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樣子藺大人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全然不給這些人有任何轉圜餘地。」傅迎春一目十行,隨意翻了幾份摺子說道。
聿珏亦是倒抽了一口涼氣。「她為何不與朕商量……」這些證據,究竟花了湘君多少時日準備?
傅迎春睞了激動不已的聿珏一眼,抿嘴笑了,「陛下還不清楚藺大人的用心?」
「朕只知道她這也等於是把自己給逼上絕路!」能在朝為官的,家世清白的能有幾人?照湘君這種判法,滿朝恐怕要有一半以上都得入獄!
「這就是她的打算不是麼?」
迎春一語輕描淡寫,卻足以掀起聿珏心湖一陣滔天巨浪。她沒回應聿珏的凝望,僅是半斂著眼,帶點慵懶地道:「依傅某看……這幾個恐怕只是開頭。」
聿珏把那些個罪狀重重一擱,正巧海東青先行飛進窗口回來了。她往門口一望,整個女兵營伍因為那紫衣人兒的到來而全都抱拳行禮,趙含露機警地取下她的厚皮護臂,而李梅也跟在她身邊褪下披風,手頭似乎還取著不知是鴿還是兔子的鮮肉。
「藺……湘君!」
「卑職不知陛下親臨,有失遠迎,還請陛下見諒!」湘君故作驚訝的張嘴,撢了撢衣袍,莊重的行了跪拜禮。
湘君分明是故意躲避的,卻裝作不知她要來!「所有人都下去,朕要與藺湘君好好談談!」
聿珏所帶來的人先動,然而禁軍女兵卻無人敢動,個個眼巴巴地盯著跪在地上的湘君。
「朕叫妳們退下!」聿珏咬牙怒斥,瞪向為首的趙含露與李梅、徐朗等人。
湘君微抬起頭,「耳朵聾了?聽陛下的命令!」她一開口,所有女兵才終於肯動,三兩下退出廂房。
聿珏的俏臉宛如白灰,攬著鳳袍來到湘君跟前,「妳帶出來的人可真是忠心耿耿!」她語帶笑意地開口譏諷。
然而湘君未受影響,僅是冷靜的俯首答道:「她們全都只效忠陛下一人,絕無二心;就如同我一樣。」
「妳……」聿珏居高臨下的瞪著她,彎腰捧著她的臉面,「妳為何要這麼做!」
「陛下指得是哪件事?」
「自是羅織罪名,逮捕吏部侍郎等十二名京官的事!還有,妳分明是故意躲著我!」
湘君勾唇一笑,「卑職歡迎陛下都來不及,又怎捨得躲您呢?只是瞧您氣呼呼地過來,卑職便是準備些東西讓您瞧瞧,稍微冷靜點,放寬了心,才不至於使我倆惡言相向。」
「這麼說妳還是用心良苦了?」聿珏顰眉苦笑,「起來說話……我不要妳對我跪著。」
「卑職恕難從命!依禮法言,臣子見了君王當下跪行禮,您是大煌的皇帝,豈能為我開這不臣之禮的先例?」湘君又是頓首一拜,這讓聿珏很是訝異。
「只要是我與妳私下相見,就沒有這君臣的分別……」
「陛下您說錯了!」湘君抬眸,朗聲打斷她道:「妳既然續封我為御前帶刀統領,不就是等於要我稱臣?在您腳下稱臣,卑職心甘情願……況且,您不是來找我談公事的麼?」
聿珏給她這麼一搶白,面子登時有些掛不住,她抿嘴,收回欲牽起湘君的手時,在那一瞬間,低著頭的湘君浮出一絲苦澀的淡笑。
「好,妳要這麼對朕說話,朕便成全妳!」聿珏旋身,回到桌案邊凜然而坐。「說!妳為何先斬後奏!」
「陛下當初交給我先皇的御賜寶刀,並且還加封它,這不就表示卑職握有先斬後奏之權?此十數人藐視聖顏雖是藉口,實則貪贓枉法、買賣官爵等情事早已行之有年,卑職已得確切證據才出手抓人,陛下想必也都看見了,不知您如此大發雷霆,是何緣故?」湘君反而挺著身子,昂首顧盼著聿珏。
「妳……妳可以知會朕一聲!」
「陛下正忙著籠絡群臣,每日奔波勞累,卑職不希望讓您還為此等小事而費心……況且,說白了,罪證確鑿之下,交付給御史臺發落也只是拖延時間,好讓這些人有機會勾結朋黨罷了。」然後便是無止盡的說情、拖延時間,讓在背後操控的那隻黑手有一展拳腳的機會。
「可妳也未免做得太絕了!妳信不信明兒個早晨肯定有朝臣要向朕說妳的不是,甚至還可能把妳之前的所作所為全都挖出來……」
湘君連眉頭也不皺一下,「那就讓他們這麼做吧。」
「湘君!」聿珏顫著手起身,對她不住點頭,「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所以妳才說叫我千萬別手下留情……」
「無論親信與否,陛下全都只憑証據決斷,不偏不倚,公正無私,這纔是黎民百姓之福,纔是有志之士所嚮往的明君!」
「可妳都是為了我才這麼做的不是嗎!全都是為了我……包括妳現在要做的這些……」
湘君笑了,雙手終於搭上聿珏的,聿珏難掩心疼地跪在她身邊,喃喃說道:「夠了!朕明白妳一片赤誠,妳沒必要做到這樣的地步;這樣就夠了,剩下的就讓朕來完成……」
「您還是跟以前一樣天真!」
她一番帶刺的笑語就像迎面潑了聿珏一盆冷水,「妳說什麼?」
「陛下難道還沒發覺?一山不容二虎。」湘君溫柔搭上她肩膀,彷彿恢復愛人之間的親暱似的揩去她眼角的淚水,然而說出口的話卻是綿裡含針,刺得聿珏渾身不對勁。「放眼當朝,梅孟晁遭罷官之後,不管是諫議大夫也好,還是您剛成立的樞密院,甚至是領有戰功的國舅爺……無人權力能與您匹敵,除了我這個御前帶刀統領!」
「湘君……」
「而咱們又有這層秘而不宣的關係,妳對我是百般禮遇!」湘君敞臂將聿珏摟在懷裡,「妳等於是給了我一手將鳳凰牢牢掐在手裡的機會……如今當朝雖然還沒有這樣的聲音傳出,但只要我越是敢做,越是囂張跋扈,而妳又遲遲未肯辦我,妳以為別人會怎麼說妳!」
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她登基的那一刻在裁撤後宮,散盡嬪妃的時候,本有這麼一個讓湘君安然脫身的機會,只是念在湘君如此勞苦功高,為了尋回她而盡心盡力,甚至不惜犧牲名聲也要造出對她有利的局面,她便不可能將湘君從目前這至高無上的官位拉下來。
她不想讓湘君委屈……然而這樣的想法卻是弄出了一個得以名正言順目無主君、藐視一切的權臣……一個與她有理不完、道不盡的情絲的權臣!
湘君就是知道這一點,所以將計就計,下定決心在背地裡把這些暗無天日的髒活全都替她做盡,然後等到時機成熟,她只需要把這些人通通趕出朝廷——連同湘君一併除去就行了!
「妳別忘了,妳答應過谷將軍要當個明君的,既是如此,該辦的妳就得辦,不管那個人究竟是妳沒見過的官,還是曾經躺在妳身邊的枕邊人……沒有什麼比辦自己身邊的人更有說服力了,不是嗎?」
而為了讓聿珏能對自己狠下心來,湘君刻意與她拉開了距離。
那日在御書房裡的縱情,就像是場美好又飄緲的夢一般。
聿珏掩面而泣,而湘君親手將她牽了起來,「只是在辦我之前,我還有兩個人得先替妳除了。」
「兩個……人?不!湘君,妳得暫時歇手,把妳手上的罪證都交給我……」
湘君淺笑著搖搖頭,「照妳的法子太費時了……妳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便要把梅孟晁,乃至於朱奉英在妳背後玩的把戲全都端到妳面前!」
「朱奉英跟……梅孟晁?」這兩個人竟湊在一起了?
湘君終於放開她,「妳就靜靜地等吧,他們很快就要露出馬腳的。」
***
在湘君雷厲風行的辦案之下,遭到捕捉、審理的朝臣、京官越來越多,這讓朝中以諫議大夫為首的人馬開始沉不住氣,紛紛向聿珏上奏,那些個專橫濫權的往事,也逐漸被挖了出來。
與梅孟晁不同,湘君之所以身居高位,乃是依靠皇帝的權力支撐,於朝中並未結成朋黨的她大可不顧情面的辦案、徹查,可萬一發生事情時,也有如獨木般難以維持。
「恕微臣直言,藺湘君儘管位高權重,徹查朝臣不法之事本就不在她職權範圍之內,而她卻視御史臺於無物,仗著握有宮中禁軍調動之權,任意捕風捉影!」朱奉英領著眾多朝臣跪了下來,其中亦多有原先被視為梅派的朝臣。「微臣懇請陛下替咱們主持公道,將藺湘君嚴加查辦!」
望著被呈上來的這些罪證,聿珏一一檢視過,「眾卿的要求,朕已經明白了……可那些由藺湘君捕捉的朝臣,他們的罪證朕也是瞧過的,也親自前去大理寺審問過吏部侍郎等人,對於藺湘君所舉發的罪行,他們並無二話。」
「可是陛下!藺湘君所言並非全是事實;御史中丞呂大人、散朝大夫宋大人……這些人無端遭到牽連,白白冤枉了好官,又是怎麼一回事?」上奏的那人乃是光祿大夫,「藺湘君怕是將之前身為欽差的那一套全都搬進朝廷來,仗著皇恩如此囂張跋扈,她先前做的那些醜事,陛下難道就能視而不見?」
聿珏顰眉,不禁微微望向傅迎春,迎春拱手行禮,清了清喉嚨道:「眾所周知,藺大人乃是先皇器重的能臣,又手握御賜寶刀,有先斬後奏之權;藺大人行事即便激進,截至目前為止也並無太多差錯……諸位大人,若是行得端坐得正,料想藺大人的罪狀上,也不會有您的名字的。」
傅迎春一席話堵得光祿大夫無言以對,聿珏於是心底暗笑,環顧著眾人道:「諸位愛卿都聽見了?朕決定還是相信藺湘君,但同時也會緊盯著她,至於她的罪……就等她親自來向朕講明一切!」
然而迎春的機智並未讓聿珏輕鬆太久——
隔日,湘君便帶著禁軍女兵到了梅孟晁的府上。
雖因近日來她捉拿朝臣的動作頻頻,導致前來拜訪的門生少了些,但在湘君親自登門當下,仍有不少人仍待在梅府裡頭,所商討之事自然不脫她的應對之道。
「打擾諸位喫茶品酒的雅興,真是對不住!」
兩邊禁軍女兵帶著刀分列兩側,高舉的火把映照著湘君高傲的神色,她含著笑意,把朝四面八方投射而來的惡毒眼色視為無物。「何大人,敢問屋主何在?」
光祿大夫立刻站出來,「放肆!藺湘君,妳搞清楚這裡是誰的地盤!」
「天下之大,莫非皇土;此處仍屬京城轄地,咱們哪一個人踩的地不是聖上所管?」湘君睞了他一眼,「看來是要藺某搜了?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