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梅，是受夏老師照顧的女孩子。由於寄居夏老師門下，還聽取他的教導，街上也有人用『夏梅』這個名字叫我。
老師有入夜前喝茶的習慣，在後院的圓几跟藤椅上喝。今天入夜的時候，也跟昨天一樣下著雨。我把桌椅移到涼亭底下，趁老師在亭子底下沉思的時間，拿羽毛撢子清理教室。
老師在這種時候喝茶，總會在半夜醒來。睡不著的時候，總來找被吵醒的我，要我一塊散步。我總勸他要麼早上喝茶、要麼不要在早上的課堂前，找我把他叫醒。傳教士要是這麼愛睡，是會被鄙視的。
以前的我在甫田街的鼎金棧裡幫傭，晚上就可以賺屋裡壹小塊地，讓我鋪蓆子睡，還有幾頓剩飯，讓我止止肚餓。夏老師剛到這裡的時候，就住在鼎金棧裡。
我那時是不識字的。有次幫他的房間作整理，竟然望著他攤在桌上、寫一半的筆記，喃喃幾個字來。夏老師那時還睡床蓆的一角，醒來看見旅舍的女侍唸起字來，竟然沒有氣沖沖地吼我出門，反而邀請我在他選好屋子以後，搬到傳教所那兒讀書。
於是夏老師在這地方收的第壹個學生，就是我了。老師教我讀書識字，我幫他打理參餐跟傳教所的環境。
夏老師後來又收了好幾個學生。最早來的是賀亞達，原本的名字是哈亞‧塔旺。他的家人把獵得的鹿皮賣給搬到甫田街的外人，於是也跟著外人的風格改了名字。不想打獵壹輩子的他跟著壹位『騎士』，幫這個有封建稱號的傢伙整理馬房。
賀亞達看到烏雲的時候，會惡狠狠地瞪視天空，眼睛都要去征討那些雨雲。因為下雨代表鹿毛跟馬鬃都變得濕答答的，他又得花整個上午去刷馬毛，再放棄練劍的時間，用整個下午來清掉淤積的泥水。騎士明明只有壹人，到底養了多少座騎？
但是，要是真的下雨了，賀亞達倒不會生氣。因為雨天唯壹的好處是，可以吃茇果而不被發現。
茇果的氣味跟雉雞大便一樣臭，外面進來的人，通常都不喜歡吃。但是敢吃的本地人說很棒，老師跟我說，這跟西南方半島的刺果是同樣的道理。但是嘴巴是這麼說了，我還是沒讓他偷吃。傳教士的嘴巴不能有奇怪的味道，否則會被鄙視的。
賀亞達倒是不在意，他們家裡人從小就在運貨途中隨手摘茇果來吃。不過「騎士」卻在意自己的隨從是否有偷吃「雉雞屎」的習慣。晴天的時候，賀亞達自然不會貪嘴。但等到雨天，泥水、糞水的味道都被雨揚起來了，賀亞達就會從草堆裡拿出那表皮很不光滑的綠皮果子來啃，再把含籽的核丟給馬兒嚼。反正身子已經臭了，嘴裡的味道更不可能聞到。
每壹條繁榮的街都會揚起塵土，傳教所裡卻有伍味雜陳的灰塵。學生從街上帶來鹿角的粉末，有些帶來樟腦跟韖皮缸的強烈味道。小米酒的甜味跟雜穀的粗糙味道也混入青少年的腳底。這些年輕的腳帶來木屑與塵土，雨雲則帶來溼氣，桌椅的表面於是附著像是初生黴絲的黏灰。我的羽撢髒了，上面好像有茇果的氣味。
索杜就好多了。首先，他穿鞋子。雖然跟街上那壹批學生相比，他並不健談，但索杜會變成可靠的男人。我的眼光很準，沒有問題，要是知道他喜歡什麼就好了。
索杜品行端正，是唯壹配得上這種形容的學生，更不會吃什麼奇怪的東西。不過，他在街郊賣藥的鍊金房幫忙，幫那些賣藥的製作奇怪的東西。或許讓鍊金房的主人裝上水銀眼睛，是他成為鍊金學徒的原因。不過為了報答對方，而得在鍊金房裡鼓動風爐，總讓我覺得可惜。是啦！經書上雖然沒有禁止鍊金術的研究，我還是不太喜歡鍊金術士。煎碗藥湯就可以治的病，幹嘛用上那些噁心的藥丸？更何況，這些賣藥的很喜歡『協助』巫術的研究。如此一來，不就是異端了嗎？壹個好人身陷異端，跟經上受了痛苦試煉的好人一樣，真的太可惜了。
我發現壹只快解體的小木箱，大力拆開來、丟到乾柴堆裡。沒用的箱子，就跟那個藍色的棺材男一樣。變成那樣子的傢伙不值得憐憫，活該。
連懶人都會照顧的大好人索杜，大致了解那個棺材男是怎麼『淪落』到我們這來。總之這個年輕異端受到導師懲罰，卻沒有死透。沒死透的巫師通常會被丟到荒野自生自滅，這個棺材男卻一副好狗運，從世界的另一端漂來這裡休養。可是一下雨，捌成就要發作，變得跟死人壹樣動也不動。幹嘛不直接死掉咧？索杜還得費神照顧他。啊。夏老師說「最大的惡人都可以遇上救贖」，就算是這種人渣也是。就希望他可以到有火的煉獄去吧！他就沒有裝死的理由了。願導師憐憫他的愚昧。
有麻雀在亞麻布篷下躲雨！走開、走開！我的窗台不要有白色的排泄物，你們這些可咒的竊賊，上次還偷吃老師的米，害我必須到街上再買壹只麻布袋，否則這些剛買到的米，都會給這些強盜叼走。我真希望設張網把牠們全給纏住、活活餓死在細網上。可是夏老師不願意我這麼做，說「最大的惡人都可以遇上救贖」，更何況是不牽涉罪惡的其他動物。
這讓我想到凱娜娃，「只有壹半靈魂」的凱娜娃。她該算在升天的那壹群，還是受罰的那壹群啊？
夏老師上課之前，總要制止學生的喧鬧。
但是上課的時候，無法制止的是凱娜娃跟『小巴』的對話。
凱娜娃說，小巴是隻伯努鳥。我的世界裡沒有這種動物，但夏老師似乎知道那是什麼鳥類，說是壹種鷺鳥，跟田裡的壹樣，卻有著藍色的頸背。
但是夏老師跟我都不知道，這種鳥喙細長的鳥兒，要在哪個部位長壹副人臉？我們也不知道，常人都無法看見身形的鳥類，是否屬於這個世界。但是，我們即便常看見凱娜娃說「小巴說祂認識的」哪個魂魄如何如何，也不知道這魂魄對真實的世界真有什麼影響。
好吧。中斷講課是個例外。凱娜娃是班上的笑話，但也是笑話幫助凱娜娃隱藏身份。夏老師的學生多是男孩子，能成為學生的似乎也都只有男孩子。但是我私下得知凱娜娃也是個女孩。知道這事情的只有我、凱娜娃，還有夏老師。凱娜娃的家人呢？應該也知道的，她的家人應該有榭芬人的血統，頭髮在太陽底下看起來帶了點紅色。但是凱娜娃有家人嗎？她說她在東邊溪畔跟家裡的人住在一起，但沒有人想涉水去證實溪邊住著凱娜娃。那裡的部族是出了名的戰士，沒人想要入侵他們的地盤。
說不定，凱娜娃的『小巴』就是戰士的神明。因為是帶著神明的巫女，戰士們就要供奉她了。唉，這樣不行，怎麼可以當異教的祭司呢？老師的學生裡有異教的神職人員，是會被鄙視的。
不對，凱娜娃住在四庄河，那是甫田街的東邊，凱娜娃卻認識西邊的地形。那個白石谷是危險的地方，只有挑擔的行商會從西邊運來港口的雜貨，到街上做幾筆買賣，再把我們可口的作物運到人口較多的城鎮。奇怪的就是，四庄河的戰士多半以游獵維生，從來沒有為了賣幾匹鹿皮跑到省城去。就算到了街上買賣，壹手也會按在刀柄警戒。可是凱娜娃很清楚白石谷的河川地，知道哪壹塊有鷺鳥覓食，哪壹塊可以闢成菜園，哪裡有珍貴的草藥，又要在哪個節氣之後採收。她描述得如此詳盡，連挑擔的都嘖嘖稱奇，還會帶這些意料之外的禮物作為證明。
但這也不是她到白石谷巡遊的心得，棺材男跟他的亂語之塔從沒見過她的蹤影，凱娜娃自己也說她從未到過甫田街的西側。我追問下去，果然又是小巴「告訴」她的。
幸好夏老師的學校是建在甫田街上。甫田街是榭芬人控制的區域……應該是吧，這裡的通事是會講榭芬語的。如果夏老師不在甫田街，而是在更北邊的地方教導這班怪學生，是會被北邊的審判官處火刑的。糟糕，北邊的亞拉康提是榭芬人的敵人，我剛才詛咒棺材男要受火刑。我竟然贊同這些敵人施行酷刑的源由哪。夏老師說「最大的惡人都可以遇上救贖」，要是我把棺材男丟進火裡，就是對老師教導的背叛。被徒兒背叛的傳教士，是會被鄙視的。幸好黎連社的部族建立了自己的國家，正好把外人的領土隔成南北兩域。黎連社目前仍然強大，不給外人為領土衝突的機會。
窗簷的積水滴得慢了，我聽見藤編表面舒展壓力的聲音。雨已經停了，老師的茶，大概也喝夠了。夏老師接著要回房間作晚間的祈禱，我呢，可以到後院幫老師收拾茶具，到廚房裡用絲瓜片刷洗壹下，免得茶垢積了起來。傳教士要是有帶垢的餐具，是會被鄙視的。
創作內容
《白淵新娘》第七章：對雨的實在看法（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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