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昂將所有的酒瓶交給一個年輕女僕,她是這幾年才來的,提昂只跟她見過幾次面。
他不打算再回起居室叨擾赫門夫婦,所以準備直接從門廳離開,但卻在開門前聽見起居室裡傳來的叫喚。
「提昂先生?」
那是赫門先生的聲音,提昂別無選擇,只能重新回到起居室。
「赫門先生,」他向評議會長點頭致意,「我準備離開了,謝謝你們的茶。」
「不客氣,孩子,不客氣。」赫門先生微笑,「不介意的話,可以和我聊一下嗎?」說著,他朝他面前的椅子點了點下巴。
雖然他是用疑問句,但詞語間卻是不容分說的命令,提昂只好在椅子上坐下。
「我聽說,你是第一批抵達現場的人之一?」
赫門先生輕聲問,提昂花了半秒才意會到他指的是伊琳的命案。他一直以為赫門先生並不知道這件事。
「呃,是的……」
「認定凱瑟先生是兇手的也是你?」
「我、我不……」提昂明白現在與他對話的並不是童年好有的父親,而是評議會長,於是他決定謹慎選擇措辭,「那是大多數守望團員的判斷,並不是我個人認定。」
「但是你認為這個假設是事實?」
「這……當、當然。」提昂不懂為什麼赫門先生會問這個問題,「伊琳在這裡生活那麼多年都沒出事,那傢伙只不過來兩天她就死在自家門前,這之中沒有任何疑慮,先生。」
「你別誤會,我沒有怪罪你的意思。」赫門先生笑著說,「倒不如說,你這樣思緒清楚而且態度積極的人正是守望團需要的人才,提昂。」
赫門先生舉起手上的茶杯,裝作向提昂敬酒的樣子,然後啜了一口。
提昂遲疑了一下,「謝謝你,先生。」
「那麼,提昂,」赫門先生稍稍俯身,聲音也壓低了些,「我有件事想拜託你,不曉得你願不願意接受?」
提昂眨眨眼,「當然,先生,請別客氣,儘管開口。」
「很好,我就喜歡你這種果決的特質。」赫門先生滿意地說,「我希望你立刻處決凱瑟先生。」
「立刻處——什麼?等等,這是什麼意思?」提昂錯愕地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等到風雪停下,守望團會立刻押送凱瑟先生去接受審判,先生。」提昂謹慎地說。
「我聽說了。」赫門先生面帶微笑,「但我希望你能盡快執行。」
「這是藐視王國政令,蘇珊團長不會同意的。」
「我的意思是,不需要經過她的同意。」
提昂終於明白了。
「您要我……私下殺了他?」
赫門先生露出讚許的微笑。
「就我所知,這似乎和評議會過去秉持的理念不符。」提昂小心翼翼地說。
「謝謝你,但是我們的理念並不需要你來告訴我。」赫門輕聲說,「這位凱瑟先生可是在瓦倫殺了一位年輕又漂亮的女孩,你難道不憤愾嗎?你難道不想親手手刃他嗎?那個外來者已經是瓦倫鎮所有鎮民的敵人了,何必送交審判?」
「但是——」
「還是說,你過去沒殺過人?」
「我殺過,」提昂冷靜地說,「但這並不構成——」
「那不就得了?你在害怕什麼?為瓦倫的同伴復仇對你來說那麼困難嗎?」
「我……」
赫門先生輕柔一笑,「只要你替那個小姑娘復仇,你就能成為整個瓦倫的英雄,將會名留青史。有了這份功績,你將來要坐上高位也不難,甚至不用屈就小小的守望團,我可以推薦你去羅古鎮,或是多明西亞城的騎士團,以你的才華,就算成為王國正式騎士也是指日可待的。提昂,我聽說你的弓術非常出色——」
提昂心亂如麻,「我不確定……先生,我是說,我可以試試看,但我沒辦法做出什麼保——」
突然,起居室的門被敲了幾下,那名年輕女僕探頭進來。
「老爺,對不起。守望團的蘇珊團長已經到了。」
「謝謝妳,莉莎。請她進來。」赫門先生溫和地說,接著轉頭面向提昂,「我可以當作我們達成協定了嗎,提昂先生?」
提昂心裡依然拿不定主意,但他認為這時候還是先點頭比較恰當。
「太好了。」赫門笑吟吟地說,站起身,親自為提昂開門,「我等你的好消息,提昂先生。」
提昂向他輕輕行禮,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噢,對了,提昂先生,應該不用我提醒,這件事就當作我們兩人間的小祕密,可以吧?」他身後的赫門先生悄聲說,那聲音令提昂感到不寒而慄。
提昂頓了一下才回答,「遵命,先生。」
§
提昂回到門廳時,和蘇珊撞個正著。
「提昂?」蘇珊疑惑地看著他,「你在這裡做什麼?」
「午安,粉紅色雙馬尾大猩猩團長大人——等等,不要突然揮劍,很危險耶!」
「你給我過來,我保證不打死你!」
「妳明明就是打算砍死我吧?!妳都已經拔劍了!」
蘇珊氣呼呼地盯著跑到門廳對面的提昂。
「我等等再料理你,現在我得進去和評議會長碰面。」她看了看起居室的大門,又回望著提昂,「你在這裡等我出來,聽到沒有。」
「我才不會笨到讓妳——」
「提昂,」蘇珊又說了一次,語氣十分認真,「等我出來。」
提昂看出團長有事要找自己,頓時收起笑臉。
「遵命,團長大人。」
提昂不想繼續留在門廳,於是他選擇到門外等。雖然天氣很冷,但總好過評議會長大宅裡滯悶的空氣。
他沒有等上多久,蘇珊就從大宅裡頭出來了,提昂猜測蘇珊只是進行簡單的例行報告而已。
蘇珊拉了拉斗篷的領子,邁步走進雪中,並示意提昂跟上她。
「所以,你可以告訴我你在這裡做什麼嗎?」兩人轉入大街之後,蘇珊問。
「我……」提昂很確定剛才和赫門先生的對話告訴守望團長並不妥當。
「赫門盯上你了?」蘇珊隨口問。
「我不——什麼?」
蘇珊瞄了提昂一眼。
「我比你還年輕的時候就認識那頭老狐狸了,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他的保鏢,他的作風我清楚得很。」她說,霧氣在她鼻尖凝結,「如果你覺得不安全,那你就別說,我也不會多問。不過如果你需要幫忙,我認為我還算可以提供一些建議。」
提昂看著上司的臉,猶豫了一陣,最後聳聳肩。
「他希望我殺死那個外來客。」
蘇珊望了望後頭,神色毫不意外。
「繼續說。」
提昂將赫門對他說的話全盤托出,毫不隱瞞。
對提昂來說,這個從他還是男孩時就對他照料有加的守望團長已經是他最信任的人了。
聽完提昂的話,蘇珊微微沉吟。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等等,妳不阻止我?」提昂嚇了一跳。
蘇珊白了一眼,「我理論上不應該知道這件事,記得嗎?」
「所以妳會讓我就這麼去殺了那個凱瑟?」
「如果你這麼決定,是的。」蘇珊說,「但同時,在我們抓到你之後,我也會對你違抗命令做出相對的懲罰。」
提昂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妳對此有什麼建議嗎?」
「在此之前,我想先知道,在這個案子上來說,如果赫門先生沒有要求你做這件事,你打算做什麼?」
「妳不是禁止我介入這件事嗎?」
蘇珊哼了一聲,「你如果真的那麼聽話那我會省很多事,就我對你的了解,你只會找其他方法與這件事扯上關係。」
提昂裂嘴大笑。
「我希望去拜訪那些因為伊琳過世而難過的人,他們有許多是我……我認識的人,我想看看我能幫上什麼忙。」
守望團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這是一個很好的著眼點,我聽說你妹妹是死者的朋友?」
「很親的朋友。」
「我懂了。你接下來打算去拜訪誰?」
這點提昂已經決定了。
「威夫夫婦。」他說。
蘇珊微微一笑,一副瞭然。
「提昂,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誠實的回答我。」
提昂眨眨眼,有些意外。
蘇珊先是偷瞄了周圍一圈,確定白雪覆蓋的街道沒有其他人之後才繼續說。
「你現在還是認為,伊琳小姐是那個叫做凱瑟的男人殺的?」
這個問題出乎提昂意料之外。
他不解地看著團長,「他是最有可能的人,這點妳早上也同意了,不是嗎?」
「我並沒有同意,」蘇珊冷靜地說,「我只是先將他作為嫌疑犯而關押他而已。」
「我以為這就是同意了。我不懂,蘇珊,伊琳在這裡生活了十多年都沒事,那傢伙一來她就死了,這難道還不夠做為證據嗎?」
「這是推測,並不是證據,提昂。你只不過是把一切都套上你想像的框架而已。」
「那妳又為什麼同意關押他?」
「因為我必須要給其他人一個交待,」她撕牙裂嘴地說,「被你這麼瞎攪和,半個鎮子的人都認為凱瑟先生就是殺了威夫家女兒的兇手,如果我不做點什麼,守望團的聲望會蕩然無存的。」
提昂不解地望著蘇珊。
「不然妳認為兇手是誰?」
「我要是知道,還會在這裡跟你鬼扯嗎?」蘇珊沒好氣說道,「我只是覺得,那個凱瑟先生作為兇手的說服力實在太過薄弱了點。」
提昂從沒想過蘇珊會這麼說,驚愕之餘,忍不住沉思起來。
「回到原本的話題,提昂,」蘇珊悄聲說,「我的建議是,不要和赫門先生牽扯太深。」
「呃……」提昂完全忘了他們原本在說這件事。
「他是個危險人物,不是你能應付得來的。不論他要殺凱瑟的目的是什麼,都不會只是因為他認為那傢伙殺了那個小姑娘的兇手那麼單純。如果你真的替赫門殺了人,你可能從此就無法擺脫他了。」
想起蘇珊說她很久以前就在替赫門先生工作,提昂不禁猜測,這是不是蘇珊這幾年的心得。
「所以我應該……拒絕他?」
蘇珊瞥了他一眼,「不要明著拒絕,如果他問起,你就隨便掰個理由塘塞他。」
提昂點點頭,沉默下來。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來到威夫家門前。
看見這條街道,提昂又不禁回想起今早伊琳仰倘在雪地裡的情景。她的遺體自然早已經被搬走,但那片雪地上還染著紅色的血跡,與白雪揉合成非常漂亮的粉紅色。
「你要去見威夫夫婦,對吧?」蘇珊說道,「我到安妮夫人那裡去一趟,我最好趁她開始發牢騷之前想辦法讓她開心點……」
蘇珊說著拍了拍提昂的肩膀,沿著雪地繼續走下去。
「團長。」
提昂開口叫喚,蘇珊回過頭,神色訝異。
「謝謝妳。」
蘇珊那以女人來說過於剛硬的臉孔柔和地笑起來。
「能讓你喊我一聲團長,這一切也值得了。」
直到蘇珊的身影消失在轉角,提昂才踏上威夫家門前的石階。
他舉起手,敲了敲門。
§
「我是……希寧的哥哥,」提昂認為還是這個身份比較恰當些,「同時也是守望團的一員。」
威夫先生瞠大他灰色的眼睛,退開了幾步,讓提昂進屋。
「對不住,大人,我這兒沒什麼東西能夠招待的……發生了那件事,我實在——」
「我明白,威夫先生,請您別介意。」提昂安撫對方。
威夫先生本來的身材就不高,現在看起來更加佝僂,提昂印象中的威夫先生有著茂盛的棕髮和鬍子,此時已經稀疏而半白。再加上女兒惡耗帶來的影響,他的眼中充滿驚懼和無法相信,乾裂的嘴唇不住顫抖,看起來又老了二十歲。
提昂扶著他在簡陋的椅子上坐下,他懷疑若他不出手攙扶,威夫先生可能沒辦法將屁股都對準椅子。
「舍妹很難過,伊琳是她非常親近的朋友,我僅代表她和我們家向您至上最深沈的遺憾,威夫先生。」
「謝謝您,大人。我常聽伊琳提起希寧小姐,請替我謝謝她這些年來對伊琳的照顧……」
「您客氣了,先生,我們才要謝謝您。」
威夫先生將臉埋進手掌中,「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大人,我……我到現在還是沒辦法相信……就好像我只要一轉身,就能看見伊琳從後頭進來一樣……」
「我明白,先生。我只能承諾您,我們一定會揪出犯人,將他繩之以法,還給伊琳一個公道——」
「守望團不是已經找到犯人了嗎?那個外頭來的旅人?」
提昂眨眨眼。他這才發現自己受到剛才蘇珊的影響而說錯了話。
「是的,先生。等到風雪止息,我們一定立刻出發前往羅古鎮。如果您願意,我們也能帶您一起去,有人證出席對審判的幫助很大,當然,守望團會替您準備馬車——」
「不用、不用了,天啊。」威夫先生連忙搖頭,一臉傷心,「就算我作證吊死他又有什麼用呢……你們能把伊琳還我嗎?伊琳再也回不來了,再也回不來了……」
提昂握住他覆滿厚繭的手,輕拍著。
「您說的是,威夫先生,是我失言。那我就不拿這事兒來煩您了。」
隨著提昂的輕拍,老人身體顫抖了起來,幾滴水珠低落到提昂手上,他才知道老人正在啜泣。
「大人……我的女兒死了、我唯一的女兒,我再也看不見她、碰不到她了呀……」
提昂感到一陣心痛,以及難以遏止的憤怒,他恨不得立刻衝到安妮夫人的旅店,將那個外來者殺死。
但是他現在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加重手上撫摸的力道。
「我知道,威夫先生,我知道。」
提昂下意識地跪在地上,抱住那個低頭哭泣的老人。
他沒有與父親相處的記憶,他平常那吊兒郎當、不拘小節的個性也不會隨便去抱男人,這是他記憶中第一次與男人擁抱。
威夫先生從啜泣、到哭泣,最後再到嚎啕大哭。
提昂還是孩子的時候,一直覺得威夫先生是一個強壯威武的獵戶,然而此時在他懷裡的,只是一個傷心慾絕的老人而已。
也許是因為心力憔悴,威夫先生哭到一半就睡著了。提昂隨手拿了毛毯和斗篷,將他緊緊裹起,安置在整個房間唯一的扶手椅裡頭。
等到提昂確定威夫先生熟睡後,繞到屋子後方,爬上一道窄梯。
幾年前,他常常來這裡接希寧回家,所以他知道閣樓上是威夫夫婦的臥室,不過他從來沒上去過。
閣樓堆積著一些乾糧和毛毯,另一側則是一扇小門,以提昂壯碩的身材來說,必須縮起身子才能夠通過。
他敲了敲那扇門,朝裡頭喊道。
「威夫太太,您在嗎?我叫提昂,是希寧的哥哥,也是守望團的一員。」
提昂側耳傾聽,房內卻始終沒有回應。他從賀老闆那兒得知威夫太太生了場大病,也許正在睡覺。
正當他打算放棄離開的時候,門後才傳出聲音。
「請進。」
提昂推開嘎吱作響的小門,縮起身子進入房內。
房間不大,一側放置著一口看起來相當高級的梳妝台,模糊的小鏡子裡映出提昂的臉,另一側則是一扇小窗,以睡兩個人來說稍嫌狹窄的板就放在窗邊。
床上的女人望著雪花紛飛的窗外,並沒有望向提昂。
「威夫太太。」提昂頷首。
「不介意的話,請稱我愛比吧,孩子。」輕柔卻疲倦的嗓音說,「令妹也是這麼稱呼我,儘管只是錯覺,但多少能讓我感覺自己和你們這些孩子親近些。」
提昂欠了欠身子,「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愛比。」
至此,愛比才轉過頭來。
提昂看見她的次數遠比威夫先生少,但每一次見面,都會留下「她是個美人」的印象。
愛比有著一頭鮮紅的長髮,帶病病容依然十分美麗,說不定這場病還給她增添了一絲令人憐惜的美感。她那雙清澈的碧綠雙瞳與她的女兒伊琳如初一徹,不知情的人看上去搞不好會認為她倆是姊妹,而非母女。
她輕柔地笑了笑。
「對不起,我沒辦法給您還禮,大人。」
「您別介意,我並不是以守望團的身份來的,只是以希寧兄長的身份來向府上獻上弔唁。」
「謝謝你,提昂。」愛比憂傷地說,「地方很小,不介意的話,請坐。」
提昂依循她的指示,坐在梳妝台邊的椅子上。
「我記得,早上也是被你們團裡的人喊醒的。」愛比說著,目光又望向窗外,「他們敲著門,喊著『威夫夫人、威夫夫人』,我本來以為他們像以前一樣,是為了一些雞毛算皮的小事而來——抱歉,我並不是指你們的事務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提昂露出微笑,「我明白。」
「總之,等我將穿著打理到能夠見人的程度之後才讓他們進來,而他們一進來就將那個……那個壞消息告訴我。直到現在,我都沒什麼真實感。你看過我女兒的屍體嗎?提昂?」
「這個……看過。」提昂老實說。
「我到現在還沒去看。」愛比輕聲說,「我提不起勇氣,我深怕一看,我女兒死去的這個故事就會變成真的。我深怕一看到她的臉,這場惡夢就會變成現實。」
提昂不曉得該怎麼安慰她,只能沉默。
「我很害怕,提昂。不是難過,是害怕。」愛比轉過頭,望著提昂,悄聲說道,「我害怕是我害死她的。」
「別……」提昂忍不住站起來,「別有這種想法,愛比,這絕對不是您的錯。」
「不是嗎?」她輕聲說,「如果我昨晚沒有睡著,也許我能避免這場悲劇發生,提昂……」
「不。」提昂搖搖頭,「請恕我直言,愛比,凱瑟很強壯,我認為就算您真的趕去幫伊琳也於事無補。他甚至可能將你們兩人都殺死。」
「凱瑟……是嗎?我聽說你們將他關在安妮夫人那裡?」
「是的。」
愛比憂傷地一笑,低頭望著自己交握的手。
「你去見過赫門家的兒子了嗎?提昂?」
提昂一陣不知所措,他沒料到愛比會突然問起約比夫。就算是提昂也能猜得出來她會問這個問題不是出於巧合。
「不用那麼驚訝。我再怎麼失職,至少還是一個母親,不至於連女兒愛上誰也看不出來。」
提昂飛快想了半秒,最終還是決定放棄替約比夫辯解。
「見過了。」
「那孩子沒事吧?」愛比微微側頭,紅髮從她肩上滑落。
「他很難過,但他……他不想讓其他人知道。」
「他父母也不知道?」
赫門先生的臉,以及他對提昂說過的話又再次浮現。
提昂搖搖頭,將他甩開。
「不知道。」
「是嗎……」
小臥室陷入一陣靜默,提昂不曉得該說些什麼,而愛比則是望著窗外。
良久之後,愛比才緩緩開口。
「你願意聽我聊聊我女兒嗎?提昂?就當作陪一個傷心的老婦人解解悶?」
她與提昂認知中的「老婦人」差了十萬八千里。提昂心想,但不敢說出口。
他只是點點頭,露出微笑。
「這個自然,我很樂意聽您說,愛比。」
愛比微微一笑,開始講述伊琳的往事。
初時緩慢而平淡,但漸漸的,隨著她聊得越發深入,她說得也越來越起勁。
某些往事提昂曾經從希寧那裡聽說過,更有一些是希寧也有參與其中的,提昂會跟著附和,而絕大多數情況則是愛比一個人說,而提昂笑著聆聽。
愛比與威夫先生不同,她一直面帶笑顏,始終沒有落淚,也許正如她所說,她內心還不願相信女兒已經永遠離去了吧。
提昂與愛比一直聊到太陽西斜,不知不覺之間,外頭的雪也停下了。
他以交班為由,向愛比告辭,並承諾明天會再來。
「我可以帶舍妹一起過來,」提昂起身後說,「她一定也很想聽聽伊琳以前的事。」
「當然,歡迎之至,」愛比微笑,「也許我也能夠從她那裡聽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請保重,愛比。」
提昂欠了欠身,離開這個小房間,並輕輕將房門帶上。
他下樓的時候威夫先生已經不見了,那張扶手椅上只有提昂包裹在他身上的毛毯而已。
提昂將威夫家的大門關緊,重新回到雪地上。
離去前,他又忍不住往被伊琳的血所染紅的雪地望了一眼,輕輕嘆了口氣。
§
提昂回到守望團辦公室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他從門口的矮桌上拿了一瓶酒,回到桌邊,先往喉嚨裡灌了一大口才掏出煙斗。
他的煙斗都還沒完全燃起,辦公室的門又被大聲撞開。
「天啊嚕,上頭條啦!」守望團最年輕的成員瓦尼大聲喊道。
辦公室內的其他成員立刻群起圍剿。
「小聲點,白痴。」
「瓦尼,我們作個交易吧?你再說一次那個愚蠢的語尾,你就給我掃一個禮拜的馬廄。」
「那扇門我早上才剛上完油,瓦尼。你再撞它一次,我就把油罐插到你的鼻孔裡。」
「對嘛對嘛,叫粉紅色雙馬尾大猩猩揍你喔。」
「等等,團長,不是我說的啦,幹麻看我?等等,別拔劍啦——」
「夠了,安靜啊嚕,聽我說,我有大消息。」瓦尼大聲說。
「你剛才是不是又說了那個語尾了?」羅西抬起一邊眉毛,起身走向掃馬廄的排班表。
「為什麼會有那種口癖啊?令尊令堂明明很正常——」
「你是不是領養的?瓦尼老弟,你老實說,我們不會怪你。」
「等一下啦嚕,你們該聽聽這個。拜託你們安靜一下,羅西先生,請你坐下,我不想掃馬廄。」
瓦尼攤開一張沙草紙,提昂認出來那是評議會每天發給瓦倫鎮人民的傳單,上頭會記載著當天的重要資訊以及近期通知,守望團身為評議會直屬團隊,自然也會固定收到一份。
「咳咳,」瓦尼清了清喉嚨,喜孜孜地開始大聲朗讀,「『守望團於本日清晨捉捕殺傷我鎮無辜少女的外來兇手,行事迅速,成果斐然,評議會代表全體瓦倫鎮民獻上誠摯的肯定與感謝。』,怎麼樣?不錯吧?喂,這可是頭條喔。」
他的態度立刻就引來一陣噓聲。
「你開心什麼?要開心也是團長吧?」
「是啊,瓦尼。我不懂,這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出現的時候我們其他人早就以把事情處理完了。」
「不是、等等,我今天早上本來就不負責留守吧……」
在瓦尼的辯解中,提昂跟著其他團員一起大笑。
酒精和菸草在他的體內環繞,讓他一整天低沉的心情逐漸高昂下來。在其他團員的叫喊和笑聲當中,他今天第一次忘卻了伊琳的命案,好像回到了昨天以前的時光。
「嘿,各位,我想我們應該請這次案件的大功臣來說說話,提昂?」團員佛羅大聲說,「如果沒有你積極的指證,我們不會那麼迅速就將那個叫凱瑟的外來者關起來,今天的捷報是屬於你的,老弟。」
「這我可不敢說。」提昂大笑,舉起酒杯回敬。
他深深吸了一口煙斗,然後站起身,裝出那些評議會成員總是會做出的正經模樣,好像要開始發表演說。
四周的團員鼓譟哄笑著,連遠處蘇珊也面帶微笑看著他。
「你們知道嗎?各位。」提昂說,「我自從中午過後,就被禁止接觸凱瑟先生,也禁止跟進這次案件的發展,感謝我們最愛的粉紅色雙馬尾大猩猩——」
遠處的蘇珊對提昂比了一個下流的手勢。
「不過,我也因此有機會,去接觸那些因為失去伊琳而難過的人。」
提昂說道,本來吵雜的辦公室也安靜了下來。
他的嗓音迴盪,與菸草味、霉味和燈油的味道揉合在一起。
「我的妹妹、我的母親、我和伊琳的共同朋友們、伊琳的父母。我本來以為,如果能夠替伊琳復仇,就是對他們最好的慰藉,但見過他們以後我才發現,事情並不是這樣的。就算殺了凱瑟,伊琳也永遠回不來了,就像伊琳的母親愛比說過的一樣,我知道這句話由我說出來很怪,但我們更應該要……更應該要——」
說到一半,提昂身體僵住,一股寒意從尾椎迅速竄起,本來溫熱的酒意轉瞬間退得無影無蹤。
那只是靈光一閃。
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也可能是菸草的作用,也可能是提昂的心靈完全放鬆的影響,總之,那只是靈光一閃。
一個他原本從來不曾注意的小事晃進腦海,重重敲擊他的意識。
那個念頭荒唐至極,卻越發茁壯。
「提昂?」不知道誰出聲叫喚。
「你怎麼了,嘿,老弟?你的臉色很難看……」
提昂猶入冰窖,隔了好一陣子才抬起頭來。
為什麼……他會完全沒注意到?
為什麼……?
昏暗的辦公室陷入一陣靜默,好幾雙眼睛盯著他,瞳孔中充滿疑惑和不確定,正等待著他把話說完。
「——我們更應該要,多多陪伴那些,因為這場悲劇而身陷痛苦的人。這就是我的想法。」提昂勉強擠出微笑,再次舉起酒杯,「謝謝大家。」
辦公室旋即陷入掌聲和歡呼之中。
然而那些聲音卻再也進不了提昂的耳朵,只剩下恐懼蔓延全身。
當他的煙斗熄滅、酒杯喝光之後,他站起身,以不打擾到其他人開心慶祝的姿態,走向守望團長的桌子。
蘇珊一見到他走來,立刻開口,眼裡滿是疑惑。
「你怎麼了?」
「我懂了,我知道了。」提昂喘著氣。
「什……什麼?」蘇珊不解地問。
提昂閉起眼睛。直面他所犯下的錯誤。
「不是凱瑟先生幹的,蘇珊……但是我已經知道了,殺害伊琳的真兇是誰……」他輕聲說。
蘇珊立刻看了看四周,站起身,拽著提昂走出辦公室。
外頭寒冷的空氣竄入提昂的肺部,讓他的頭腦加速運轉,縱使如此,也只是讓他剛才靈光一閃的推論變得更加清晰。
荒唐至極,但卻無比真實。
「你確定?」蘇珊低聲問道。
提昂點點頭。
她發出一陣呻吟。
「好吧,我能幫上什麼忙?」
提昂吞了吞口水。
「妳和赫門先生認識很久了,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