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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第一章

交響J | 2008-04-05 00:21:58 | 巴幣 0 | 人氣 433

【灰】

台南,五月十七號,凌晨三點。

一名男子,頭部戴著不合晚春時節的毛帽,臉上掛著已經過時的粗框黑色墨鏡,綠色口罩遮住口鼻,手腳綁滿繃帶,跌跌撞撞、步伐艱難走進成大附屬醫院急診室,他一踏進急診室,瞬時室內充滿一股難聞的酸臭味。

氣味引導人們的視線,眾人皆掩鼻對男子投以奇異的目光,眼神透露出嫌惡,同時,也好奇著,明明是夏天,為什麼這名男子,把自己從頭到腳包的密不透風?臭味再加上怪異的模樣,難不成是皮膚病?

想到這裡,眾人不禁都向後退了一步,急診室頓時一片寂靜。

男子單手壓著腹部,全身衣服溼透,似乎非常痛苦,「救我……求求你……」

男子舉起手,鬆脫的繃帶飛舞,向人們求救著,他每動一下,就會有無數粉末狀的微粒,從他身上飄落,潔白的地板,沾染上一片淡灰。人們瞳孔縮小,不停後退。

「救我……」男子疼痛的再也無法行走,跪在地上,向人群爬行。

眾人就像看到什麼髒東西一般,絲毫不想讓男子靠近,越靠越攏,越擠越緊,直到最前面的婦女,再也忍不住。

「走開!不要靠近我!」她瘋狂地尖叫,一腳就往男子身上踹過去!

男子吃痛,倒坐在白色磁磚上,頭上的毛帽伴隨著灰粉脫落,雙肩止不住地顫抖,男子單手微顫的舉起,抓住胸口衣襟,突然!「哇!」的一聲,吐了一灘黃水,接著如同失去知覺般,仆倒在黃水中……動也不動,隨著倒下的軀體,掀起一陣粉塵,紛飛。

灰白色塵霧,偕同細小分子,散佈空中,蔓延整個急診室,由遠而近,由近而遠,吸入、吐出……

第一章 【灰】

「今天早上凌晨三點左右,在台南成功大學附屬醫院,發生一起離奇病例,男子許龍斌,前往就醫,據說許姓男子,身體呈現鱗狀灰化,呈現嚴重脫水,入院後三小時,宣佈不治死亡,許姓男子死後,其屍體化為粉末,對於此種灰化現象,院方及警方皆不做表示,但目擊民眾表示……」

晚間七點半,新聞不停的報導著。賈家人,正圍著餐桌用餐。

「那欸唔價恐怖欸代誌?」賈阿嬤戴著邊框已經褪色老花眼鏡,直直盯著電視銀幕。

「嘿啊,那個倫也不知道訴得到什麼病?怎麼會變成那個樣子?!」賈媽媽操著一口台灣國語說道。

「好噁心喔。」賈秀如吐吐舌頭,小臉皺在一起,嫌惡地說道。

「好啦,換台,吃飯不要看這些奇怪的東西!」賈爸爸從賈媽媽手中,搶過電視遙控器,硬是換頻道。

「喂,偶還沒看完耶!」賈媽媽不悅地喊著。

賈德倫,默默不語的,聽著家人的言論,吃飯的動作從未停下。他生性就是個不愛說話的孩子,大部分的時間,他總是聆聽。

化為灰燼,人體要在極度脫水的情況下,才會變成灰吧,為什麼會脫水的這麼嚴重?連身體都變成灰塵,是新的病毒嗎?還是傳說中的生化武器外洩,不過台灣應該沒有這種東西吧,那是HBO才會出現的情節。

「我吃飽了。」賈德倫草草扒完碗裡的飯,就要上樓。

「德倫,要唸書啊!」賈媽媽不忘提醒著。

賈德倫今年十八歲,就讀於南縣某國立高中,成績普普通通,不愛說話,生性冷淡,從不參加社團活動,也不與人交際,他最喜歡的就是打電腦,寫寫小程式,他今年要考大學,最希望的就是能考上資訊科系。

「好。」賈德倫回應著。

賈德倫的房間,非常狹小,裡面只有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一台電腦、一個衣櫃,書籍、課本他都放在床底的抽屜裡。

他從床底抽出一本課本,坐在書桌前,翻開今天預計要複習的地方,他想要專心,但腦中卻不停浮現,新聞裡那具打馬賽克的灰色屍體,到底是什麼東西,可以讓人如此嚴重脫水?百思不得其解。

他打開電腦,搜尋著脫水相關的資料,但是,網路並沒有像預期般的,呈現他想要知道的答案。

他盯著銀幕一會兒,把電腦關掉,他不應該花時間在這件事上面,再過沒多久就要大考,他不能分神,而且,反正事情也不是發生在他們家,有一個病例也不代表一定會大流行,所以,其實是與他無關的,這些事情就交給相關人士去處理就好了,對他來說,還是專心唸書比較實在。

※ ※ ※

五月十八日,成功大學附屬醫院。

「吳醫師,你有看過這種病例嗎?」黃志祥醫師,看著已經是粉末的屍體,不禁問道。

「……」吳天豪沉重的搖搖頭,當法醫這麼多年,這種死法他第一次遇到。

「那該怎麼化驗?」黃志祥問道。

「這……」吳天豪遲疑了一會兒。

屍體都變成粉末,一時間他也想不出該怎麼驗,看這個樣子,應該是被細菌或病毒感染,但是在宿主死亡以及如此乾燥的情況下,還可以驗的出來嗎?

吳天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根據目擊民眾的說法,這名男子到醫院的時候,身體已經在粉化,醫院地板到處都是灰塵,到底是什麼情況,會讓人變成這樣?」李逸楠警官,等的有點不耐煩,開口問道。

局長、媒體、民眾都在等一個交代,這兩個法醫,動作慢吞吞的,這樣叫他怎麼辦事?

「脫水……」吳天豪說道。

「那是什麼原因,會讓人脫水成這副德性,連屍體都……」

「要檢驗過才知道……」

「那什麼時候會有結果?」

「恐怕要一段時間。」

這麼多句話,只有這一句吳天豪說的最肯定,李逸楠重重地嘆一口氣,這下可好,法醫擺明了也不知道如何下手,那他該怎麼辦?只好拿出永遠的「無可奉告」。

回去,他還得寫報告,資訊這麼少,他是要怎麼寫?真是一個頭兩個大,他怎麼接下這麼個燙手山芋。

李逸楠又看了眼屍體,苦笑一番,說道:「豪哥,盡快啦,我明天再來。」

※ ※ ※

李逸楠回到辦公室,面對著電腦,這次案件的報告,始終空白一片,煩悶的抓抓頭髮,他需要點新鮮空氣。

他走出警局,燃起一根七星,深深吸一口,吐出朵朵煙圈,低頭看看手錶,才下午三點,今天似乎特別漫長。

「阿楠,許龍斌伊某來啊。」劉彥良咬著檳榔,從背後叫住李逸楠。

「好,我馬上來。」

他將菸頭彈在地上,並沒有踩熄,任它隨風飛去,隨後轉身走入警局。

李逸楠走進警局休息室,許龍斌的妻子──吳淑芬正坐在木椅上,雙手抱著破舊的手提袋,他倒了杯熱茶,遞給吳淑芬。

「許太太,請用。」

吳淑芬眼眶仍然濕潤,眼球佈滿血絲,看起來既憔悴又疲憊,粗糙的雙手,透露出她勞苦的一生,小心翼翼地端起熱茶,微微小啜一口。

「許太太,有幾個問題要請教一下。」

「……」吳淑芬點點頭。

「妳最後一次看到許先生,是什麼時候?」

「大概是上上個星期三,我們去廟裡上香,回來之後沒幾天,他就失蹤了,我還有去派出所報案,沒想到……嗚……」吳淑芬說著眼淚嘩啦嘩啦又掉了出來。

「那在許先生失蹤前,有發生什麼異狀嗎?去過什麼地方?跟什麼人接觸過?」

李逸楠拿起筆記本,記錄著重點。

「沒有啊,他要去外地工作,我們去廟裏求平安,回來的時候都還好好的……隔天,他就說他眼睛痛,要去看醫生,就……再也沒回來了,然後,我就去報案,然後……就看到新聞……嗚嗚嗚……」吳淑芬痛哭失聲。

李逸楠見吳淑芬情緒失控,向劉彥良示意要女警過來,安慰一下吳淑芬,他自己則走進他的辦公室。

李逸楠的辦公室,相當凌亂,桌上散佈著各種文件夾,已經喝空的咖啡杯倒在底面上,還夾雜些許鹹酥雞的空紙袋,他來回踱步著,思考彼此間的關連性。

燒香拜拜、眼睛痛、看醫生,眼睛痛想必是被刺激物刺激到,廟裡面會有什麼刺激物?灰塵、香灰、金紙灰、焚香的煙,這些東西跟脫水有什麼關係?如果不是在廟裡受刺激,那也許是許龍斌在回家的路上或是家中接觸到什麼東西,導致眼睛痛……也許是不乾淨的水、或者是昆蟲、動物,這些都是常見的感染源。

李逸楠打開辦公室的門,「阿良,幫我查一下許龍斌最近的就醫紀錄。」

他在筆記本上寫著:

問題一. 眼睛痛,是不是導致許龍斌身體灰化的引線?

問題二. 許龍斌家中、工作場合是否有不正常刺激物?

問題三. 灰塵、香灰、金紙灰、焚香的煙與脫水的關連?

※ ※ ※

早上六點整,賈德倫坐在通往校園的電車上,清晨的電車上一個車廂總是只有兩三個人,相當冷清,因此,賈德倫喜歡搭早班車,不用跟人群擠,也不必與人寒暄。

他拿起晨考要考的科目,專心閱讀,電聯車站站都停,每經過一站,都會上來一兩個人,賈德倫習慣性的抬頭,看看上車的是哪些人物。

一個戴墨鏡、兩個戴墨鏡、三個戴墨鏡,雖然是夏天,但今天的天空是灰色的,為什麼要戴墨鏡?一節車廂,只有五個人,五個人中就有三個戴墨鏡,賈德倫笑了笑,也許是現在流行戴墨鏡吧。

車內廣播響起:善化站到了,請旅客準備下車。

賈德倫收起課本,背上他厚重的書包,離開電車,經過月台,他從口袋掏出車票,交給收票的大叔,隨票傳來的濕透觸感,讓賈德倫一驚!

他抬頭看著收票大叔,大叔也帶著墨鏡,他看看自己的手,一灘水漬,這是收票大叔的手汗嗎?有沒有這麼嚴重,汗水竟然能把整張車票浸濕,透過毛細現象,滴到他手中。

賈德倫不可置信的看著這位收票大叔。

「肖年郎,不快走,等下遲到!」收票大叔不悅地說道。

因為賈德倫就站在月台通往車站內的門口不動,後面準備進站的旅客,通通被賈德倫擋的死死的,排成一長串。

賈德倫低下頭快步離開善化火車站,今天的感覺非常詭異,先是出現一堆在陰天戴墨鏡的人,接著又是離譜的手汗,人的手汗真的可以流到這種地步嗎?

不知道為什麼,賈德倫腦海裡,又浮現昨晚新聞裡的,那具灰色屍體,賈德倫又看看自己被沾濕的那隻手,他快步跑進7-11,隨手抓了一張衛生紙,對著自己的手猛擦!擦到衛生紙變成碎屑,才停止。

他不是一個有潔癖的人,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那麼介意「汗水」,他只是覺得……這樣做,比較安全。

※ ※ ※

「阿倫,前天你有沒有去拜拜?」蘇俊昇搭著賈德倫肩膀,說道。

賈德倫輕輕拍掉肩膀上蘇俊昇的手,說道:「沒有。」

「你怎麼沒去拜,那間廟很靈耶,有拜有保佑喔。」

賈德倫賞了蘇俊昇一記白眼,「不喜歡。」

賈德倫不喜歡人群擁擠的地方,燒香拜拜那種嘈雜的場合,他自然是能避就避。

蘇俊昇感到沒趣,摸摸鼻子閃人。賈德倫在班上不是個受歡迎的男孩,全班也只有蘇俊昇肯跟他說話,但這對他也沒多大的影響,他巴不得連蘇俊昇都不要來找他,一個人,落得清閒。

賈德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低頭繼續翻閱他的C++。

突然間,賈德倫肩上傳來一陣熟悉的濕潤感,他抬起頭。

「賈德倫上課囉,把課外書收起來。」孫耀達說道。

賈德倫按耐著想轉頭看肩膀的欲望,把C++收進書包裡,孫耀達老師滿意的走向講台。人離開了,卻留下一只潮濕的掌印。

他擦拭著浸潤透明的制服,看著前方的孫耀達,發現老師竟然也戴墨鏡!老師跟收票大叔……一模一樣,這……算是巧合嗎?

賈德倫壓抑著想脫掉制服、沖洗身體的衝動,努力的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是巧合。」,因為,如果不這麼想,他就會拔腿飛奔回家。

※ ※ ※

五月十九日,成功大學附屬醫院

「豪哥,結果怎麼樣?」李逸楠一見吳天豪,開口就問。

吳天豪推了推他的金邊眼鏡,拿了一份死者灰化的樣品,搖著頭,遞給李逸楠。

李逸楠拿起透明塑膠瓶,端詳內容的灰粉,它長的就像石灰粉一樣。

「不行嗎?」李逸楠問道。

吳天豪搖頭,往他的黑色真皮辦公椅,沉沉坐下,雙手扶在胸前。

「我試過所有的化驗方法,就是找不出病因所在,當這麼多年的醫生,從沒看過這種病例。」吳天豪無奈地說道。

「阿楠,你可能要拿去給專門一點的研究機構,我這邊沒辦法了。」

「這麼纏人……」李逸楠自言自語地說道。

吳天豪從抽屜裡取出一張名片,遞給李逸楠。

「她是剛從美國回來的醫學博士,專門做微生物研究的,目前在台大服務,你可以找她看看,也許她會有辦法。」

「陳儷玲……」李逸楠手持名片,喃喃地念著。

「謝啦,有機會再一起喝一杯。」

李逸楠將裝著樣品的塑膠瓶以及名片,放進胸前的口袋,離開成功大學附屬醫院。

站在醫院門口,從口袋裡掏出七星跟打火機,點燃了卻沒有抽,他看著進進出出的人群,很有趣的是,很多人都戴著墨鏡,在室外戴,很正常,但是走進室內也還戴著,就很奇怪。

他稍微算了一下,大約每五個人走進醫院的鄉民,就有一個戴墨鏡,李逸楠丟下手上的煙,跟著戴墨鏡的人走進醫院。

戴墨鏡的人停下腳步,李逸楠愣了一下,因為醫院長廊上的座位,整整齊齊的坐了兩三排戴墨鏡的病患!他抬頭看了一下門診的門牌,是眼科。

「請問,你的眼睛是怎麼了嗎?為什麼要看眼科?」李逸楠攔下一名莫約四十歲戴墨鏡的男子,好奇的問道。

「眼睛痛阿,一直流眼淚,如果吹到風,那就更痛啦!」男子說道。

「怎麼會這樣呢?」

「我也不知道啊!去求個平安符,回來隔天就開始眼睛痛!」男子抱怨道。

又是燒香拜拜、眼睛痛,許龍斌失蹤前也是這樣,又問道:「你是去哪間廟?」

「就天后宮啊。」

李逸楠拿起筆,在筆記本上寫下天后宮字樣,之後又尾隨一位從門診出來的患者。

幾個樓層的距離,李逸楠在精神科門口看到相同的情景,為什麼看完眼科,要看精神科?

李逸楠又隨便找了一位女士,「請問……」

他話還沒說出口,那位女士便「啊!」的一聲尖叫,跌坐在地板上,喊著:「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眾人的目光同時向李逸楠聚集,戴墨鏡的一群人,明顯向後一縮。

眼前的景象,令李逸楠錯愕,為什麼看到他會這麼害怕?這些戴墨鏡的人究竟看到些什麼?他捉起地上的女士。

「妳看到了什麼?!」

「鍾……鍾……鍾馗!啊!啊!」女士使勁的推開李逸楠,發瘋似的不停尖叫,向著門診的方向爬行。

※ ※ ※

李逸楠回到車上,拿出筆記本,整理著今天得到的資訊:眼睛發生異狀、幻覺、天后宮。

他可以初步假設,患者是在天后宮,接觸到感染源,之後產生眼睛痛、流淚的情形,甚至產生幻覺,但是,有個瑕疵,在眼科的那位男士並沒有看到幻覺,而精神科的女士有,所以幻覺這一項不太成立,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患者最近都去過廟宇,就算有去也不一定是天后宮,再說,感染源也不一定是廟宇特有的東西,也有可能是很平常的事物,只是碰巧廟裡也有……

李逸楠停頓了一下,他劃掉先前寫的假設,疑問太多,必須一項一項確認,才能再推論。

他在筆記本上寫下,待確認事項:

一. 調查所有患者,是否在近期內有去過廟宇?有去,是去哪一間?沒去,那是去過哪些地方?
二. 調查所有患者是否都有出現幻覺?如果有,大約是何時開始有幻覺?眼睛發痛之前還是之後?
三. 調查天后宮裡的香灰、金紙灰成分以及可能感染源。

李逸楠拿起手機,撥起熟悉的號碼。

「喂,阿良我阿楠,明天需要你幫個忙。」

「什麼忙?」

「你去成大醫院一趟,幫我調查眼科、精神科的患者,有戴墨鏡的,問他們最近是不是有去拜拜?是去哪一間拜拜?有沒有出現幻覺?有的話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喔,我去醫院,那你要做啥?」劉彥良問道。

「我要去天后宮,調查一下那邊的香灰。」

「香灰?你覺得這跟香灰有關係?」劉彥良似笑非笑地說道。

香灰怎麼可能跟疾病扯上關係,他覺得李逸楠有點查的太過火,大家都在拜拜,如果真的是,為什麼現在才有人死?又為什麼只有一個人死?

「只是猜啦,明天你去看就知道了,我明天還要去一趟台大醫院,送樣本給那個什麼博士的化驗。」

李逸楠聽得出劉彥良話中的意思,但是,這一切實在是怪異,沒親眼見到,誰都很難相信。

「你明天最好戴個口罩、護目鏡,還有,手套。」李逸楠叮嚀著。

「甘唔蘇咬?」

「小心就對了!」

李逸楠無法形容他心底的這份異樣感覺,以他當警察多年的直覺,他有預感,不會這麼簡單只死一個人就結束,一切都只是剛開始……

※ ※ ※

一如往常,賈德倫總是等過的放學的尖峰時段,才搭電車回家,他一踏上電車,噁心的酸臭味撲鼻而來,引得賈德倫頻頻作嘔,車上到處都是水漬,連座位都是溼的!今天明明沒下雨啊,水是從哪裡來的?

賈德倫在電車上往洗手間方向跳動著,生怕踩到水漬,好不容易抵達洗手間,沒想到門一開,裡面盡是嘔吐物,臭氣沖天,他嚇的連忙後退,緊緊貼在後方車箱壁。

賈德倫只有一個念頭:「殺千刀的,這是怎麼回事?!」

他庰住呼吸,使勁打開車廂門,站在車廂與車廂的連接處,任憑髮絲胡亂飛舞。他深深吸一口氣,從裂縫處窺視外面模糊的景色,腦中回顧著今天發生的種種。

陰天戴墨鏡、溼透的手汗、廁所堆積成山的嘔吐物、不明水漬、溼漉漉的坐椅……這一切就只有詭異而已,賈德倫感到他的週遭在改變,但是又說不出是怎麼個改變法,冥冥之中,就好像有隻大手在推動這一切。

他現在只想趕快到家,這輩子他還沒有那麼渴望回家過,賈德倫忽然自嘲的笑了笑。

當電車停靠在台南火車站,賈德倫卯足所有體力,拼命向台南火車站內衝,他誰也不看,只把車票往收票員一丟,火速跑向他的變速腳踏車,踏上回家的路。

賈德倫以雙腳所能承受的最佳速度,朝著家的方向疾駛而去,將所有的一切拋在身後,在他心底,一廂地認為,只要回到家,他就安全了……

※ ※ ※

賈德倫一進家門,立刻將門鎖上,背對家門單手扶著牆壁,彎著腰,氣喘如牛。

「德倫。」李逸楠坐在賈家客廳沙發上,喚著。

「小……小……小舅?」賈德倫喘得連說話都斷斷續續。

「你是被仇家追殺嗎?跑的這麼喘。」

「呼……」賈德倫緩和一下呼吸,說道:「沒啦。」

「噗,你這小子,一點都沒變,說話還是這麼簡短。」李逸楠笑道。

賈德倫走進客廳,拿起桌上的冷水壺,直接就往嘴裡倒,咕嚕咕嚕吞下大半壺的水,疲憊的坐倒在沙發上。

「小舅,你怎麼來啦?」賈德倫問道。

「辦案,順道過來看看你們。」

李逸楠是賈媽媽的弟弟,也就是賈德倫的小舅,自從賈德倫上高中之後,就很少見到李逸楠,因為李逸楠總是公務繁忙,忙到離了三個老婆,更別說來探望賈家。

「小舅,你知道那個變成粉的人吧。」賈德倫突然開口說道。

「嗯。」李逸楠點頭。

「那是怎麼回事?」

「這……警方還在調查。」

李逸楠的回答非常官方,賈德倫知道問不出來,也不再發話。

自從那具灰化屍體出現之後,四週才出現那些不尋常的景象,賈德倫不得不懷疑,這兩者間是有關聯的。

若兩者之間有相關,那麼變成乾屍就是結果,而他看到的那些現象,就是症狀囉?賈德倫不禁打了個寒顫。

「德倫,你回來了喔,都不說一聲的啦,就等你粗飯耶。」賈媽媽從廚房探出頭,大嗓門地說道。

「好啦,阿迪,來粗飯啦。」

李逸楠和賈德倫一前一後,在飯桌坐下,賈德倫左右張望,怎麼少了兩個人?

「媽,阿爸跟阿嬤咧?」賈德倫問道。

「你阿爸今天加班,阿嬤嗖她粉累,在睡覺。」

「阿嬤,不舒服嗎?」賈秀如說道。

「阿災?她今天企廟裡燒金,回來就在睡。」

「她是去哪間廟?」李逸楠問道。

「天后宮啊,老倫家就喀意企那種地荒。」

李逸楠臉色突然佈滿陰霾,賈媽媽看李逸楠臉色不對,又說道:「阿迪,你肚子痛喔。」

「阿姐,最近你們都少去廟裡。」李逸楠說道。

「為啥?」

「聽我的就對了!還有,多注意妳婆婆。」

賈媽媽聽的一頭霧水,嘴裡敷衍幾個字,就帶過去,倒是一旁的賈德倫,聽的很認真。

他認為李逸楠一定知道些什麼,只是李逸楠不願意說。要他們不要去廟裡……難道是灰化屍體還有那些奇怪的現象,都跟廟裡有關係?

這一餐,少了賈阿嬤的台語腔,以及賈爸爸和賈媽媽的鬥嘴聲,顯得有點冷清、寂寞,賈德倫現在才體會到,一個完整的家,有多美好。

飯後,李逸楠臨走前,他招手叫來賈德倫,說道:「德倫,最近多注意衛生一點,最好……能帶個口罩。」

李逸楠一句話,讓賈德倫更加確定他先前的想法,「灰化」是一種病,而且會傳染,他所目睹的不是偶發的巧合,而是徵兆,是歷程!

※ ※ ※

五月二十日

賈德倫萬分不願意去上課,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等到他下定決心要出門的時候,時鐘的短針已經停在七的位置,在他到台南火車站前,先去停車場隔壁的7-11一趟,隨手抓下幾個活性碳口罩和棉布手套,姑且不管這些東西是不是真的有用,至少多一層防護,即使不算防護,戴心安的也好。

他匆匆結帳,隨後立即拆封,戴上口罩及手套,手套似乎有點太小,緊繃的像是要爆出血肉,他甚至還拿出潛水用的不透水護目鏡,穿上冬天的綠色西裝外套,全身打整完畢,他才敢踏進台南火車站。

賈德倫這身與時節不符的裝扮,並沒有引起人群的訝異,因為,這麼穿著的,不只他一個。

緩慢走在台南火車站裡,今天戴墨鏡的人似乎又多了一些……

月台上,很明顯可以看出人群壁壘分明地分成兩邊,一邊是戴黑墨鏡、穿黑大衣,另一邊則是正常裝扮的人,他們各自佔據左、右一方,留下正中央一片空地。

賈德倫就獨自一人,站在那片空地上。他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瞄著左右兩邊的人,背脊一陣酥麻……

火車發出鳴聲「轟隆!轟隆!」即將進站,廣播女聲響起:七點三十分,往台北的電車即將進站,請各位旅客準備上車。

就在火車頭進入視線可及範圍的那一瞬間!戴墨鏡的一群人,就像是被保齡球擊潰的球瓶,紛紛倉皇散開,其中少數幾個,腳步絮亂得跌坐在地。

賈德倫雙眼睜的瞪大,他看看電車,又看看人群,並沒有異狀,為什麼這些人這麼驚慌?他們是看見了什麼嗎?

正常穿著的人,陸陸續續上車,賈德倫知道自己也該上車,但是他的目光、他的思緒,無法離開這幕奇異景象,腳底像被塗了膠水,硬生生的定在原地。

那些人,原本應該也是在等這班車,為什麼他們不上車?已經買好票,為什麼又突然要離開?

「嗶──」聲響起,電聯車的門關了,緩緩離開車站。

不消幾秒的時間,猛然「碰!」的一聲,整個月台激烈晃動,賈德倫趕緊趴下,讓書包擋在頭上,在那狹窄的視野裡,鐵片紛紛落下,其中還夾雜了殘肢、碎屑。

黑色的濃煙、人們淒厲的哀嚎,瞬間佔領整個台南火車站!

晃動過去,賈德倫想站起來,但卻雙腿發軟得癱坐在水泥地上,雙眼直視著前方,火車,就這麼爆炸了……

爆炸的衝擊力,撞斷了支撐月台屋頂的鐵柱,大部分的屋頂變成大小不一的碎石塊,散落四處,很多人被壓在石塊下方,也有很多人被噴射出來的鐵片斬切,有的是腹部、有的是頭部,有人只是些微擦傷,也有的人當場斃命……

暗紅的血液四處流竄……新鮮的頭顱在地面滾動,斷指、殘臂、裁成兩半的屍塊、碎肉,充塞月台的每個角落!

那些戴墨鏡的人……早就知道會這樣嗎?他們看見火車爆炸?又為什麼只有他們看的見?還是,其實,就是他們用超能力把火車炸裂!

賈德倫越想越偏,護目鏡泛起霧氣,最後積水,而鏡裡的水面逐漸升高……

※ ※ ※

台南火車站爆炸發生後,消防隊首先趕到現場,執行救火的工作,救護車也紛紛駛進,數不清的傷患,被抬上救護車,就如同所有的電影情結,警察總是最後一個才到。

兩個小時內,警方拉起封鎖線,大批的記者蜂擁而來,更多看熱鬧的民眾前來圍觀,台南火車站──前站交通頓時癱瘓,北門路、中山路、中正路擠得水瀉不通,交通號誌形同虛設,台南市一片混亂。

李逸楠站在月台上,雙手插在西裝褲口袋裡,眼前的景象,只有一個慘!遍地碎屍、血肉,不少新進的警員,躲在牆角嘔吐,而鑑識組的人員已經開始採證。

「天佑,你看這是怎麼回事?」李逸楠在黃天佑的身旁蹲下,說道。

「還不能肯定,但是……我覺得應該是線路走火。」

「線路走火?你確定?」

「嗯,因為沒有發現爆裂物的殘骸……」

李逸楠陷入沉思,沒有爆裂物,那會是什麼原因讓線路走火?火車的機房只有車掌類的人員可以進出,有可能是蓄意破壞?也有可能是人為疏失?

如果是蓄意破壞,那可就牽扯到政治因素了,因為台灣沒有什麼恐怖份子,若是為了引開人們對某事的注意力,那就很有可能了,但是這樣做的代價也實在太大。

至餘人為疏失,最常見的電路走火,是由液體引發,但是哪個車掌真的這麼笨,會拿水去機房?除非,這個水不是人為可控制的,一切都是場意外。

「天佑,有生還者嗎?」李逸楠問道。

黃天佑苦笑,「我看是不會有,不過你可以去成大醫院看看,傷患大部分都送去那了。」

※ ※ ※

成功大學附屬醫院.急診室

賈德倫滿臉髒污,身上披著毛毯,手持氧氣罩蓋住口鼻,筆直地坐在醫院的便宜綠色塑膠椅上,他依然戴著過小的棉布手套、護目鏡,西裝外套也還在身上。

急診室裡,人滿為患,他被隱沒在人群裡,沒有人注意到他,自然也就沒有人理會他,手裡的氧氣也是他自己去找來的。

突然有個護士看到他,就直對著他快步走近!

「小弟弟,這氧氣是護士給你的嗎?」護士說道。

賈德倫板著臉,不做回應。

護士見賈德倫沒反應,心想這一定是賈德倫偷拿的,「小弟弟,你不能亂拿醫院的東西。」護士說著就要取下賈德倫的氧氣罩。

護士的手漸漸逼近,賈德倫二話不說,單手拿起書包就往護士身上揮打,護士疼痛得發出陣陣哀嚎!人群瞬時包圍著他們。

李逸楠在遠方,就看到人群聚集成一圈,心理覺得不妙,他立即上前,取出警徽,「警察,讓開!讓開!」

李逸楠穿過人牆,沒想到進入眼簾的,竟然是賈德倫!他正舉著書包瘋狂揮舞,一名護士被打趴在地面。

「德倫!住手!」李逸楠衝上前,箝制住賈德倫。

賈德倫嘴裡不停喃喃念著:「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 ※ ※

「為您插播一則新聞,今天早上七點三十分,在台南火車站,一班通往台北的電聯車,突然起火爆炸……」

警局休息室裡的電視播報著,李逸楠不停的轉換新聞頻道,但每個都播報著相同的內容,索性就把電視關了。

他看著賈德倫怪模怪樣的穿著,不禁笑了出來,這孩子真是謹慎的過頭。

「可以把你的裝備,都卸下了吧。」李逸楠好笑地說道。

賈德倫看一看李逸楠,他遲疑很久……,莫約三分鐘後,他才慢慢的把護目鏡跟西裝外套脫下,但是手套,他搞不懂自己是怎麼戴上去的,脫不太下來。

李逸楠貼心的遞給賈德倫一支瑞士刀。

「可以告訴小舅,今天早上發生了些什麼吧。」李逸楠翹起二郎腿,點燃一根菸,說話的時候可以看見,煙從鼻孔和嘴巴散出。

賈德倫咬著下唇,雙手緊緊交握。

「最近,很詭異……」賈德倫咬牙說道,有些情景,他現在回想起來,都還是會發毛。

「喔?怎麼個詭異法?你有看見什麼嗎?」李逸楠又拿出了紙筆。

「很多戴墨鏡的人……還有水……他們跑掉,火車就爆炸……」

賈德倫的聲音在顫抖,全身肌肉繃緊,語言破碎,根本無法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德倫,看著我。」李逸楠走到賈德倫正前方蹲下,雙手搭著賈德倫的肩膀,凝視著他,直到賈德倫的眼神能聚焦在他的臉上,「已經沒事了,好嗎?」

賈德倫點點頭。

「我們再重新來一次。」

賈德倫嚥了嚥口水,他把老師、跟收票大叔,戴墨鏡、流手汗的事情,以及今天早上,在台南火車站他所遇到的狀況,通通告訴李逸楠。

他停下來,自己倒杯水喝,接著又說道:「戴墨鏡的人跟正常人分成兩邊,火車進站的時候,戴墨鏡的人通通都逃跑,然後,火車動沒多久,就爆炸了!」

「那……你有看到可疑人物或是有人帶些不明物體上車嗎?」

賈德倫沉思了一會兒,他搖頭。

「以後,你在學校要是看到什麼怪事,一定要告訴小舅,知道嗎?」李逸楠嚴正地說道。

眼睛痛的下一步,就是流手汗嗎?他無法給自己一個肯定的推斷,會導致眼睛痛的原因太多,不一定就跟那具灰化屍體有關,激烈排汗的確是不正常,但是也不能一口咬定,跟眼睛痛有關聯。

事件零零落落的發生,沒辦法完整的拼湊,需要確認的事情太多,他一個人調查實在不太夠,但是現在又發生爆炸事件,死傷這麼多,局長肯定不會分人手給他……

聽賈德倫的描述,隱隱約約感到彼此似乎都有點關聯,但也僅僅是感覺,他需要的是鐵證。

李逸楠揉揉自己太陽穴,頭疼啊!

※ ※ ※

五月二十一日,警局

「阿楠,這是許龍斌的就醫記錄。」劉彥良將手中一疊資料,遞給坐在辦公椅上的李逸楠。

「上次你叫我查,成大的那些病人,拍謝啦,沒法度。」劉彥良抓抓他的小平頭,繼續說道:「火車站爆炸,局長......你嘛災,現在所有的人,都要去查爆炸的事情,伊懷疑是炸彈客。」

李逸楠摸摸下巴的鬍渣,看一眼手中的就醫記錄,說道:「沒關係,剩下的我自己來。」

爆炸的可能原因有很多,看來鑑識組的報告,並不能讓局長滿意,他記得黃天佑跟他說過,這次的爆炸應該是線路走火,但局長還是選擇往炸彈客的方向查......

李逸楠又開始來回踱步。

他還是得再去找一次黃天佑。

劉彥良離開李逸楠辦公室過後,李逸楠坐下來,詳細翻閱許龍斌的就醫記錄。

就醫記錄上顯示,許龍斌最後一次就醫,是五月五、六日,都在金華路上的一間蔡眼科。他雙手環抱,轉頭望著窗外的街道。

許龍斌事件之後,出現許多奇奇怪怪的現象,他不能說全部都有關連,因為事件的發生,有它各自的可能原因,而這麼多個原因造成了同一個現象,引起詭異的迷思,但是,如果這些原因,原本就存在,為什麼在許龍斌事件前,都沒出現,而之後,卻接踵而來?

還有一個因素,不能忽略,就是......也許這些現象早就出現了,只是人們都沒有注意,直到許龍斌事件發生,巧妙的令人們變的敏感,而將所有的事情聯想在一塊兒。

李逸楠放下原本環抱的雙手,抓起他那件,百年如一的咖啡色棉布外套,箭步離開辦公室。

關鍵,就在於許龍斌!

※     ※     ※

「阿姐,德倫在嗎?」李逸楠戴著免持聽筒,說道。

「他在黃間裡阿,安抓?」賈媽媽好奇地問道。

「妳叫他在門口等我,我等等就到了。」

「你要帶他去哪裡?伊受到驚,你賣帶伊去危險的地慌呢。」賈媽媽關切的說道,不管怎麼樣,賈德倫都是她的獨子,她不希望孩子有危險。

「阿姐,我知道,只是有些事情需要他幫忙,別擔心,我會安全把他帶回去。」

賈媽媽停頓了會兒,深深嘆口氣,「好啦!偶會叫他在門口旦你啦。」

賈媽媽掛上電話,李逸楠左轉一個彎,直走一會兒,來個緊急右轉,方方正正的停在賈德倫家門口。

賈德倫剛好才從家裡出來,跑向李逸楠的車子,準備拉開後座的門。

「坐前座。」李逸楠搖下車窗說道。

賈德倫打開前座車門,重重地坐進座椅裡,繫上安全帶,「小舅,要去哪?」

「去一間診所。」

「診所?」賈德倫驚訝地說道。

該不會是賈媽媽,要李逸楠帶他去看心理醫生吧,他是有點嚇到沒錯,但是不至於要......

「那具灰屍,你還記得吧。」

賈德倫點點頭。

李逸楠繼續說道:「他生前最後一次看醫生,就是在我們要去的那個地方。」

「小舅,你的意思是......」

「我要確認,你看到的那些事情,跟灰屍有沒有關係。」

車子移動著,賈德倫的思緒糾結在一起,以往熟悉的台南市,現在,是如此陌生,未來,還會再發生些什麼呢?

※ ※ ※

金華路,蔡眼科

「先生,要掛號嗎?」蔡眼科診所的護士小姐,和藹地招呼道。

賈德倫不好意思地看著護士小姐,正想開口,卻被李逸楠攔住,他亮出警徽,逕自走向診間。

「先生,先生!你不可以進去。」護士跟著李逸楠跑到診間前,雙手張開,擋住李逸楠的去路。

李逸楠看護士小姐一眼,雙手仍然插在褲口袋裡,他轉頭望向診所門口,不期然的「碰!」一聲,李逸楠一腳把診間門踢個半歪,就差這麼一些,整片門板就要掉落。

「……」蔡醫師手拿著病例,看著李逸楠,但他看起來似乎並不意外,倒是一旁的病患嚇得整個人縮成一團。

「蔡醫師,他……」護士小姐著急的解釋。

蔡醫師舉起蒼白、滿是皺摺的手,示意護士小姐不用多說。

「王先生,抱歉,麻煩你明天再來一趟。」蔡同仁對著驚嚇不已的病患說道。

病患胡亂點頭,手機、錢包一拿,一陣煙似的,溜出診間。

「小翠,妳招呼其他病人離開,請他們改天,還有,把診所門關起來,妳可以先下班。」蔡同仁對護士說道,他雖年過半百,但聲音依然鏗鏘有力。

李逸楠大喇喇地直接在蔡同仁辦公桌前坐下,賈德倫則是很努力的,嘗試把歪半邊的門給扶正,他才一碰,那門就不爭氣地躺在賈德倫身上。

「呵、呵,小弟弟,沒關係的,你也來坐下吧。」蔡同仁笑著說道。

賈德倫尷尬的把門板放在診間角落,乖乖地坐到李逸楠身邊。

蔡同仁接著說道:「警官,請說吧。」

李逸楠皺著眉頭,整理一下思緒。

「你為什麼一點都不驚訝?」李逸楠問道。

李逸楠的問題讓蔡同仁笑了,也讓賈德倫呆了,他轉頭看著李逸楠,他們不是來調查灰屍的嗎?李逸楠在搞什麼?

「因為,我想你應該是為了我一個病人來的。」蔡同仁的神色,突然凝重了起來。

「喔?」李逸楠雙手抱胸,抬起他的二郎腿,略帶質疑地說道。

「應該是……許龍斌吧。」蔡同仁說道。

他從後方的檔案櫃裡,取出一個黃色的文件夾,放在桌上,翻閱著。

「你這麼肯定是他?」李逸楠又問道。

「是啊,這輩子我以為我什麼都看過了,但是許龍斌……我真的沒看過這種病例。」蔡同仁說道。

他躺進寬大的黑色人體工學皮椅,頭往上抬,陷入回憶的漩渦……

「嗯,那他到底是什麼情形呢?」賈德倫等不及地插嘴問道。

「那天……許龍斌來的時候,淚流滿面,他說他眼睛痛,我還以為他是痛到流眼淚,結果,做檢查的時候才發現,他不是痛到哭,而是哭到痛。」蔡同仁,緩緩說道。

「啊?」賈德倫和李逸楠同時喊道,什麼「痛到哭,哭到痛。」?

「許龍斌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身體一直在強迫眼睛持續流淚,他是因為流眼淚才眼睛痛的,而且……他的手汗,流的很……誇張,我可以看的見,汗水從他手掌滴下來!」蔡同仁比手畫腳的說道,原本白皙的臉染上淡淡粉色。

他忽然坐直身體,十指交握,讓手肘抵住桌面。

「那……你當時怎麼處裡?」李逸楠問道。

「那時候我猜想是細菌感染,所以,我留了點切片,要他過幾天再來。」

「然後呢?」賈德倫眼睛睜的荔枝大,緊接著問道。

「然後,他隔天又來了,還帶著墨鏡……他告訴我,他的眼睛變的很奇怪,我要他摘下墨鏡,結果……你知道嗎?我生平從沒看過這種情形。」

「什麼情形?」

「他的眼睛,眼白跟瞳孔都消失了,整個眼球都變成灰色……而且是那種鏡面不透光的灰……」

「鏡面灰……」李逸楠在嘴裏喃喃念著。

「那天我也做了切片,他的眼睛整個都結晶了,照理說他應該已經完全看不見,但他卻告訴我……他看的很清楚,而且……還可以看到一些額外的東西。」

語畢,蔡同仁又縮回他的大椅子裡。

「嗯……那後來你有……」李逸楠說道。

「當然是沒有,我沒辦法幫他,我也很害怕……為了這個病例,我打電話,問了好幾個老同事,大家都說沒見過,那不知道是什麼病,是怎麼傳染的?後來,我看到新聞……警官,你能了解我的心情嗎?」

蔡同仁卸下他的咖啡色粗框老花眼鏡,原本清亮的神態,瞬間顯的衰老,他捏著鼻梁尖端,好舒緩緊繃的神經。

他又接著說道:「這要是大流行起來,該怎麼辦?」

此時的蔡同仁,再也不是個老練的醫師,而是充滿擔憂的老人,他的妻、兒、姪、孫,要是染上,他可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

「那你當初怎麼不報警或是呈報CDC(疾病管制局)呢?」李逸楠沉沉呼出一口氣,說道。

「警官,我們作醫生的,也只是討口飯吃而已。」蔡同仁露出無奈的笑容,做出最明白的回應。

※ ※ ※

李逸楠的福特汽車,在台南市西區行駛著,離開蔡眼科之後,李逸楠和賈德倫都不發一語,車內一片寂靜。

賈德倫看著前方,眼前不停出現蔡同仁,脫下老花眼鏡的那一幕場景。

蔡同仁是醫生,對抗疾病最前線的人,連他都害怕的疾病……賈德倫不敢再繼續想下去……接著,他又想起爸爸、媽媽、阿嬤、妹妹,真的大流行的時候,他們一家人……該怎麼逃?如果要逃……又可以逃到哪裡呢?

賈德倫用力咬著自己的下唇,泛出白色壓痕。

李逸楠緊抓方向盤,這一趟路,他開的特別慢。

他試著從混亂的思緒中,整理出方向。

現在,可以確定的事情是:灰化這種病症,是先從眼睛開始,流淚不止,強烈的手汗,最後眼睛變成灰色,出現幻覺,如此一來,染病的人,為了遮掩不一樣的眼色,帶起墨鏡,這樣一堆帶墨鏡的人看眼科,就說的通了,同樣的人再去看精神科,也可以理解。

但是光靠戴墨鏡就可以區別患者跟正常人嗎?人們會帶墨鏡的原因這麼多,不可能光因為戴墨鏡,就認定,但也不能否認……

手汗,的確是比較離譜,但是如果要一個一個,讓民眾把手攤開來檢查,或是,要戴墨鏡的人,脫下檢查,人力上消耗太大,不是個好方法,況且,得病的人不一定會出門或是就醫,可能會躲起來。

最重要的一點,傳染途徑究竟是什麼呢?不知道,別說是治療,連預防感染都沒辦法!

還有,這件事情跟火車站的爆炸,到底有沒有直接的關連?賈德倫在火車上看到的嘔吐物、水漬也是症狀嗎?

李逸楠頭腦脹的厲害,鬱悶的像是陷在車陣裡的人,他掏掏口袋,想抽菸,卻發現煙盒已經空蕩蕩……

傳染病,最消極的作法,就是隔離,但若要執行,絕對不是他可以決定的,要說服上面的長官,他需要多一點證據……

李逸楠將車子停在賈德倫門口,轉身對著賈德倫,神情相當嚴肅。

「德倫,我們今天的事情,絕對不要告訴任何人,連阿姐都不行,因為……」李逸楠說道。

「我知道,怕恐慌……」賈德倫點頭。

在一切都還沒下定論前,就透露出消息,那是種人吃人的災難,況且……賈媽媽,應該也不會相信他……

「你最近上課,小心一點,有什麼狀況,立刻跟我說。」

他拍拍賈德倫的臂膀,希望這個孩子夠堅強。

※ ※ ※

五月二十二日

賈德倫還是得回學校上課,但火車站爆炸,他只好轉搭公車,環顧四週,只有稀稀疏疏幾個穿著校服的學生,交頭接耳,沒有戴墨鏡的怪叔叔或是阿姨,恍然間,前幾天發生的亂象,就彷彿是一場夢境。

公車上,相當乾淨,賈德倫挑了最後方的位置坐下,他托著腮幫子,外面的街道是如此冷清,好像,又回到從前,他從書包裡摸出一雙橡膠手套,停頓了幾秒,又把它塞回去。

校園裡,幾個女同學,依然嬉戲打鬧,穿著總是可媲美工友的美術老師,開始他每天的繞校晨跑。

賈德倫走進教室,在他的座位坐下,把綠色的書包掛在桌沿,拿出英文課本,漫不經心的一頁翻過一頁,腦海一片空白,直到教室由安靜轉為喧鬧……

賈德倫右後方響起一陣怪聲,怪聲說道:「阿倫,你這幾天怎麼沒來學校?」

賈德倫轉頭往右後方瞄了眼,是蘇俊昇。

蘇俊昇戴著醫療用口罩,穿著學校的綠色西裝外套,臉上掛著一副有色眼鏡,賈德倫不禁身體朝蘇俊昇靠近一會兒,又縮回原位。

(還好,有瞳孔。)

「噗,你在幹嘛啊。」蘇俊昇笑道。

賈德倫又低下頭,「沒……」,而後他又忍不住,用眼角餘光偷瞄蘇俊昇幾眼,「你……感冒喔。」

「算是吧。」蘇俊昇眼神閃爍,不自然的扭動身體,便離開賈德倫的座位。

賈德倫望著蘇俊生離去的背影,蘇俊昇的背部,浮現一塊深綠色的圓印。

上課鐘響,賈德倫發現走進來的教師,不是他們導師,他又轉頭望著教室其他座位,有大約一半是空著的……

(也許是,父母同意在家自習吧……)

「好啦,你們孫老師請假,我來代課,開始自習吧」體育老師,中氣十足的喊著,「那個偷睡覺、看小說的給我小心點啊。」

賈德倫視線轉回課本上面,全身泛起雞皮疙瘩,手心酸麻的無法握住原子筆,他無法釋懷,蘇俊昇背後的那塊圓印,離大考還很久,但是,空位……那麼多……

下課時間,賈德倫習慣性的環顧整間教室,蘇俊昇好像不在教室,他使勁甩甩頭,現在是夏天,流汗很正常……

他極力避免自己胡思亂想,賈德倫雙手緊抓自己不多的頭髮,他感到胸口鬱悶、脹痛,鬆開制服襯衫第一顆釦子,額頭浮出一顆顆冰冷的水珠,他無法呼吸!

突然,賈德倫站起來,朝向洗手間狂奔!他把自己鎖在蹲式廁所裡,彎腰雙手撐著膝蓋,粗重地大口喘氣,以手掌擦去頸部、額頭的水滴。

當賈德倫呼吸漸漸平緩,突然,隔壁的隔間,傳來開門的聲音,接著是窸窣的水流聲,賈德倫抬起頭,停頓幾秒,他微微打開門,細長的視野裡,他看見蘇俊昇在洗手台前,彎著腰,不知道在做什麼。

他躡手躡腳,悄悄地走到蘇俊昇身後。

蘇俊昇的有色眼鏡就放在洗手台上,他似乎很努力的想要將某種東西塞進眼睛裡,賈德倫慢慢地又往前在靠近些。

他注意到……蘇俊昇的綠色西裝外套、西裝褲,已經變成接近黑色的深綠,水滴不斷的沿著西裝外套、西裝褲的邊緣,墜落,發出啪搭趴搭的聲響,蘇俊昇的腳下,積著一灘水,聲音的間隔越來越短,響度越來越大。

賈德倫緊繃著臉,臉色發白,不由的後退一步。

忽然,蘇俊生發出一陣怒吼,低著頭,雙手用力搥打前方的鏡子,賈德倫雙腳就像生了根,硬生生的定在原地,無法移動。

蘇俊昇轉過身來,賈德倫猛然倒抽一口氣!

灰色鏡面的眼睛!映出賈德倫驚惶扭曲的臉龐,蘇俊昇的臉佈滿水痕,汗水如同下雨般的流,移動起來,就像個活瀑布。

「德倫,怎麼辦?戴不起來……幫幫我……」蘇俊昇抬起一隻手,哽咽地說道。

賈德倫根本分不清楚,他是在哭還是在流汗!

「幫幫我啊!」蘇俊昇一面說,一面朝賈德倫移動,他每踏出一步,地面就多一灘積水。

賈德倫不停的後退,整個人縮進小便池裡面,緊握拳頭……

「求求你……幫我……」

灰色鏡面眼裡的面孔,漸漸變大、清晰,賈德倫咬緊牙根,奮力往前撞去!蘇俊昇應聲倒地。

賈德倫如閃電般,疾馳在走廊上,不論撞到誰,他都不回頭,回到教室,抓起綠色書包,把東西全部倒在桌上,臉上戴起潛水蛙鏡,雙手穿上乳白色橡膠手套,坐在座位上,雙腿夾緊手掌,前後不停搖動。

嘴裏喃喃念著:「要開始了…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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