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地,輕輕地〉
他一直都把最初的事情記得很清楚。從和她相遇的那天,到他們走近彼此的那天,他全都可以鉅細靡遺地重述給任何人聽。但是,他們究竟是如何度過臨近結局的那段時間,他卻始終沒能說個完全。
無論怎麼回想,最後那些日子裡的夏洛特,總有幾次是空白著五官。隨著時間過去,五年、十年、十五年,那段記憶中空洞的地方就愈來愈多。夏洛特的表情、姿態、氣味,還有溫度,就像經歷無數風吹雨淋而出現鏽斑的金屬藝術品,一點一滴失去了原本的樣子。
夏洛特從那次為期特別長的工作歸來後,帶給他很多很多木頭。
或者,說得具體一點,夏洛特回來時,包包裡裝的不是切好分裝好的爪子、稍微磨過的花朵水晶原石、動物皮、幾束動物筋、繩索、火種和提燈、裝備修理工具、備用武器、裝魔法核心用的玻璃罐、裝器官用的玻璃罐、各種藥劑、一罐鹽、空麻袋、空皮袋、裝毒囊用的玻璃罐、幾雙手套、黑地深處才有的藥草、一些還沒鑑定過的古文物……
全都是木頭。
那次回來時,除了裝備以外,夏洛特扔掉了所有東西,只為了騰出空間裝木料。
看見她打開背包,倒出裡面的所有內容物,並從背包口袋掏出剩下的東西時,剛要從路邊爬起身的他呆若木雞。
「其他東西呢?」
「沒有其他東西。」
「我不是說戰利品之類的,原本不是還有很多空罐子、袋子、繩子什麼──」
「我都扔了。」
「就為了帶木頭回來?」
「這是你之前說過很好的木頭。我在想,如果給你這個,你會高興。我挑的是我認得出來的最好的木頭,它們都很老,樹上全部都住著老樹精。你要砍樹的時候,樹精攻擊性愈強,就代表那棵樹年紀愈大。我知道用這些東西沒辦法彌補你,但是這是現在的我能給你最好的東西。」
他忘記夏洛特是用什麼表情在幾秒間說完這些話的。不過他還記得,她一說完,就立刻垂下頭,視線低低的,仍然敢看他。
「對不起。」
面對夏洛特花了兩個星期收集來的木頭,還有好不容易醞釀出的又一句道歉。他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但在他決定好該表現出什麼情緒之前,身體就自己先動了起來。
「……你抱得、太緊了。」
他抱住夏洛特,力道大得連她都忍不住出言提醒,可是他沒有放鬆。他記得很清楚,當時他就像害怕跟母親分離的孩子那樣,死命抱著夏洛特。而她在說完那句「你抱得太緊了」之後,也沒有多加掙扎,就只是拍著他的背,動作輕輕的。
自從孩子那件事情以後,在他面前,夏洛特就時常有些恍惚,儘管那種時間短到可稱之為剎那,卻也逐漸積沙成塔,達到他無法再忽視下去的程度。
為了使夏洛特打起精神,他會找她做家事,然後作弄她。好比說,他找她來幫花圃澆水,然後故意把水灑在她頭上,雖然她沒有因此生氣,但也馬上回擊,最後,花圃裡的植物都還渴著,他們卻濕成落湯雞。做飯時,他和夏洛特比賽切菜,利用自己偷偷練起來的切菜技術輕鬆勝出。還有一次,他趁她沒注意時把鹽跟糖罐的位置對調,看見她試過味道以後露出自我懷疑的表情,還必須很努力憋笑才不會穿幫。
夏洛特在家時,他還堅持天天幫她梳頭髮。儘管自己梳只需要三分之一的時間,夏洛特依然毫無怨言地讓他拿梳子,只是有時候會說他太大力了,或是讓他暫停動作,自己伸手把打結的頭髮解開。她願意讓他綁頭髮的那一天,他像是通過拷問官晉級測驗那樣高興。在沉默中梳著夏洛特的頭髮時,他總是能感覺到,她似乎開口想說話,最後卻還是沒有說出口。他告訴自己,要給她時間,因此他忍耐著,假裝沒有注意到。
下棋時,他抬頭得太快,會發現夏洛特托著自己的下頷偷看他。跟他對上視線的瞬間,她立刻低下頭研究盤面,耳朵都變紅了。以前的他會自己暗自欣喜,但現在他會拿這件事逗她,看她頭也不抬地否認自己剛才有偷看他,卻不小心把棋子碰倒,他就感到很有趣。
或許是察覺到他的用心,夏洛特努力有所回應,在他注意得到的地方,慢慢恢復了以往的精神。
有一天,他們心血來潮決定比腕力。說來奇怪,這件事是夏洛特提議的。他下意識認為自己輸定了,但因為賭注是「輸的人一整天都要任由贏的人吩咐」,他好奇夏洛特會命令他做什麼,便欣然接受挑戰。
「我先說好,可別小看現任準勇者的力氣。」
見他答應得很爽快,夏洛特活動了一下筋骨,然後用極為標準的姿勢把手肘撐在桌上,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
「先練習一下,讓你習慣我的力氣。」
「妳也未免太認真了吧?」
雖然知道夏洛特從來不在任何情勢下的比試中放水,這份全心赴賽的態度還是教他咋舌。
「我就算是對付魔蛙也從來不鬆懈。」
「……算我拜託妳,至少把我比喻成血妖精好嗎?」
練習賽的結果毫無懸念,雖然一感覺到夏洛特使勁他就立刻全力應付,還是在轉眼間落敗。他的手背撞到桌面時發出巨響,這充分說明了夏洛特是認真的。就算知道自己贏定了,她也沒有放水,身為必敗一方的他當然更不敢不使出全力,於是重新擺好姿勢時,他全神貫注。
「大概就是剛才那種玩法。那麼,這次就是來真的了。」
夏洛特深深看進他的眼睛。那絕對是看著獵物的眼神。
「一、二──」
磅!
「……這是怎樣?」
他瞠目結舌,嘴巴開合的樣子就像被熊一爪拍到河岸上的魚。他一開始就用上全力去扳,但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能分出勝負。
「願賭服輸。」
夏洛特收回自己的手,甩動幾次,骨頭啪啦啦響。
「不是,剛才那、那是怎麼回事,我──我怎可能一下子就贏妳的!練習的時候不是這樣的吧!」
他在比賽開始的瞬間就使出全力,夏洛特的手狠狠撞上桌面。她看著自己被壓住的手,坦然得好像早就知道結果將如此。
「妳一定是不小心走神了,重比吧。」
「走神?你的意思是我不小心輸給了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傻,我可是準勇者,沒道理意外輸掉任何勝負。別扭捏,贏了就是贏了,還是說你對自己的力氣沒有信心?」
夏洛特難得用這種挑釁的口吻說話,不得不說這非常管用。他對結果還有意見,但她都已經裝模作樣到這個程度,他也只能姑且接受。按照賭注,接下來直到黃昏,身為勝利者的他可以命令落敗的她做任何事情。
機會難得,於是他帶夏洛特去買新衣服,頭髮也特地打理過,抹上有花香味的油,並且難得不綁起來。夏洛特走在他前面,棕色長髮跟裙襬都在午後蜂蜜般的的光輝中隨風飄揚,有那麼一瞬間,她看來就像個普通的、樂於持家的女性。
他問她想去哪裡,她頭也不回地說:「看你想去哪裡。」
他微笑。「我們去妳現在最想去的地方,按照賭注,妳不可以說謊,一定要帶我去。」
聽到這句話的夏洛特轉過頭看他。他已經忘了那時她是怎麼笑的──或許她其實並沒有笑──也忘了她是不是濕潤著雙眼,他只記得,她說:「那我想去看蒲公英。」
春天都還沒結束,草原上的蒲公英就開滿了花。可愛的黃色小花盛開的模樣,就像孩童們手拉著手,躺在草原上曬太陽。夏洛特就像蒲公英花一樣躺在草地上,他也跟著躺了下來,蒲公英的花就跟樸實的外表一樣,沒有吸引人的香味,但他有種欲醉的感覺,或許那是因為夏洛特主動尋找他的手指,然後跟他十指交扣。
看不見他的臉的時候,她就會比較主動。只有這時候,他不會逗她。
良久,夏洛特很懷念似地說:「我最喜歡蒲公英。」
「妳平常沒在喝那個不是嗎?」他閉著眼睛回答。
「我說的不是酒,是植物。」
「因為它的花很可愛?」
「不是。」話雖如此,夏洛特的聲音裡卻有一些笑意。「我喜歡它的那些絨毛,一吹就會飛走的那些絨毛。」
「我不喜歡,會讓我想打噴嚏。」
「吹那個有技巧,但是很簡單。你連吹蒲公英都不會嗎?」
他睜開一邊眼睛,挑起眉毛。「不然下次妳教我。」
「嗯。」夏洛特同意,然後繼續說:「我最喜歡蒲公英,因為它輕飄飄的,哪裡都能去。」
只要身體變得比靈魂還輕,就能飛到白都去吧。
那句話幽幽的,好像並不是為了傳入他耳中。
「妳真的那麼想去白都嗎?」
「我想跟重要的人一輩子住在那裡。」
他還是閉著眼,卻突然覺得光線好像變得刺眼,使眼眶發熱。
「要是以後妳去了那裡,但是我沒去,妳會怎麼辦?」
「你一定也會去的,為什麼你覺得你不會去?」
「為什麼我一定會去?」
「能夠對我這麼好的人,為什麼不會去?」
夏洛特握緊了他的手。
「你知道嗎?白都的書店一定都會賣一種書。」
「什麼書?」
坦白說他壓根沒注意過白都的書店都賣些什麼。
「勇者的繪本。」
夏洛特說,勇者的故事都會被白都的作家畫成繪本,勇者可以在生前向協會提出想加入繪本的內容。她已經把她想加入的內容寫好,交給協會。她希望到繪本出版的時候,他可以把它放在她的墓碑前面。
「我母親用那本繪本教我識字,知道那是有關我父親的故事的時候,我到他的墓前,坐在那邊讀了一整個下午的繪本。因為那本要還給我母親,所以我不能留在我父親那邊,只能一直讀,讀到連他都可以記起來為止。雖然已經晚了好幾年,但我父親應該不會介意──那天是個好天氣,所以我想我父親心情會很好。」
夏洛特念起了繪本的內容。
只要對女神的信仰還存在,只要魔王還沒有徹底敗亡,白都與黑地的爭鬥就決不會消解。為了延續王國宛如聖火般永恆的光輝,羅申‧伊貝克自願獻上一介凡人所能擁有的短暫歲月,成為準勇者,繼而是真正的勇者。在這裡,我要用簡短的文字,述說他同樣短暫卻影響深遠的一生:某個蟲鳴如雷的夏夜,羅申出生在比拉哲外的一處小農舍,儘管家境貧微,羅申卻奮發向上,僅用數年就成為了不起的高階冒險者,同時,他遇上了自己的美麗命運,也就是妻子米娜薇。從某次艱險的任務歸來後,羅申雖知自己是必亡之身,卻再也無法隱藏他的真心,決定向米娜薇表示愛意。女神眷顧的這對伴侶,意外發現彼此其實早已心意相通,於是欣然步入禮堂。婚後,夫妻二人恩愛非常,在羅申的故鄉以及前線主城度過了幸福的時間。當人們需要勇者的時刻來到,儘管羅申深愛妻子與未出世的女兒,但仍勇敢割捨對於人世的依戀,將全身心奉獻給眾人,光榮地結束了自己的一生。如今,他的靈魂將能進入女神的懷抱,在天上永受讚頌。女神在上,願祢的信徒永存!
「我讀了很多次。」夏洛特不等他開口,就解釋自己對這段故事倒背如流的原因。「有些部分是規定要加進去的,所以在每本書裡都會出現。如果到時候你看見我的繪本,你看到很誇張的句子,也別想太多。我認為,我們提給協會的內容都會經過修飾才寫進繪本,因為我不覺得會有男人把妻子形容成自己的『美麗命運』。就算我父親很寵我母親好了,那樣說也未免太誇張。」
「『美麗』聽起來太浮誇了嗎?」他忍俊不禁,確實這說法是美化過度了。
「不,平心而論,我母親確實很漂亮。浮誇的是『命運』。」
說完以後,夏洛特就安靜下來。
期待著進入白都,被畫上繪本的夏洛特,此刻在他眼中就像個信徒。為了天上的事物,她奉獻出一介凡人所能獻出的所有,只為了在死後獲得榮譽、變得崇高。
那樣的人生,能讓她感到幸福嗎?
「夏洛特。」
「怎麼了?」她帶著睡意問道。
「和我在一起,感覺怎麼樣?覺得生活怎麼樣?就是……整體來說,感覺如何?」
結果他還是不敢問她是不是很幸福。他覺得自己真是窩囊透了。
「你試過趴在手臂上睡嗎?」這回答令人一下子摸不著頭緒,但夏洛特立刻就繼續解釋。「試過的話你會知道,起來的時候手會很麻,不管刺還是戳都不會痛。我原本習慣的生活,就像麻掉的手,沒有快樂,也沒有悲傷。跟你在一起的時候,那種麻痺的感覺會消失,我會感受到很多東西。一直到現在,我都還是沒辦法習慣這件事。」
「感受到很多東西不好嗎?」
「我沒有說那樣不好。我只是還沒辦法習慣。我原本已經打算像原本那樣度過這一生,但是你打亂了我的計畫。你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但是,我不討厭這樣的你。」
夏洛特放開他的手,撐起身子,低頭看他。逆著光,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你就跟蒲公英一樣,自顧自的飄來飄去,我都還沒有答應你,就飄得到處都是。在這裡……」夏洛特把手放在胸口,小聲說:「不管飄到哪裡,都一眨眼就落下種子開始發芽,清都清不完,造成我很大的困擾。但是,我不討厭這種感覺。」
在被蒲公英的黃花覆蓋的草原中央,夏洛特說他像她最喜歡的蒲公英,語調輕輕的。
雖然知道這會讓自己深感遺憾,他們還是會爭執。他原以為夏洛特理智而克制,心情再差都不可能鬧脾氣,但他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時序入秋後,冒險者協會來信請夏洛特不要再前往黑地,而是在前線主城等待大災害發生。不知道是否因為無法去黑地發洩,夏洛特的情緒變得陰晴不定,胃口也忽大忽小,不是一天三餐都吃好幾人份的食物,就是一整天都不吃東西。除此之外,她如果躲到儲藏室,也會經過更長的時間才出來。
某次,夏洛特從前一天開始就滴水未進,早上到花圃澆完水就跑進儲藏室,直到下午都還沒有出來。從來他都假裝不知道她在那裡,但這次他真的受不了,於是敲了門,問她有沒有打算吃晚飯。
「不要。」
「多少吃一些吧,妳從中午開始就沒吃東西。」
雖然知道這樣說用處不大,他還是試著先動之以情。
「你真煩人,我說了我不餓。」
「這樣妳總該在我做飯之前告訴我吧?」
眼見說理談情都沒用,他索性跟著擺出難以應付的態度。
「我怎麼知道你在做飯了?那時候我在房間裡面。我可沒辦法看透牆壁。」
「我每天都是固定時間做飯的。如果妳不想吃,應該在那之前告訴我。」
他放棄跟著使性子,繼續好聲好氣地跟她講道理。
「我那時候又不曉得我餓不餓。」
「這事情很簡單,妳餓了就說餓,不餓就說不餓。只要妳說餓了,就算是半夜,我也會起來做飯。」
「我自己也能做飯。」
「哪有夫妻分開做飯的,這太可笑了。」
「可笑的話你就笑啊!」
夏洛特打開門衝他大吼。他嚇了一跳,往後踉蹌幾步,結果撞上牆壁,意料之外的疼痛讓他罵了句髒話。他發現她把兩隻手都背在身後,以往,她只會把受傷的那隻手背起來,察覺到這件事時,他問都不問就上前揪住她,扳過她的身子,看見兩隻手腕都有宛如絲繩般的鮮豔紅痕。
「該死!」
已經不知道為什麼要大吼大叫了。為什麼會吵起架呢?突然看對方的模樣不順眼嗎?還是突然覺得包括對方在內、視野中的一切,全部都變得很礙眼呢?
最礙眼的是那個東西。可是,那偏偏是無形的東西。那個即將到來、宛如死亡般必會到來、卻不知何時要到來的事物,就像餐桌上的第三個人,冷冷地注視著他們,對著爭執的他們露出笑容。
「我吃不下,我沒有心情吃飯!我很餓,肚子好像有火在燒,可是我根本沒有心情張嘴,一想到我要在這裡等到事情發生,我就快瘋了!我本來以為不會這樣,我本來可以好好等待的,我本來可以心如止水──」夏洛特聲嘶力竭,用力抓亂自己的頭髮,幾根長棕髮飄到地上。「都是你,都是因為你!我不想去黑地,一發現我有這種想法,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明明已經發誓我不要這樣,我不想產生這種軟弱的心情!」
「那麼就不要去,哪裡都不去不就行了嗎!魔王黑地什麼全都管它去死啊!」
他吼完以後,夏洛特轉身跑出屋子。他摀著發乾的喉嚨,走到廚房倒水喝,往後癱在椅子上,也不打算追。雖然夏洛特像在鬧脾氣,但他清楚她其實知道分寸,不會跑到比花園更遠的地方。與其說是在衝他發怒,倒不如說她是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
直到眼睛因為凝視牆上的燈太久而發痛,他才會帶著工具跟材料走出屋子,坐在門廊那裡刻木頭。情緒緩和下來以後,夏洛特走回來,問他坐在門廊做什麼,他說秋天很涼爽,待在外面很好。之後,他們會牽著手回到臥室,曾經的爭吵有多激烈,和好的時候就多熱情。
這種時光反覆出現,像是每天都有人新挖好的地洞陷阱,讓他們最後的道路變得艱難。他試著繞過那些地洞,但總會在以為安全了的時候,重重地摔得四腳朝天。他有時會想,或許自己是摔進陷阱太多次,才把那段時間的事情忘掉了大半。他不想記得夏洛特歇斯底里的時間,在那樣的時間裡,她一定比任何人都要憎恨那樣的自己。
十一歲那年,他聽到了十五年才會響起一次的鐘聲。那口黃銅製的超級大鐘,只有十五年才會響起一次聲音,那是連遠方的比拉哲都可以清楚聽見的聲音,昭示著災難到來。
然而,夏洛特的耳中,提早響起了那口鐘教人膽寒的宏亮聲音。
某天早上,他睡眼惺忪,看見夏洛特難得沒有早早換上家居服,而是還穿著睡衣,赤著腳站在窗前。
「怎麼自己站在那裡?外面怎麼了嗎?」
「你們都沒有聽到嗎?」夏洛特直直看著窗外。
「聽到什麼?」
「鐘聲。」
「什麼?」他以為自己還在作夢,不禁打了個呵欠。
「我聽到鐘聲了。」
「我還是不懂。」他下床,從後面抱住夏洛特的腰,他很喜歡摸到那裡突出的骨頭。忽然襲上心頭的憐愛感讓他低頭吻了她的耳際,柔聲問:「妳說什麼的鐘聲?」
夏洛特平板地說:「大災害來的時候,會響起的鐘聲。」
那是大災害真正發生前三週的事。
最後三週,沒有下雨的時候,夏洛特每天都抱著膝蓋坐在花圃前面,看著枯萎的金盞花跟月季。他跟著坐在她身邊,連飯也在外面吃,自己吃完以後,也一點點餵她吃飯。看見有人經過,他立刻把她輕輕壓倒,假裝自己跟她在玩,不想讓任何人注意到準勇者的醜態,儘管他深知誰也不會在乎。
鐘聲真正響起的那一夜,他一直到發現自己確實聽見了代表大災害發生的鐘聲,才驚得一跳,差點沒把爐上的湯整鍋翻掉。正在等開飯的夏洛特呆呆地坐在餐桌前,好像在等他柔聲說那只是錯覺。但他開合嘴巴,發不出聲音時,她的眼神反而慢慢聚焦,最後變得異常銳利,就像是經過無數次鍛打而能削鐵如泥的刀刃。她的表情讓他幾乎以為,三個星期以來陷入呆滯狀態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不是錯覺了,對吧?」
他一頓,然後很慢很慢地點頭。
「我餓了。晚上還有得忙,快開飯吧。」
「晚上?」
夏洛特看了他一眼。「我要去城外幫忙處理魔將,封印多少算多少。」
魔王甦醒的時候,所有魔將都會秉其號令,傾巢而出。首當其衝的是住在城池與黑地中間的農民,趁魔將襲擊那些人的時候,城內所有士兵與願意支援的冒險者都會出城,在人類的勢力範圍內對抗魔將。隔天一早,由第一順位準勇者帶領的討伐軍就會開進黑地,通常一個月不到,魔王就會再次被封印,滅亡的沙漏也會倒轉,重新開始計時。
「可以別去嗎?」
他還不及阻止自己,這句話就衝出了嘴巴。這個未經思考的問題轉眼就孤單地消散在空氣中。他原以為夏洛特直接忽視他,於是低下頭繼續味如嚼蠟地吃飯。
「不去要做什麼?其他準勇者都會去。我可沒心情睡。」
「我也睡不著,」他立刻接口。「但最後一個晚上我還是想跟妳過。」
蓄在眼眶的淚水,就像堪堪盈滿湯匙而不落下的湯,鹹鹹的。
不曉得過了多久,門口那裡傳來扣響的聲音,有人來了。
他跟夏洛特一起去開門,只見一個穿著協會制服的男人頷首致意。
「相信您聽見鐘聲了。」
「那是女神為人類向我呼救的聲音。」
「請問您今晚會出外抗敵嗎?」
那個人看了他一眼,那視線使他的厭惡感油然而生。或許他真正厭惡的是這個人背後的一切,儘管他也知道,魔王之所以存在,勇者之所以出現,都不能責備任何人。
「……不。」
最大程度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夏洛特一反先前的態度,表示自己要在家中度過最後一夜。協會職員稍微抬高眉毛,但立刻將雙手在身前交疊,再次頷首致意,謙遜地表示這是她的權利。
「那麼,明天早上請到協會大廳。其他自願加入討伐的冒險者也會在那裡集合。」
「我會欣然前往。」
「祝您有愉快的一晚。」
關上門以後,夏洛特背對著他,看得見她緊緊握住門把,拳頭都泛白了。
「如果你敢來,我就跟你離婚。」
他笑了,同時鼻頭發酸。「不准我加入討伐軍嗎?」
「對。」
「我會待在這裡,因為我們說好了,我要收下給妳的勳章。而且也要在妳的墓前面放繪本。」
他努力穩住顫抖的雙手,上前一步,穩住同樣在發抖的夏洛特的身體。
「還要吃嗎?」
「誰有那種多餘的時間。」
他還來不及說話,嘴唇就被夏洛特給狠狠堵住,流入他倆唇間的液體,帶著陌生的鹹味。
「不用戴。」
他勉強還能下意識打開床邊的抽屜時,夏洛特伸手關上抽屜,跨坐在他的腰際。
「都已經這個時候了,沒那個必要。」
他將臉埋在她的脖子旁邊,一逕推進,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的表情。能夠安慰自己的東西只剩下瞬間燦爛、轉瞬即逝的快樂,這個事實令他不知如何是好。
彷彿那樣可以延長夜晚一般,夏洛特弓起身子緊抱住他以後,他換了個姿勢繼續。他不想睡著,也不想讓夜晚結束,太陽出來的話,夏洛特就會離開他。這副曾經撫慰過他的溫暖身體,最終會在黑地深處,被毫不在意地毀滅。
他想知道,這個事實,究竟能使哪個人感到幸福。
然而,體力畢竟是有極限的。他躺著用手臂擋住眼睛,企圖擋住喪氣的表情時,夏洛特撐起顫抖的身體,吻著他,像是要哄睡嬰兒。
「已經夠了,羅恩。」
夏洛特的吻像是蒲公英的絨毛一樣,觸感輕輕的。
「……叫名字是犯規的。」他想恢復呼吸穩定,卻怎麼樣都喘不過氣。「不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
「已經夠了。謝謝你,你已經很努力了。我說過了,你不要那麼努力,像個笨蛋一樣努力是我的工作。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我不要妳謝我……為什麼要謝我……」
他反覆著掙扎與嘟囔,最終還是被她給吻睡了。
睡前,他腦中產生最後一個想法。
從相遇開始,他想問的問題就有好多。
而如今,他最想問夏洛特的是,有沒有那麼一瞬間,在她心中他勝過這世上的一切,包括她自己的心願?
細密的雨絲妝點著離去的早晨。總算,他跟夏洛特在幾乎相同的時間起來。他準備了早餐,儘管知道她一口都不會吃,但他試著延續這份日常,直到伸長手都無法觸及為止。想到自己曾替換了鹽跟糖,他就想讓夏洛特最後再嚐一口當時的怪味湯,但是他手一滑,把糖罐摔碎在腳邊,只得乖乖用鹽調味。
那碗如常料理好的湯擱在餐桌上無人聞問,逐漸失去了熱度。
夏洛特穿著最好的裝備,帶著那把最習慣的、父親留下的、保養得宜而光亮如新的長刀。
「雨天真好。」
對著站在餐桌邊的他說完,她就笑了,笑得十分自然,彷彿認為這是很好的一個結尾。說完,她就像平常一樣,轉頭往門口走去。
「那我走了。」
「──夏洛特。」
「……怎麼了?」
「對不起。」
「說什麼奇怪的話。」夏洛特離他有幾步遠,笑得露出一點牙齒。「那我走了。」
目送她步伐穩健地走過客廳、離開前廊、途經花圃、踏出大門時,他都忍耐著不要模糊視線,他害怕自己看漏了她走遠的身影。
一次也沒有。
哪怕是一次。
夏洛特沒有哭泣過。
從他們相遇的那天開始,她就是這樣,這份強韌甚至反過來刺向自身,留下她都不瞭解的傷痕。
「不要走!」
他終於嗚咽著叫出這句話,同時雙腿發軟地在門廊跪下,但夏洛特早已踏著毫無遲疑的腳步,走向了聽不見他的地方。
從幾乎要讓他昏厥的痛哭中回過神來時,他衝進雨裡。
如果是在城垛,一定可以看得見。
他必須看到最後!
他連鞋都沒有穿就衝出家門,途中因為腳步紊亂而摔倒好幾次。他忍著劇烈的疼痛和濕黏在身上的髒衣服,爬起來,搖搖晃晃繼續跑,跑到城牆邊時收不住力道,狠狠撞上人牆,但沒有人生氣,甚至沒有注意到他。
城門跟城垛邊早就擠滿了人,每個人都想目送勇者們離開,群眾的歡呼蓋過吶喊。他從不知道前線主城有這麼多人,也從未感覺到過,這些人都敬仰夏洛特。
「讓我上去!我是準勇者第一位,夏洛特‧伊貝克的丈夫,讓我上去!讓我上去!」
他尖聲嘶吼,又叫又推,終於在聽力較好的衛兵幫忙下擠到城垛邊視線最好的位置。他用手背一再抹掉模糊視線的水,看見了群眾歡呼歌頌的對象。
五位準勇者排成宛如雀鳥的箭形隊列,後面跟著黑壓壓的緊密隊伍,準勇者、士兵與自願協助討伐的冒險者,在雨水中無聲前進,踏過遭到封印後被棄置原地、兀自呻吟的可悲魔將,彷彿不在意身後從未止歇的歡呼與讚嘆。
騎著馬,威風凜凜地領在最前頭進入黑地的夏洛特,看起來就像是不知何為恐懼。
就跟以前的每位勇者一樣,她一次都沒有回頭。
忽然之間,像是指揮壓下指揮棒以便暫停演奏般,群眾的歡呼慢慢消退。
黑馬停下了步伐。
他張大雙眼。
準勇者夏洛特把下巴抬得高高的,接著深深地仰望天空。她似乎說了什麼,因為騎在她身旁的準勇者轉過頭,似乎在側耳聆聽。
良久,群眾再次爆出歡呼──只見夏洛特拔出腰間的裝飾劍,劍尖直指天空,彷彿在說,自己要把即將流乾的、任何生物的血,都賜給那唯一的、崇高的、慈悲的、純白的女神。
「女神在上!勇者萬歲!萬歲!萬歲!萬歲!萬歲!」
充分表現出雀躍與期待的叫喊,就像氾濫的河水般淹過他的耳朵,讓他變成了耳中只剩下喜悅呼聲的聾人。他像要扯下頭皮那樣死揪瀏海,靠著石牆滑到地上,緊抱自己,想要止住顫抖,卻徒勞無功。
不曉得過去多久,寂靜終於回到他的身邊。人們都回家去了,今晚,想必任誰都能安睡。
「結束了。您請回吧。」
剛才扶他上樓的衛兵走過來,體貼地在他上方張開斗篷,將自己對於夏洛特的尊敬與感謝,轉為傳達給她在這世上唯一的代表。
不,這並不是結束。
披著斗篷走下樓梯,光著血跡斑斑的腳走回家時,他想著。
那種像是被抽乾所有血液的空虛,那種想要扯開喉嚨嘶吼的炙熱,那種佈滿每吋肌膚的細密疼痛,怎麼可能結束。
「夏洛特。」
從這天開始,不管怎麼呼喚,他都無法再次看到她停下腳步、轉過身的樣子。
怎麼了?
再也聽不到那個平靜的聲音這樣問他了。
就像不打算停似地,雨還在下著。
輕輕地,輕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