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女孩一本正經盯著手中列印稿，幾乎要把眼鏡貼上紙張，濃密的黑長直髮垂在兩側。
下午三點的學生餐廳除了我們外空無一人，自助餐檯早就收得一乾二淨，冰櫃旁的收銀台後，學餐阿姨漫不經心地滑手機。從我跟學餐阿姨買了一瓶果菜汁後，餐廳裡就只有電風扇的嗡嗡聲，還有馮小禎不時翻頁的唰唰聲，我看了她一會兒，最後決定翻開剛剛那堂「現代文學賞析」的講義。
「唔，博銘，你還是覺得我把子亭和慧琪寫得太過頭嗎？」馮小禎終於從小說稿中抬起頭，不無哀怨地說，「我也是照著平時寫戀愛的方式去寫，就算是百合，應該也不會差太遠吧？」
「但妳這回寫的不是一般的戀愛故事，是後宮劇，對吧？後宮劇的根本就是每一線都要維持時強時弱、但相差不遠的關係，如果有哪一線進度趕太快，就不成後宮了。」
「啊，等等！」小禎打開原子筆蓋，唰唰地在原稿邊緣寫起來，「我以前沒寫過百合，一直擔心這一線會比其他 BG 線失色，所以特別用力，照你說，不應該這樣嗎？」
「我其實也很少看百合。」我斟酌著回答，「不過就我的想法，百合就是仗著朋友的親密在幹一些不能說破的事，中間才會有不同於男女之間的曖昧，所以妳只要把想像中最親密的朋友描寫出來，讓人嚮往又不相信現實中能有這樣的朋友，應該就差不多了吧？」
我邊說，小禎又一邊振筆疾書，課堂上面無表情的她總是在這時像突然鬆開發條般，用全身的氣力奮戰。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開學第二週的「現代文學賞析」，通識課上來來去去不同系級的學生，會被擠到馮小禎旁邊也不過是加退選間的偶然，然而在我一邊轉筆一邊考慮要不要退掉這堂比想像中枯燥的課時，忽然瞥見小禎面前的筆記。
「連玥芳、楚玥芳、楚雯玥、楚紋玥、連玥琳、連巧芳、連可芳、湯璧玥、連璧玥……」
我明顯感受到胸中突然加速的心跳，就我十九年來貧乏的生活經驗，會在一張紙上寫滿相似名字的人，要不是準備生孩子，要不就是小說家。
而這位同學──我悄悄打量她一番──穿著寬鬆的牛仔吊帶褲和合身的黑白橫紋上衣，雖然坐著，感覺個子不矮、肩膀也寬，襯得下半身苗條，只有露出吊帶褲背心側邊的胸部感覺有點份量，至少目前看起來不像在幾個月內準備生孩子。
那麼，就是小說家了嗎？
一週後的「現代文學賞析」，我把許久沒有翻開的小說筆記本帶過去。國三開始寫小說到現在也四年了，一開始拿多餘的作業本，上課也寫，午休也寫，後來開始利用假日把手稿一字一字輸入電腦，等到搬進大學宿舍，有了專屬自己的電腦，我幾乎沒有再翻開過小說筆記本。
上課前，我在走廊上滑手機裝忙，一邊瞄著走入教室的人，加退選週的上課人數都是浮雲，那個在筆記本中寫滿相似名字的女孩，大可能不會再出現，我忐忑得彷彿等著要告白的國中生，事實上我打算做的事也算是一種告白。
那個女孩出現的時候，我的心重重跳一拍，她當然沒看到我，毫不猶豫便踏進教室，我尾隨在她兩步後，在講堂排桌與她隔一個空位坐下。
她今天規規矩矩翻開講議，拎著筆像未抽的菸，愣愣望著講台上。我高調翻開小說筆記本，有意無意把頁面推近她，抓著筆刷刷地寫。
學姊坐在欄杆上，赤裸的長腿隨著水波搖漾，嘴裡淺淺哼著這次比賽的新歌──也將會是「椰影十光」的最後一首歌。
悠緩的大調旋律在學姊的低吟中，不知怎麼帶上隱隱哀思……不，或許這不是我的錯覺，我望著學姊平靜的側顏，思索究竟這份情感，是來自阿剛作曲時放入的回憶，還是學姊心中可能存在的惜別？
突然對上視線，我連忙撇開臉，餘光中見到學姊的微笑。
「阿良，你想寫出什麼樣的歌詞呢？」
突然回神，聽見老師在講台上低沉柔和的嗡嗡聲，我在抬頭的瞬間，對上馮小禎望過來的眼神──那是帶著驚訝、遲疑、與細微的……欣喜？
我不記得是誰先開口，我們很快就發現彼此都打算投稿年底的恆星出版小說新人獎。一個月後，我們開始固定在「現代文學賞析」課後到學生餐廳聚會，交換彼此的投稿作品進度。
後來我們為了有多一點時間討論，預先在前一個晚上交換電子稿，我習慣把文稿列印出來，在上面標記閱讀的即時想法，然後在看完當週進度後統整。
小禎是個非常認真的寫作者，要不是有跟她的約定督促，距離截稿剩下一個月的此時，我大概不會如此悠悠哉哉地邁向完稿。
事實上這是恆星出版的第二屆小說比賽，而我在去年也無視大學入學考，趕在壓線投稿，當時僥倖入圍初選，還很認真地分析出版社公布的入圍名單，哪些書名符合潮流、哪些書名飽含懸念、哪些筆名獨具品味……等等，後來複選沒有通過，我就沒有追蹤後續消息。
小禎說她去年也有投稿，但她沒有入圍，也不肯給我看那篇「黑歷史」。要說她現在的小說，我其實覺得文字的掌握很成熟，故事的發想也很有趣，但就是缺了一點不可言說的商業出版氣場，究竟這種氣場隱藏在什麼細節裡？我看著她的小說的時候，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
「好啦，我講得差不多了，換妳吧？」
「我嗎？」小禎放下筆和文稿，愣愣看向對坐的我。
「嗯。」我邊點頭，邊感到心口發燙，怎麼也無法對這一刻若無其事，「我的小說，這一回怎麼樣？」
「很好看喔！」瞬間在小禎臉上綻放的笑容幾乎讓我的心臟停止。
「啊……」我不知所措地低聲。
「很好看喔。」小禎重複，沒有那麼衝擊性的高昂，但更為沉穩而篤定，「我很喜歡。」
沒有分析、沒有例證，唯有這一句單純的「喜歡」，在面對稿子的當時，彷彿是我的全世界。
久違的全新連載！打從一開始就想面對網路的故事，因為這就是在寫我們的故事，不是給讀者看的。
最近因為開了雙線進行（嚴格說是三線？），所以連載的步調會慢一點，先以雙週更為原則，之後其他地方收線，再回頭加速。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