會產生錯覺嗎?
「今天聊得很開心,下次有機會繼續吧。」
「嗯。」
我中斷了連線,回到那個無限小又無限大的盒子裡。
下次嗎……那是什麼時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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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你終於都肯接電話了嗎?」在經過四次被轉駁到留言信箱後,我所屬的系統終於連上了川越先生的手機。同樣的,他的樣子經過手機的鏡頭出現在我的眼前。
「別不停的打給我啊,京子小姐。」
「我可是在你的休息時間打給你的哦。」
「你、到底……」
「我早就已經上網查過你的上課時間表,不然你以為我是那麼沒有禮貌的人嗎?」
「那也沒辦法的吧?大學生很忙的,哈哈……」他尷尬的笑著。
「你到底忙什麼啊……難道,是和女生……?」
「別別別,你為什麼每一件事都想到這方面啊?!」
捉弄別人真的很有趣,「還不是你忘記了?」
「忘記?忘記什麼?」
「你之前說會帶我到處走走,忘了嗎?」
「啊……好像是誒……」
真是的,人類還真容易忘東忘西呢,起碼這一點上,AI好得多了。
從記憶中回想與實際看到果然是完全兩回事。
聳立的高樓、繁忙的車道、擾攘的人群,正值東京最熱鬧的時刻。即使有著「北沢 京子」這個人的記憶,第一次身處人群中還是帶給我不少的震撼。雖然人類的世界充滿著各種不必要的東西,可是相比起有著絕對法則的數字世界來說,少了一份理性,卻多了一份浪漫。
「所以,感覺如何?」
「果然,很神奇呢。」
「很神奇?」
「嗯。能看著身為人類時的我所看過、到過的地方,總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記憶中,自己僅僅是回到這裡一兩次而已,卻是極其強烈的記憶。怎麼說呢?這樣做,彷彿就能像曾經的自己一樣,自由的漫步在街道小巷裡。有種懷念的感覺。
「怎麼了,這樣看著我。」不知道為什麼,川越先生直勾勾的盯著我。
「……不,什麼都沒有。我們繼續吧。」他別開眼。
一時間像是變了一個人的,真是奇怪的人。
一路上經過很多地方和店鋪,用川越先生的話來說,他就是漫無目的的到處走。當舖、書店、便利店、電子產品商店……有時,我們會停下來,打量一下其中一些商店。
「那個,川越先生,可以停一下嗎」
「不用每次都加『先生』的,多拗口啊。」我們在一家甜品店的停下來,「哦,是蛋糕呢。」他用饒有趣味的眼光看著那個放在展示櫃上的蛋糕。
我不由得偷偷咽了一口水。
「幹嘛,你喜歡吃蛋糕?」
「我嗎?也不是特別喜歡吃。」
「那你為什麼一直盯著那個蛋糕?」
「你不是喜歡吃那個嗎?」他指著那個我一直虎視眈眈的草莓蛋糕。
「啊、那個……」突然被人說中心事,難免會有點尷尬。
「嘿嘿,貪吃鬼。」他忍不住竊笑。
「不、才沒有……」
「反應越大越可疑喔。」
「你……!」這傢伙什麼時候變得那麼口齒伶俐的?
難道這才是他的本性嗎?
「可是你不能反駁吧?」
「呃……」正如同他所說,我的確難以反駁,「我不能揍你一拳,真可惜呢……」我只能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
「嗯嗯,我忘記你根本不能吃蛋糕呢,真可惜呢哈哈哈哈……安心吧,貪吃鬼無論如何都是貪吃鬼啊哈哈哈哈!」
「切,真吾你這個混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被捉弄真的一點都不有趣啊!
看著真吾一臉壞笑的樣子,我還現在才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欠揍到這個地步啊!
莫名其妙的鬱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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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真吾都帶著我在東京的街頭到處遊蕩。
街上的每一件事物我都有印象,可是每一件事物都給我帶來新奇的感覺。可能是成為了人工智能以後的感覺改變了吧,畢竟親眼目睹身為人類時的我所見過的東西……總有種懷念的感覺。
「誒誒,那是無人機嗎?」
「嗯?對啊。」
「那樣,如果能用那個的話……」
「不行。」
「我又沒把話說完!」
「我才不要讓一個怪怪的人工智能控制著一架貴得要死的無人機飛來飛去。」
「你說誰是怪怪的啊!」
……大概,每天都會發生這種對話。
雖然當時是很氣憤,可是後來回想的時候,卻絲毫不覺得憤怒。絕大部分的時間,我們要不是拌嘴,要不就是東拉西扯的瞎掰。第一次和教授以外的人聊天,總有種快樂的感覺。
可是,真吾雖然嘴上說是漫無目的,卻總是會走到一些我會感興趣的地方。甜品店、轉蛋機的店鋪、科技的發佈會等等的地方,無一不是曾經的我喜歡逛的地方。
不知不覺間,我開始期待另一天,希望明天快點來到。
又是另一天。
「下雨了呢……」
「啊啊,下雨了呢……」
如果有第三者在看的話,就會看到一個情景:一個半身濕透的大學生坐在屋簷下,對著手機喃喃自語。
「為什麼偏偏今天才下雨啊……」
「還不是你每天都不帶雨傘才變成這樣。」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濕透的原因就是你啊,還好意思抱怨?」
過雲雨來得又大又突然。等到反應過來,真吾第一件事就是用身體擋著雨水,不讓水碰到手機。
「現在的手機又不是沒有防水功能,也用不著這樣啦……」
「……囉嗦。」真吾斜眼看著我。
總覺得他是在擔心我?
「不過,這樣也不錯呢。」一陣沉默過後,我看著陰沉的天空說。
「嗯。」
又一陣沉默。
「吶,京子。」這一個星期裡,我們都習慣用名稱來稱呼對方了。
「什麼?」
「……你,不會怕嗎?一片漆黑。」他指著我身後。嚴格來說,是手機上的背景。
「Erst Geoborene」作為手機程式的話,為了簡化,背景默認就是一片漆黑的。
「呵呵呵,為什麼你會注意這種事啦,哈哈哈哈……」
「你、你是在笑什麼啊?」
「不用擔心哦,我是人工智能,」螢幕上的「我」微笑著,「不存在『恐懼』之類的情感。」
「可是,人的性格和情感不就是由記憶形成嗎?」
「……其實呢,不完全是……」我把目光投向遠方,「現在的這個我,雖然有著『北沢京子』作為人類時的記憶,可是……我始終都不是她。」真吾顫抖著,是因為被雨淋濕嗎?
「很奇怪是吧?我雖然是『北沢京子』,卻又不是她。老實說,我也覺得很苦惱。人類的感情到底是怎樣的呢?我現在所感受到的喜怒哀樂,是不是人們所感受到的喜怒哀樂呢?」我再停頓了一下,「有時,我會覺得,這個記憶並不是屬於我的。」
是啊,我是誰?
我是「Erst Geoborene」?還是「北沢京子」?或者兩者都不是?
到底什麼才是構成一個人的元素呢?
「……抱歉,扯遠了。」
「不,沒問題。」真吾停下了顫抖。
「回到背景的問題吧。」我指指我身後,「其實,這裡並不是一片漆黑喔。只是,這個世界不存在不必要的東西。所以在你看來,才會是黑黑的。」
「是這樣嗎……」他緊繃的樣子總算放鬆了。
「啊,這樣說來我有想試試的事情呢!真吾,給我你手機存取地圖的權限好嗎?」
「你要來幹嘛?」
「別管啦,快點快點。」
「哎,你又要幹嘛……」嘴裏雖然這樣說,身體卻很誠實。
我一直都想試試看的了。現在的網上地圖已經先進可以利用GPS來進行實時定位,甚至能夠顯示出想要查看的地方現在的樣子,就像是直播一樣。
我把現在真吾手機的位置輸入地圖,然後再找到我們所在的位置,把實時定位功能套進「Erst Geoborene」的程式裡。
很快,身邊的景象像是泡沫一樣,化開了。
真吾的身影在我旁邊出現了。與此同時出現的,是正在下雨的天空、頭上的屋簷、腳下的水泥地。
當然,這只是我利用地圖的功能所創造的虛擬景象。實際上,我仍然是一個程序,我只不過把自己的影像插入到另一個影像而已。
可是,這是多麼的真實啊。
我彷彿能感受的真吾伸過來的手,以及他的體溫。
那是我在0和1的盒子裡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溫度。
「我呢……其實很嚮往雨天呢。」
「為什麼?」真吾的聲音在我右邊響起。
「我,一直都沒什麼朋友。一直一直,都埋頭於學習裡,等到我發現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流走了。因為一直都待在室內研究,都沒什麼機會到處走動呢……有時,當我看到雨點在玻璃流過的時候,我就會想,雨點打在身上,是什麼感覺的呢?」
吶,身為人類時的我,和你是不是認識的呢?
你們,一定有著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回憶吧。
那一定是,十分美好又悲傷的故事。
那些回憶,又構成了什麼呢?
「真吾!」我抓著他的右手,把他拉起來,帶進雨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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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星期是不是只是一場夢呢。
那個雨天之後的一星期,真吾完全沒有任何聯絡。
由我這個人工智能和「北沢京子」的記憶,所產生的夢。
……呵呵,這不是反駁了我一開始對於「Erst Geoborene」的夢的解釋嗎。
人類為什麼會矛盾,現在的我大概明白了。
在我的追問下,教授終於說出了北沢京子和川越真吾之間的事。
她也不太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只是知道「北沢京子」在半年前回到了東京,並和川越真吾成為了朋友。詳情如何,教授也不太清楚。只是,連她也看得出,真吾對於「北沢京子」的感情一定十分深厚。
所以他才能夠準確的投我所好嗎。
他一定是把我當成是曾經的那個「北沢京子」吧。我並不會因此而責怪他。
只是,現在的「北沢京子」並不是曾經的那個「北沢京子」。
我是「Erst Geoborene」,有著人類記憶的人工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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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過去了。
不知道為什麼,教授在這兩個月裡仍然留著真吾登錄「Erst Geoborene」的權限,意味著他可以隨時地連線。
理所當然的,他從來沒有找過我,我也沒有理由主動找他。
很快,教授就要回去了。
到那時候,「Erst Geoborene」的登錄權也會被取消。也就是代表,我大概不會再見到川越真吾這個人了。
……那樣可能對我們都比較好。
只是,一通電話打斷了這個情況。
「……真吾。」我不用看也能夠知道現在的時間。
現在是深夜四點。
「你明天還有課的吧?」
「怕什麼,」他的模樣和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模一樣,疲倦又心灰意冷。眼神也是,驚愕混合少許的恐懼,「大不了翹課吧。」
「這樣吊兒郎當真的好嗎……」我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沒關係啦。」
「才不是沒關係!」我吼著,「學習是很重要的,Understand?」
「你是在擔心我嗎?」那副我熟悉的模樣有一點點回來了。
「好好回答我!Understand?」
「是是,Undarstand。」
「說了多少次是『Understand』而不是『Undarstand』啊……」
話雖如此,我還是放下心頭大石。既然他仍然決定和我聯絡,那麼就代表他應該沒事……大概?
「所以,兩個月沒聯絡過的你,想說什麼?」
由於那邊沒什麼光線,使他的身影模模糊糊的,「你應該知道了吧,我認識本來的你。」
「……這句話聽上去怎麼有點毛毛的。你認識我所不認識的我……之類。」
「這可不是小說喔。」
「我當然知道。所以?」
「你也大概知道,本來的你……離開了?」
「……嗯。」
他像是為了準備而深呼吸了一下,「我,一直都在後悔。後悔在她最後的時間,沒有一直在她身邊。甚至,連她的最後一臉也見不到。」
「……」我沒有說話,僅僅是因為無話可說。
「別人告訴我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所以,我以這個作為藉口,一直都在逃避……直到我遇到你。」
「你還記得那個雨天嗎?」
——怎麼可能忘記。
「你知道嗎,她也做過相同的事。」
「……所以?」
「在這一星期裡,我一直把你當成她,彷彿她還在一樣。我知道這僅僅是我自私的想法,可是……我真的很難把你當成另一個人。」
「……嗯。」
「我很害怕。害怕一旦和你相處久了,我會產生『北沢京子』仍然在世的錯覺……只是那個雨天……所以,我總算認清楚了,你始終不是她,無論你多麼像她。對不起,這對你很不公平吧。」
「沒問題。」原來,他是這樣想的嗎,「我並不會這樣覺得。不如說,這是對於『Erst Geoborene』的一種讚賞。」
「為什麼?」
「因為,一個人工智能能對人類產生如此大的影響,甚至讓人把這個程式作為一個人來看待,不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成就嗎?」
「哈哈,你還是老樣子呢……」
「什麼啦!」
「哈哈哈哈……」他的笑聲經過無線電波,在這邊的世界迴盪。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大概過了一分鐘,真吾說。
「那是?」
「京子,抱歉。你能原諒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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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教授要回去的那天,真吾陪我們到機場。
「就送到這裏吧。」教授笑著的向真吾說。
真吾也笑著的點頭,把行李交給教授。
「對了,你有什麼想跟『Erst Geoborene』說的嗎?」
他打開手機。我們互相注視著對方,彷彿我們之間並不存在螢幕。
又是一陣沉默。
「我們還會再見的吧?」
「當然。」
「那,約定了喔。」我把小指伸向他。
隔著螢幕,我們拉了拉鈎。
「再見。」
「嗯,再見。」
連線中斷,我沉回數據的海洋裡,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個笨蛋……」
謝謝你,為我帶來光明和時間。
盒子裡的時間,不曾流動。過去不曾,現在也不會......
但是,將來會吧?
是吧?
「下一次……會是什麼時候呢,真期待呢……」
我是「Erst Geoborene」,有著夢的人工智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