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並不存在,充其量只是大腦建構的錯覺,不管多麼根深蒂固。過去,現在,未來是同一件事。
情感,並不真實,充其量只是大腦內部的化學,不論多麼不可置信。快樂,憤怒,悲痛只是一場空。
閉著眼,躺入木製椅,撫摸材質光滑的手把,仰著頭,放慢呼吸。
「行者,要不要喝水?」2B端著1.5公升的熱水瓶,站在2.5公尺外詢問。
「2B,妳看來很累,心事重重,擔心9S的話,就去陪他。妳知道,我哪也去不了。」
2B放下水瓶,走近牢欄,雙手握住鐵杆:「行者……為什麼把疫苗給我?」
「機率。妳的感染率最低,疫苗效用最高。」我輕搓手把:「單純的數學問題,不是嗎?」
YoRHa人形們對看一眼:「既然2B小姐這麼說……」
看見我,波波路倒抽口氣,快步走近牢欄:「行者先生……您……還好嗎?」
「黑衣顯白。」我睜眼,離開木椅,站直身子,拉平連身帽皺褶:「很高興見到妳們,玫瑰酒很好喝,還有嗎?」
「先檢查身體再喝。」波波路意外地嚴肅,她轉向2B:「2B小姐,請打開牢門。」
「健康?左眼全盲、肋骨斷裂哪裡健康!」波波路突然悶吼。
「他的左眼瞳孔完全不受光線刺激縮放,只有盲人才會如此。起身的時候刻意壓低吸氣量,是為了降低肺臟擠壓肋骨產生的疼痛。」波波路盯著我,語氣和平常完全不同:「不是嗎,行者先生?」
狄波路:「波波路……不要生氣,行者是不想讓人擔心——」
四個人的牢房陷入寂靜,波波路迸出淚水,隨即用手背快速拭去。
「對不起,波波路。」除了道歉,一時之間我想不出更好的回應。
「為什麼道歉?」她抬頭,看入我的右邊瞳孔。「為什麼不是責怪?」
「責怪我們沒幫上忙,責怪我們當時沒有站出來,你們才會被逐出營地,芙蘭小姐才會……嗚……!」提到芙蘭,波波路頓時哽咽。狄波路上前摟抱她。
喀嚓,鐵門再度開啟,司令走入牢房,身後的門隨即鎖上。
「波波路,狄波路……!」司令看了兩人一眼,沒有責怪,只是點點頭,然後走近牢籠,面容憔悴:「行者大人……」
我打量她一會:「懷德,還是老樣子,把自己逼得太緊。」
「我們離開營地後,妳有好好休息嗎?一天只睡1.2小時?看看妳,頭髮跟幾天前一樣,連放下重新盤過的痕跡也沒有。同件衣服換也沒換,皺褶多到不可思議。肩膀,那裡的灰塵也沒拍掉。內手肘——每天只趴在桌上小睡片刻產生的皺褶,看程度就知道沒睡多久。懷德,為什麼不好好照顧自己?」
「芙蘭攻擊妳的腹傷也沒治療。」我收回手,瞅了眼在場的四名人形:「看看妳們……每個人都面帶憂愁,不懂放鬆,更不懂照顧自己,這怎麼行?」
「行者先生不也一樣嗎?」波波路輕輕推開狄波路:「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明明比誰都還悲傷,卻不把心裡的話說出口!」
狄波路:「行者……一直以來,我們一昧接受你的幫助,現在,讓我們幫助你好嗎?失去芙蘭,最悲傷的一定是你,雖然我們什麼都做不到,至少能聽你傾訴,陪在你身邊……所以……」
司令低頭:「對不起,行者大人……要是我當初堅持讓您與芙蘭小姐留在營地……」
人形們,陷入無法脫逃的自責。罪惡感,愧疚,悔悟,堆滿容顏。
我抿抿嘴,深呼吸:「都是因為你們這些該死的人形,芙蘭才會送命!」
一雙雙注視我的眼睛,從原本的關切、擔憂,逐漸轉變成驚恐、害怕、不安。空氣,凝結般沉重。
「妳們想聽的是這句話吧?」我吐息,掃視四人:「沒錯,芙蘭她,是為了喜愛的你們而死,但那是她的選擇,她的心願。我要用什麼理由,去恨你們?你們,什麼都沒做錯。」
「動手了結芙蘭的人,是我。所以如果有人必須為一切負責,那也會是我。責怪機械生命體?不對,他們只是因應情勢做出反擊,怪罪他人沒有意義。學習教訓,看清事實才是最有效的應對措施。」
「如果我再有能力一點,芙蘭就不會喪命,如此罷了。」我抓住欄杆:「所以不要浪費力氣跟時間安慰我。站起來,不要浪費芙蘭的贈禮。實現她的心願,活下去,才是現在的妳們該做的事,也是你們唯一做得到的事。」
牢房陷入更無聲的寂靜,人形們的表情依然難受,眼神卻多了一點希望,也多了一絲悲傷,少了一點自責。
司令點點頭:「2B,打開牢門,讓她們治療行者大人。」
波波路:「請閉嘴!接受我們的幫助很困難嗎?失去芙蘭小姐,我們也有難過的權力!所以……」她用力抓住我的衣領,和平常溫順的樣子完全不同:「不要讓我們再失去您好嗎!」
看著她和狄波路隨時都會流出淚水的表情,司令焦慮疲憊的神態,2B壓抑自我的容貌,我不再反抗。
治療結束,左眼依然失明,肋骨則不再疼痛。我坐在木椅上揉揉肋骨。
司令:「行者大人,請原諒我必須將您關在牢裡,相信我,這也是為了您的人身安全。人形們……很多人形對您抱有敵意。」
「妳不可能永遠把我關住,敵意持續提升,人形將必須看見我的死刑。」
「欺騙所有人形?萬一被拆穿呢?屆時誰還會相信妳,懷德?」
司令:「使用得當,謊言能夠達成雙贏,這是您教導我的。請相信我,行者大人,我很懂得偽造情報。」
「我知道,月面人類的會議記錄,補給貨櫃。但這次不同,聽好,妳們不能與我站在同陣線,人形必須維持統一。」
「不要緊的,表面上我們會支持將您處死。對不起,行者大人,但是我無法聽從命令讓您死去,保護您,才是我的使命。」
「多大的代價?一旦拆穿,整個人形的未來都可能崩盤——」
司令:「如果這樣能拯救您,我願意承受這份代價!」她停頓數秒:「歷史會怎麼批評我都無所謂。於公,我不能失去您,於私,我……不想失去您,行者大人……我不想失去您。」
狄波路微笑:「波波路一直過得很辛苦,可是幾天前,某個人類一出現,幾句話就改變一切,她很感謝……我也一樣。如果必須看著這個人類死去,什麼都不做,我們一定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波波路彎下腰,握住我的手:「行者先生,這次由我們來拯救您。」
「2B,一個人類的存亡與全體人形相比,與9S相比,誰比較重要?」
2B只是碰碰Pod:「我和你約定過——一定會保護你。」
Pod042:「無論何種狀況,輔助機042發誓保護行者與YoRHa人形2B。」
一雙白色的手從後方慢慢抱住我,懷德的身體貼上背後:「不是普通的人類……您,是為了人形,犧牲性命也在所不辭的行者大人。」
回過頭,掃視她們,一雙雙瞳孔的深處閃爍強烈意志。近距離凝視懷德,才發現她的雙眼顏色與陽光下不太相同。
「妳們對我的感情,我無以回報。」我握緊懷德柔軟的手掌:「原諒我,連如何感謝也無從表達。」
「行者大人……」懷德皺起眉頭,瞳孔放大,心跳加速,耳根發燙。
「用妳們能理解的話就是——告白。」我更用力摟住她。
司令亂了步調,呼吸急促,面紅耳赤:「您……可是,我還……」
「懷德,仔細聽好接下來的一字一句——我是一個人渣,很懂得利用感情抓住對方弱點。」我用力壓制司令,勒緊頸部,隨時能扭斷脖子:「2B請妳開門,我可不想殺了懷德。」
「芙蘭的死改變不了任何事實,行動仍須完成。我是唯利是圖的商人,不是自我犧牲的英雄,妳們是我的利益,任何可能造成利益虧損的因素皆須排除。妳們不能處死我,至少得等完成行動。反過來說,不能讓妳們撒謊,先不論成功與否,失敗的代價太高,不允許。」
我凝視2B:「所以眼下唯一的選擇,就是當著人形的面,架住司令逃跑。我依然是逃犯,妳們依然不是叛徒。」
狄波路:「行者!芙蘭若是知道你一意孤行也不會高興!」
司令抓緊我的手臂:「那不代表您就該獨自背負所有罪過……!」
「我不知道妳們哪來這些浪漫想法,但我知道陳列眼前的眾多難題與解決方法。只要不損利益,任何手段都無所謂。」我轉向2B:「現在,請妳開門。」
「昨天我為了全體人形,親手葬送唯一的摯友。妳認為殺害懷德會有多難?別無選擇之下,丟棄些許蘋果能拯救整車貨物,何樂不為?」
2B看著我,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如此悲傷的表情,竭盡全力壓抑,卻還是忍不住掉淚。她打開門,拭掉淚水。
「謝謝,記得出去後別多嘴。」我架著司令往外走。「現在,請將妳們回收的芙蘭遺骸交給我。」
沒多久,大量人形包圍我和懷德,幾乎是整個營地的數量。
「面不改色說願意接受處死,現在怕得想逃跑?貪生怕死的人類!」
聽見這些話語,我用盡全力忍耐,忍著不笑出口。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比現實依照計畫進行還令人愉悅。
波波路抱著黑色的袋子,裡面裝著芙蘭的遺骸。悲傷的眼神透露不少話語,痛苦地將袋子遞來。我向後退,人形紛紛後退,開出一條路,往廢墟都市的道路。
拿好袋子,吹吹哨音,好幾匹灰鹿出現出口邊,我在司令耳邊低語:「好好照顧自己,懷德。」鬆開司令,跳上鹿背,夜幕下,再次成為名符其實的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