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妳後來有好好教訓那些瞧不起你的臭男生嗎?」在瓔子換氣時,扇做出每個聽故事的人都會有的反應:詢問其他自己感興趣的枝微末節。
瓔子搖頭,對眼前知己說道:「母親……不准我……生事。」
儘管事情距今已有數年光景,瓔子說話的語氣仍然充滿平時聽不出的憤恨,顯然對同儕當年的作為無法接受。旁桌其他客人聽不見兩人說話,也被瓔子重放玻璃杯敲打「咚!」的沉重聲響嚇壞。
「那個……兩位客人要換個包廂長談嗎?或是請您的同伴少喝幾杯酒。」發現女武士有些異常,餐館服務生有些擔憂地上前詢問兩人。喧嘩事小,就怕眼前客人耐不住酒精刺激當場偶吐,服務生還清楚記得有次清理冒險者們嘔吐物時,混合藍紋乳酪蒜炒牛肉鵝肝醬涮羊肉的異味黏上圍裙的觸感。
「沒問題的,有事情我負責。」扇拍拍胸腑保證,又將嘴湊到那名服務生耳邊戲謔問道:「現在可是女孩子們說私密話題的時間,你也想在旁邊聽嗎?看起來一表人才沒想到有這麼要不得的興趣……」
扇還沒說完,服務生就滿臉羞紅退開避嫌。「那個,不打擾兩位了只是還請您顧好您的朋友。」
「剛剛說道哪啦?好像是妳老家的臭男生很看不起妳的部份對吧?真可惜,換作是我才不會管這麼多。」打發服務生後,扇手肘撐住臉頰,口中附和瓔子並表達支持她立場,同時又遞上一杯調酒。
「家族嚴禁私鬥……除公開場合比試切磋……違者重懲。」
「公平比試……絕對不會輸給家族裡任何人……絕對。」
罕見的落寞反應湧上,瓔子的表情再度挑起扇聆聽的興趣(儘管不擅言詞的女武士每說一句話都要花上多常人三到五倍的時間)。
「繼續說繼續說,反正我時間還很多別介意。」扇甚至從原本的對桌而坐挪移位置,來到友人身旁拍拍她後背。沒吐,看來可以多撐一會。扇心想。
「母親,為什麼給我……取『瓔子』……這名字?」
不希望母親也被旁人惡意的情緒影響,瓔子努力想找話題轉移注意。
「妳這孩子真是,居然也有對這些事情感興趣的時候嗎?」輕拍瓔子因練劍絮亂的髮絲,將那個人最喜愛的姬髮式髮型整理整齊,婦人回想過往:「當然是因為櫻花是我們兩人認識時相會處盛開的植物呢。那時候爸爸還在想,如果是男孩的話就給妳取名櫻小路,兩個名字都與這個家的家紋有所關連。」
母親雙頰微紅,想到與現任當主在一起的甜蜜時光,卻沒注意到膚色原本就很蒼白的瓔子,聽完敘述後更是臉色慘白,不知是難以忍受母親述說這樣的過去還是痛恨連自己的名字,定位自身「存在」的象徵也跟那個人相牽連。
「不過寫法……跟母親期許的『櫻花』不同。」硬是忽視那個人的部分來讓自己好過,櫻子撿起折斷的樹枝,在沙地寫下「櫻」跟「瓔」兩字,並非這個國家的拼音字而是大丹方塊文字。起先瓔子的父親有請家庭教師指導她東洋島國的地方通用文字與各種知識,直到瓔子沉默抗議、揮刀胡鬧、避不見面……以各種方法趕走十名以上的家教,才由母親親自教女孩讀書識字。雖然這個國家的文字她也有學習,但非必要她並不想用。
從各種方面盡可能地讓自己與那男人切割,卻又為了母親妥協。
幸好女孩年幼,將注意力都聚焦在厭惡父親與這個家族的全部,才沒有時間深思自己意識裡的矛盾。
瓔子寫字時,婦人心中又是其他想法紛沓:如果讓他看到瓔子已經會寫自己的名字,他可不知道該有多高興?瓔子倔強的皺眉動作跟你真像……「為什麼?」瓔子又問一次,雙眼直盯住婦人不放。
「對媽媽來說妳就是媽媽最重視的瑰玉,這不是很簡單的事嗎傻孩子。」婦人矮身抱住瓔子,嗷嗷待哺的熟悉的溫暖稍微撫慰女孩被旁人排擠的孤單。這個家族果然只有母親愛著自己,瓔子確信。
鏗--鏘--刷刷!
「再用點力,俺平常是怎麼教你們的!」
「是!師範!多謝指教!」
從不遠處聽到練武場傳來刀劍交擊的碰撞聲,瓔子驚覺時間已至武士們在道場授藝開課的時段,原本對這個家族漠不關心甚至採敵視態度,反問的語氣竟隱含渴求的熱情:「母親,時間?」
腳步加快往大廳移動,再不快點去道場會錯過讓自己變強的機會,瓔子單純地想著,甚至忘記顧慮母親是否跟上。幸好小幡家族的人除非奉當主之命,否則沒人有興趣對瓔子母女倆瞧上一眼,這也是瓔子多次取刀,都只被她父親發現的緣故。
『總有一天,要把這裡的照片通通用櫻切砍得粉碎。』重回掛滿歷任當主照片的主廳還抱著有些失禮的孩子氣念頭,瓔子確認四下無人後把櫻切放回刀架,離開前回頭前狠瞪據說是自己父親的男人的照片。
「去道場,晚上見。」對母親,仍不忘保持基本的禮儀。
或許是自覺虧欠瓔子,對女兒難得抱持的興趣(這點也跟那個人相似)婦人沒有加以攔阻。只微笑說聲「記得準時回來吃飯」,就目送瓔子遠去,自己循原路返回私宅。
「在你的默許下,瓔子總算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標……我好欣慰。」瓔子沒有聽到母親傾訴般的呢喃。
與母親分開的女孩卻從其他方向遠離練武場,甚至離開小幡家領地,獨自於外圍城牆邊奔走,繞回隔開道場處的牆壁跟前。沒什麼,早就習慣了……以不輸給男兒的敏捷身手衝刺、爬上離道場最近的櫻花樹樹頂,多次比較後,這棵樹的視野清楚,也離授藝師範的位置最近,常年盛開的櫻花花瓣甚至能將自己穩妥藏住不被發現。
晚到的瓔子剛好略過前一堂課的預習時間,這時老師正教導門生如何在比試時掌握間合(距離感)、出手時機,並口述戰鬥的進退閃避與步法要學生練習。
瓔子將注意力提升到極限,專心聆聽武士口述歌訣、雙眼烙印每個武士舉手投足;眼中所見,盡是師範們揮刀時的那一點鋩子頂,有些艱澀內容現下不懂也囫圇吞棗般硬記……女孩自己也明白這樣學習有欠周延,卻也是沒有辦法中的折衷作法。
有關道場「習藝」的真相,瓔子連母親也蒙在鼓裡。
儘管每次都自稱去道場修行,瓔子卻沒有一次對母親述說詳細過程,深入簡出的瓔子母親也不曾主動過問,很自然地認為那個人疼愛親生骨肉,願意讓瓔子留在道場。其實瓔子的舉動跟武道大忌「偷學」沒兩樣,在其他地方這樣做絕對是斷肢剜眼的下場。
即使知道後果,為了讓自己變強,女孩也可能義無反顧地孤守己道。
底下授藝師範們也發覺到總有人躲在樹上偷看這件事,不過小幡家現任當主小幡剛德曾明令准許,他們礙於當主面子也不會多加置喙,那些幼年學徒則樂得瓔子自行其是,離道場越遠越好。
而瓔子原先也是這座道場的學徒,無差別地與其他門生同場習藝……但瓔子始終無法忍受家族裡除了母親以外的任何人,直到某一天,有學生在休息時間當面斥責她來歷不正,不配在道場學習時,瓔子更因此拂袖而去。最後異想天開地靠「旁觀」的折衷辦法來讓自己持續學習。即使行為被人批評為鬼鬼祟祟,她也擇善固執。女孩心底認為自己沒作虧心事,不對的都是那些用異樣眼光看待母親的人們。
『你們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你們,到時候憑本事見高下。』
那天離去時,瓔子心想,也加深她變強的決心。她要用這個家族乃至整個社會階層崇敬的武士道反擊。當他們發現自己輸給一個「理論上」可以輕易打倒的對手,表情會如何呢?瓔子發現自己想像不能,卻很期待那天到來。
只屬於女孩一人的戰鬥,從那時起揭開序幕。
「欸欸你聽說了嗎?一個月後的神前比試有不少流派都要來小幡家耶。」
「我叔叔在皇城服務,他說當今天皇會來旁觀這場比試。」
「怪不得小幡家例行性的神前比試這次會有這麼多流派參與。」
「原來父親大人是為了替天皇閣下勘查路線以免刺客趁機來襲……」
幾名學童在休息時間聚集角落,低聲討論並交換消息;這些私語也讓小幡瓔子聽在耳裡,尤其是天皇會來小幡家這件事更讓瓔子留上了神。
東洋武士間比試武藝是常見的事。這種公開、有觀眾旁觀與官員仲裁勝負的較技場合,不但是貴族與民間重要的娛樂活動之一,武者間也能以此磨練技術,低階武士也把比武大會當作出名的南山捷徑;武士家族間則藉機彰顯實力,提升自己在貴族間的地位或名氣。
實質的好處是:最強的武士家族能吸收更多學徒拜入門下,擴充實力的同時增加家族收入(錢的部份其次),還能與學生背後的家族互攀關係。
瓔子自然也知道小幡家每年一例的殿前比武大會,多年來的苦練就是為此……除了狠狠給那些男生痛擊、在天皇面前證明自己最強外,還要讓母親得到應有的地位、讓那名男人公開接受母親……多種念頭盤旋,那些男生後半段的對話也沒能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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