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胸口有股沉重的熱，四肢卻是冰冷不已。我的雙眼朝反向的兩邊滾動，使視線開闊至以往無法見得的角度。所以我看見了、看見了自己的手腳正呈現不自然的彎折幅度，猶如一具脫線的傀儡那般。我想放聲尖叫，但是嘴角潺潺湧出的黑紅色液體卻使我語塞。
這種種跡象都告訴著我——我確實是死了。
我不感到疼痛，一切發生的太突然，我只是還有些恍惚。我記得今天是個灰濛濛的陰雨天氣，走在潮濕的柏油路上，肌膚便沾惹惱人的雨點。於是我撐開折傘，卻在那一瞬間，我看見朝我疾馳而來的小客車，它的車頭燈炫目閃爍著，使我想起了許多過往。
那是出生至今的所有回憶，它們被切成許多小小的片段，並且一幕一幕在我眼前放映。我想這或許就是「臨死前的走馬燈」吧。其實能總覽人生的感覺倒是挺新鮮的，要是從前的我記憶力有這麼好，一定能考個更好的學校，過上一段更不錯的人生吧。
只可惜，強烈的撞擊使我飛舞半空，也宣告了我人生的終結。我的身子飛速旋轉，一秒的滯空時間卻像是永遠般。剛開始是一種心曠神怡的解放感，隨即便是胸腹擠壓之下炙熱的氣息湧入鼻腔，最後伴隨一聲巨響，我重重摔在地面上，耳邊清脆的碎裂聲響徹。
至此，就是我臨死前的體驗。
為何我現在還有知覺呢？我也不太能理解。我仰望四周逐漸圍上的人群，他們看著我，各個流露出驚慌、噁心、甚至是感興趣的神情。許多人拿起手機，十個有九個是在拍照，一個則是講起電話來，就不知道那一個是要報警，還是要跟朋友炫耀他剛剛目睹我飛旋的舞姿？
原來一個陌生人在自己眼前死掉，大家會是這樣的反應啊。
對於周遭的人群，我漸漸感到有些排斥。誰都不喜歡被看笑話，況且我也有些害羞。活了二十幾年，我一個女人也還算愛美的年紀，如今在眾人面前卻是這副醜態，還真讓人感到渾身不自在（我一個死人說「渾身」好像也怪怪的，不過算啦。）。
「這裡這裡！」
伴隨吶喊，一群人穿過擁擠的人潮，是警察和醫護人員。那醫護人員看了我一眼，便向身旁的警察搖搖頭，但他還是盡責地著手搶救我。我一開始覺得很感激，後來我又覺得，他們只是必須做個樣子吧。我默默看著他們，心中想的卻只有「希望他們別發現我有隆胸。」
沒過多久，我的屍體上了擔架，並在喧嘩聲浪中被送入救護車。然而我卻停留原地，只得目送救護車揚長而去，我想追趕它，卻發現雙腳停滯不前。至此，死後的無奈與悲傷才終於湧上心頭，我蹲在滿地的血泊中，掩著臉啜泣起來，沒有人發現我，人潮也漸漸散去。
好孤獨。
周遭寂靜無聲，只有留下的警調人員們，仍努力不懈地勘查現場。我沒有注意他們的所作所為，只是一個勁兒的哭泣。想當然了，他們也沒有注意我，只是默默做著自己的工作。頭上的雨點像是要打破雙方沉默般，滴答落在血染的柏油路上，讓我感覺更難過了。
「別哭了。」
忽然，其中一名警官看著我，輕聲細語。
我疑惑地抬起頭，茫然地朝左右兩旁觀望，卻發現我身旁誰也不在，眼前的警官似乎是在跟我說話沒錯。那位警官年約二十出頭，跟我差不多歲數，他揉了揉雜亂的黑髮，隨即便取出一個小記事本，大聲地詢問出聲：「喂！那輛肇事逃逸的車牌有被人看見嗎？」
「沒有啦，這附近監視器全壞了，要調別的監視器了。」他的同事隨即回應。我再次以為那句安慰出自於我的錯覺，直到我發現他的雙眼正直直盯著我瞧。被他這麼望著，我有些害羞也有些措手不及，但我想起了他方才的詢問，便趕忙朝他喊出聲。
可是，我卻發現自己不能說話。
每當我想要開口，血沫便從嘴角泉湧而出。
「咿呀啊……啊啊……」耳聞自己嬰兒般的呢喃聲，淚光逐漸佔據視線。
最後，我僅是悲傷地用手指，默默勾勒出一串數字——９９３－ＮＡＪ。
警官迅速地在記事本上刻劃著，寫完後，他仍然保持著蹲姿，靜靜注視著我片刻。他隨即起身朝背後的同仁大喊：「我們一定要破案，不然那位小姐太可憐了。」聽聞他的話語，其餘警官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紛紛將視線投向那名青年，最後各自點了點頭。
他們也走了，又剩下我一個人。
我的血跡被沖刷乾淨，封鎖線也被人拆掉了。無數的車子穿越我的身體，直直開向道路的彼方。每當有車子穿過我，我便能看見車內的乘客們，有時候是一家人、有時候是對情侶，他們或是悲傷或是不愉快，每個人都有著各自的煩惱，但現在我卻很羨慕他們。
畢竟，我連煩惱都已經不需要了。
我的男朋友和家人們也來了，他們找了個法師，為我誦經（還是招魂，我也不懂）。我看見爸爸媽媽老態畢露的面頰上，又多了幾道皺紋與淚痕，他們跪在我死掉的位置，輕喚著我的名字。注視他們佝僂的背影，我也不禁流下兩行眼淚，總覺得這樣的場面好悲傷。
好悲傷、好悲傷、好悲傷。
我實在對不起他們，也對不起阿健。
阿健的臉頰明顯消瘦許多，他跟隨我的父母，靜靜豎立在法事現場。他沒有哭泣，或許他早就哭完了、也或許他覺得自己不能在老人家面前掉淚。他全程注視著我身亡的位置，一言不發，我卻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思念與悲傷，我試著伸手抱他，卻怎麼樣也搆不著。
最後，他們也離去了。
又過了很久很久，那名撞死我的車主來了，被警官押著來了。
他在現場做了一次肇事模擬，隨後在我面前上香道歉。他哭的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直說自己只是太害怕才逃跑了，又或是自己有多麼愧疚，做了多少惡夢之類的。我原本以為自己會非常憤怒，也以為自己會像電視中的厲鬼一樣，狠狠掐住他的脖子，但我什麼也沒做。
對於他，我心中沒有特別的感覺，只是看著他不斷朝我三跪九叩，總覺得有些好笑。
但是，對於那名曾幫助我的警官，我卻是滿懷謝意。在車主上香的同時，我看向一旁跟隨的他，我向他鞠躬答謝，他卻只是閉上眼，朝我輕輕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那代表著什麼意思。
我死了。
日子久了，我已經漸漸能接受這個事實。爸爸媽媽仍然每年會來上香，阿健卻在第二年之後就沒再來了。我想，他或許是找到了新的對象，並且延續著自己的人生吧。對此我絲毫不感怨恨，反而我有些慶幸，慶幸阿健能從我的陰霾中走出來，只要他幸福，我也覺得幸福了。
倒是那名警官，在這之後，還是常常會經過這個路段。他一開始總是假裝看不見我，但最後卻又不忍心地朝我微微頷首。每次當他看我時，他總是帶著一絲同情，與愛莫能助的無奈。
對於這樣的他，我總是淺淺勾起嘴角，向他嶄露堅強的笑容。
然後，今天我也靜靜豎立在我身亡的位置，一如往常那般。
不用再煩惱逐漸鬆弛的腰圍、不必再擔心臉上冒出皺紋。
因為，我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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