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失去的身體部件之三

　　自你們誕生起，我便不再要你、你們。
　　在他們、我族從不知道的地方，你們被我不斷產出。我不會將你們收集，你們因而化作礦物，最終給抹去存在──我想我們是沒有緣份的。他們也知道。可他們與你們的同類同樣是沒有緣份的。
　　我族就是在這樣的情狀下，不斷促使你們誕生……與死亡。

　　於顯微鏡下，你們會因我族的心情變換樣貌：如冰晶華美，卻都曾酣眠於我明亮敞開的靈魂之窗，細小的排孔就鑲在窗框上頭，你們便如此降生於世。他們的也都如此誕生。
　　可他們同我一般不曾珍惜，你們的生是為了死，你們的生承載了情；他們或許知道，知道卻也不將你們重視。我也是如此、粗暴的揉抹過你們的身軀，你們撕心吠叫，我都聽不見。即便我能聽見，也會裝做不見。
　　你們便是如此起因於我的有情，消亡於我的冷血。且因著你們的生，我那情也就涼薄了。
　　他們不知道的，我來細細地瞧個仔細；你們因著我的炙熱而死，卻都真實存在過──用粗糙的石子舖成的幾條路，自窗框下緣長出，在我族的臉上開出了生命的軌跡。即便不喜愛，我們卻都生產過……無關性別的，又一個無性生殖；不會分裂的，地心引力卻令其分裂；不會昇華的，卻與空氣交融一體──那是自然之母底下循環不息的你、你們，我未曾摯愛卻又感激異常的珍寶。

　　出了靈魂的窗口，準備越過黑色旗竿自由落體的你問：「您不要我們了嗎？」
　  「我們不應該出生嗎？」另一些隨後誕生的與你合體。
　  「我們不能留下嗎？」現在，就連你們也分不出彼此了……

　  「從出生那刻，我們就將分離。」

　　即是我再想挽留，你們也永遠不會存於我的身側。你們只會因著情熱而身隕，因著熱情失了命；扶持著、代謝著擁有者的意志──你們是無名小卒，卻無法被取代也必須存在。

　　你、你們說：「好難過。」

　　我說：「不是你難過。」

　　從來就不該難過。
　　如若能察覺、那些也是偽物；是我將之灌溉予你、你們的，從不是你們的。

　　察覺了罪惡，我說：「所以不要再難過了。」

　  「嗚嗚……」
　  「不要我們了……」
　  「嗚……」

　　你們不聽，我只能繼續說：「不是你的。不是你的。不是你的……」不斷地說，在你們就快死亡的時候，不斷地說；你們的氣息卻越發孱弱，不敢奢求拯救、我只能繼續：「不要傷痛。不要難過……」

　  「不是我的？」你替你們問，語氣是那樣焦急。

　  「對！不是你的、你們的。你們是純潔的。」我跪在床的角落，手揪著衛生紙可恨的慘白，連著骨節也發白；用著它塗抹你們的身軀，你們疼痛而被治癒，可沾上紙張的化作了透明的圓點。

　　塊狀而透光的，幾些交錯擴大──我才知道，你們從來是潔淨的。
　　只我，只我們這類人是污濁而多情難堪的；硬是使你們染上「人」的情感。我族是這樣可憎，可你們從未察覺真相，痴傻信著自己的錯。每次溜過毛細孔縫、如赴苦難的路，你們卻都包容而不抗拒，從未認為這是我族所鑄。

　　你們總是自悔，我們卻無恥相逼──
　　不斷誕下你、你們的同類；不斷說著甜言蜜語。

　  「我是愛你的。」

　  「真的嗎？」
　  「真的？」
　  「哇！好開心！」

　  「真的阿。所以你們必須誕生……」

　  「我不懂……我們是必須誕生的？」
　  「必須誕生？」
　  「這個世界有什麼是必須『出生』的嗎？」

　  「當然有！你們的出生是必然而可喜的！」

　  「我們的出生是可喜的？」
　  「真的嗎？」
　  「哇！可喜的！」

　  「當然。我便看著你們死亡而生出你們呢！」

　  「太好了！我們是有意義的。」
　  「是有意義的！」
　  「死亡也是意義？」

　  「是阿！有意義的生命就是最好的存在呢！」

　　如果有著意義，失去的你、你們，我族同類生產的身體部件，也應當是絕美而獨一無二的；直到現在，我都還能想起顯微鏡下的你們，因著不同情感而幻化的姿態，穿上悲傷的尖角，一般病痛的發散線段，洋蔥刺激下的蕨類花紋，狂喜重逢的方形複雜……礦物與你、你們相依，而我的情感與你們同死同生，你們是偉大的短命鬼，是生命自然之循環，生於我、亡於天地。
　　如若我的情感、我族之情也是這樣就好得多了；我們不再傷痛，如我無情於你們的死滅而後酣然入夢……若有幸天亮，睡醒後滲入枕頭的就不再是我的身體部件之一，而是出生後便不再屬於我的──
　　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