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環境觀察，在高港我也改不了隨時注意角落跟窗口的壞習慣。
這深植心底的根性從我戴上狗牌開始就成了一種痼疾。
有人稱其為第六感，我稱之為凝視戰場的後遺症。
放假走在街上，確實察覺到有些古怪。
直視野獸的眼睛久了，就會發現牠們深潛在黑不溜丟瞳孔裡的情感，人類也是，眼神相會，肢體細微的動作，臉部的變化，這些都是線索，狼人對這點特別敏銳也說不定。
有人觀察我們整整一天。
不是好奇地想探個仔細，而是更深層的目的。
解釋為跟蹤也可以，來者非善。
對方藏得很好，但逃不過狼人敏銳的鼻子。
一直到我把美麗的公主小姐請回家，他才默默從影中淡去。
繼續留在城裡恐怕會被傾權派的無賴給纏上，狼人組織的損失成為權力結構改變的關鍵，不只傾權派，守和派也死了不少人，互相猜忌，探人底細。
這時一個擅長看戲的朋友忽然帶著陌生人進城，大家會怎麼想呢？
該死的，骨子裡竄出一陣涼意。
「格蕾，明天日落前跟我去總統府，我們需要提早出城，城內或許不太安全。」
「不太安全？」
「我們白天一直被監視著。」
「為什麼要監視我們？難道……是我的關係？」她露出吃驚的表情，眉頭微蹙。
「別那副表情，不只是妳，他們懷疑的事可多著。」
叩叩叩──
「誰？」
我打開門，穿著黑色軍服的小個子正從草綠側背包拿出牛皮紙袋，他一見我開門，急忙停止手邊動作，立正站好行舉手禮。
「失禮了長官，報告長官！政治作戰局第一中隊隊長，林啟超，奉大總統命令將第一手調查資料交予長官。」
「辛苦你了，在步兵學校待過我的班還這麼見外。」
他見我這麼說，才將緊繃的表情緩和下來「抱歉學長……在東帝工作，已經習慣見人就問好的日子了，到處都是星星跟泡泡。」
彼此寒暄了一會兒，他從前是我的班裡最矮的班兵，現在卻在政治作戰局混得挺滋潤的，該說是為人師表的欣慰嗎？看著自己的後輩不到兩年就升上中尉總有種感慨。
他的職位以實力換來，誰也想不到在那人畜無害的文弱書生外表下擁有察言觀色，輕鬆從目標的舌頭拉出情報的潛能，許多戰俘都經他的手腕不沾任何一滴血便吐出不少有趣的情報。
「啟超，最近有甚麼有趣的消息嗎？」見他略帶防衛意識的眼神，我隨即再補充了一句「不用顧忌她，她是我的任務夥伴。」
「原來是學長在開會時提及那一位夥伴啊，失敬了。」
啟超退了一步，對我們倆提出邀請「那是否可以請學長與協力夥伴一同與我至外面商討事情，在這裡，下官認為……。」
他壓低音量，從鐵門的凹槽內摸出一小片發著微微弱光的電子零件「太狹窄了。」
我冷冷一笑「……好啊，沒問題。」
＊
酒吧街是個由鐵皮，鋼棚與廢車廂蓋成的小街區，街上這間酒吧被稱為老校長酒吧，主要原因是因為店裡那被當成鎮吧之寶的兩世紀銀門高粱，上頭雕著舊政府領袖的頭像以及遺訓，青花瓷的瓶身也讓這間酒館有個典雅的名字
──青花酒坊。
或許是為了襯托這典雅的名號，這家店相較其他酒吧的氣氛要來得安靜優雅，就算外觀是鐵皮與車廂搭建而成，但內裝卻是奢侈的原木吧檯以及柔色系的吊燈。
在最隱密的包廂內，橙黃色燈光下閃爍著冒著氣泡的酒汁，我請了一杯向啟超致謝，雖然錢包發生了點財政危機，但上相的伏特加雞尾酒我還是端得出來。
我們自個生產的伏特加嘗起來就像摻了水的高純度酒精，拿來戰地臨時消毒也有不少成效，但混了幾杯柳橙汁就成了有酒味的柳橙汁，還帶點高中實驗室的味道。
至於格蕾，我不確定她滿二十歲了沒有，但我們喝的相同，我想是不會醉吧。
「學弟我真該好好謝你，我對諜報可不在行。」
「這情報是璃少校提供的，學長應該要感謝她，我只是負責幫忙跑腿的。」
「璃明華少校？甚麼時候跟政戰魔女走得那麼近啦？」我拍了他的肩膀，搞得他一陣苦笑。
「也是受學長推薦，我才能結識璃學姐這般出色的女性。」
「明明才大你一屆，就平步青雲升上少校，全靠那恐怖的交際手腕和那張與性格相反的清純臉蛋，不曉得獵了多少腦滿腸肥的高官，查清多少弊案，就連狼人的派系也敢調查的恐怖女性，背景似乎不簡單喔。」
「說到派系，大總統似乎決定讓飛龍調查自強的翻覆案。」
「是喔？」
「傾權派積極地想要調查這個全車步兵死亡的懸案，當然……這也激起我們懷疑。」
「不過學長可以放心，璃學姊早就安插鑑識人員作安全顧問，他們想要搞甚麼這裡都一清二楚。」
我小酌了一口酒，作為思考的緩衝時間，審核能釋出的訊息，畢竟病毒武器對自治警而言太刺激了。
「是嗎？那就好，畢竟身為苦主我也想知道這種鳥事發生的原因。」
他觀察我的眼神，顧忌我的臉色，帶出關鍵字的句子，看準時機說道「所以學長……真的不打算選邊站嗎？」
「這關政戰局甚麼事？」
「政治作戰局正在觀望狼人與飛龍內鬥，璃學姊對你們的派系非常有興趣，而且學長與政治作戰局正在做相同的事──欣賞這場拳賽。」
「真是不錯的興趣。」
「對方四隻怪物就把整個營區給掀翻，讓幾個花大把銀子訓練的狼人躺進八夭八跟太平間，就算要我選邊站，也不是時候。」
我放下酒杯，戲謔地挑起眉毛說道「該不會我下次回高港，狼人跟飛龍就死得不剩半隻吧。」
「這共同的敵人無疑讓自治警受到威脅，也讓中央高層開始恐慌，但也因此，兩派都在嘗試接觸，甚至削弱對方的勢力，希望在這混亂中侵占更大的版圖。」
「這麼說好了，政治作戰局對於兩派鬥爭如何都無所謂，我們只想在適當時機切入，佔取最大利益，我希望學長能與我們一起獲得最大利益，畢竟中立的意思便是，兩者甚至以上的敵人。」
「我不想當隻在鐵籠裡互相撕咬的狼，等到他們決定誰是困獸之王，我仍在外奔走，這裡是我覺得舒適的窩，但絕對不是唯一。」
「何況我的旅程不該在此終結。」
我稍微看向用嘴唇抿著酒的格蕾，她看起來不太習慣酒精，藍色眼眸充滿好奇，卻只敢一點一點的讓酒精浸入舌根。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女孩子，學長真的有些變了。」啟超輕晃著高腳杯，細瞇著眼像是在探究我的心境「以前的學長冷酷多了。」
「你也變了。」
我瞟了他一眼，他以前是個乖巧的傢伙，也是最瘦弱的那個，跑步跟不上，射擊亂飄，但也是待人最憨厚的傻小子，該說是農家人的特色嗎？但我只能說，軍隊跟政治是該死的染缸。
啟超略低下頭，難堪地笑了一聲「我有三個弟弟，兩個妹妹，說難聽一些，我需要權力……需要錢，否則我們家永遠只能像個乞丐過活，就算在政府的農場工作，這短短的生長季難讓我們家得以溫飽，家父家母已經因為兼職而過勞不曉得幾年，我要讓弟弟妹妹接受好的教育，而不像我是因為學長才有今天的地位。」
「我還記得以前別的連隊的副排跟班長找我麻煩時，沒人敢理會我，死魚般的眼神一個一個晃過，雖然這種沒有意義的懲罰早就被明文禁止，但沒人敢在服從兩字下發出悲鳴，我認為我來錯了地方，在這裡沒人會認同我，我是累贅，在軍隊裡沒有意義的存在。」
「但學長卻讓他們在八洞兩躺了兩個月，從那天以來，我就發誓會向學長報恩，如果沒有學長，我早就在人生泥淖裡插秧了。」
「我只是看不慣憑官階亂吠的喪家犬，區區一個別排的想動我下面的人，那是他們自找的麻煩，你的職位靠你的實力得來，當之無愧。」
「而我，仍是這蠱甕裡的一頭狼人。」
「那她呢？」
「她是想伸手抓我的笨蛋。」
「但我會自己爬出去，也不會讓她把手伸進來。」
啟超見我這樣說，打趣地笑了「學長已經有確切的答案了呢，那我也不方便多說甚麼，裝竊聽器的蠢貨我們會幫學長揪出來處理掉，無須煩心。」
「那就麻煩──」
啪！
襲擊我的白皙手掌向後方延伸，格蕾的位子上已經空無一人。
「為什麼把我帶來這裡……就顧著講自己的事啊，嗝。」
我默默轉動脖子，瞄了那從後方刺來的眼神。
沒錯，她醉了。
這只是雞尾酒耶。
「妳醉了。」
「我才沒醉！我也想跟文鶇先生聊天！」她勾著我的脖子，臉貼著我的耳際抱怨，鼻子還能嗅到那柳丁與酒精的香氣。
「這不是妳能介入的話題，自治警的政爭用不著妳插手。」
「怎麼不是我的事！文鶇先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只是想知道多一點事嘛……理會我一下嘛，嘛──」她纏住我的脖子跨坐到我身上，使勁地搖著我的肩膀，林啟超見這情況忍不住喀喀地笑了出聲。
「學長，學弟這裡有好情報，鐵道街往中正路的轉角有一間飯店，不只乾淨還挺便宜的。」
「飯店……我要去！」
「有士林大香腸可以吃喔。」
「香腸！」
「不可能有這種東西！那是高官帶女人去的旅館別想騙我，嘖──別再搖了，那裡沒有吃的，不要一副掃興的表情。」我推開她靠過來的臉，免得濃烈的酒氣跟酒嗝殘忍地虐待我的鼻子。
「現在不是在說這個話題！陪我聊──天──」
我使了眼色向林啟超求援，他兩手一攤沒有幫我一把的意思，很好，唉呦學弟，觀念很正確嘛，以後我絕對會找機會反整你一次。
「好好好，別黏在我身上，重死了，熱死了。」
「學長……那個，她好像……醉倒了。」
我嘆了口氣，無奈地把扣在我脖子上的手臂鬆開。
「到底要怎麼喝雞尾酒才會喝到爛醉。」
這傢伙在睡前倒是纏得很緊，費了不少功夫我才把她給弄下來，讓她躺平在沙發一側。
「算了，別管這傢伙了，所以調查報告呢？我在等這個。」
「這很有趣，比我們預期的還有趣。」
他從側背包抽出一張照片以及文件，金屬零件殘骸，直挺外型的碎片，電子零件與火箭的噴嘴構造像是內臟從殘破軀體甩出，那是被擊墜的導彈碎片。
「我們的電腦模擬演算，分析彈體碎片，這種導彈是戰前的短程彈道飛彈，而且是不可能出現在這座島上的型號。」
「俄羅斯２０７７年量產服役，虹彩Ｋ型巡弋導彈。」
「跟紅潮有關連嗎？我記得俄羅斯戰前因為財政危機有賣過許多武器給他們的前身。」
啟超抿著嘴思考一陣子「有可能，但我們根本不清楚他們發射這枚導彈的原因。」
「原因？」
「通常這種戰略打擊的目的就是為了摧毀重要目標，減少大批部隊進攻時的傷亡，但……他們並沒有集結部隊進攻高港的打算，為什麼要浪費這一枚珍貴的戰前貨？」
「此外，我們在紅潮的諜報團隊也有透露情報，紅潮被來自陰影中的怪物襲擊，其中包括他們的戰略砲兵部隊。」
「受那怪物影響的人發瘋後極具攻擊性，也保有使用器械的知能，我認為他們發射導彈與這隻怪物脫不了關係。」
「這也太離奇了！學長的意思好像是說，核後生物有能力控制人類自相殘殺一樣……。」
他似乎有些發寒，頰上滑下一滴冷汗「學長這是……真的嗎？」
「核後生物就像是核戰後集恐懼與怨恨於一身的生物，能適應廢土的惡劣環境，某些品種更將人類作為食物，不過別胡思亂想，終究只是猜測。」
「是啊，但現在學長的臆測似乎比起任何東西來得可信。」
他攤開報告，上頭記述著怪物出沒的地點「對於這隻怪物，上層將其命名為：白恐，甲級核後生物。」
「白恐？還真是有趣的名字。」我拿起報告，希望能從上面瞧出甚麼線索「那麼我要往那裡走？」
他語塞了一下，用難堪的臉色致歉道「抱歉學長，我們的情報單位也只知道白恐往東北方向逃竄。」
「目前自強仍在整修，莒光也還在東遺進行維護，大約還得五個工作天莒光才能運行，如果上頭關注的話，應該可以壓到三天前後，在情報不明確的當下，恐怕只能請學長自行往東北方向移動尋找線索了。」
「沒辦法，只好這麼辦了。」
「在廣廣廢土中找尋這不知打哪來的恐怖幻影嗎？還真是麻煩的工作。」
「但目前能與它接觸而不瘋的恐怕只有學長跟學長的同伴了。」
「還有其他要說的嗎？」
「需要交付給學長訊息就是這些，沒有其他情報了。」
「了解。」我起身，托起格蕾的屁股把她背在後頭「那我要扛這傢伙回去了。」
「學長，請等一下。」
「怎麼了。」
「學長，我……真的變了很多嗎？」
「蠢小子，你會問這種問題就還是那個蠢小子。」
他欣慰地笑了笑，接著開口道「我覺得學長真的變了很多。」
「現在的學長……笑容似乎比較多了。」
「是啊，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好事。」我用戲謔語氣應道，把快從背上滑下去的格蕾往上托。
「變得開朗對學長難道不算是好事嗎？」
我沉默了一下，腦袋中似乎有股聲音閃過。
「對狼人來說不是。」
創作內容
☢==☣末日系列☣==☢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