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結束來自冒險者公會喀爾登分部的討伐魔神委託,小幡瓔子與認識的友人扇一同在複合式旅店休息。
「小幡妳明明以東洋武者自居,為什麼攻擊的拳招反而偏向『太極』以柔制剛的風格呢?」以扇自稱的馬尾少女拭去槍尖血塵,對以武會友認識的紫髮少女問道。
兩人相見的時候有一半以上時間都在比試、接洽來自公會的委託,談論話題也大抵不離武功與任務,扇很少聽瓔子提起自己的事情,無論循循善誘也好,當面詢問也好,眼前嬌小的……武友總是搖頭,然後沉默拒答。
同樣是練家子,扇自然感覺得出來,武者在危急關頭時,使用的招式哪些是用以欺敵,或克敵制勝的殺手鐧。加上兩人也已交手不少次,對瓔子的武技造詣自然有一定熟悉。並不是強分哪邊的武術比較精強,但是……
就.是.好.想.知.道.啊!
些許惡質的念頭總是在詢問未果時,在扇腦中盤旋。
原以為瓔子又會像以往般保持沉默,卻聽到比自己矮顆頭的少女用生澀嗓音緩緩說道:「我是中日混血……兩邊武藝……都有學習。」
早已知道這位武友不擅言辭,扇也很有耐心地聽瓔子繼續說下去:「拔刀術是家族所傳……拳術……自學。」
「原來是這樣啊。」點點頭,深黑色馬尾上下搖晃。但這樣仍未能滿足扇的好奇心。
比起瓔子更熟悉人情世故,加上說話時停頓得比先前更久,扇自然發現友人在這部分並未吐實,遮掩的意圖過於明顯,小幡也不是擅於說謊的類型。『還是太嫩了呢~』
『越是保留,就越想知道的說……』嘴角有所思地上揚,足以令旁人冷得打哆嗦。然而瓔子沒察覺到某人的惡質念頭,仍埋首與桌前三人份的湖北豆皮料理奮戰,鬥技場發揮得淋漓盡致的「聽勁」,在洞察人心這塊,似乎派不上用場。
「不提這些了,要喝杯果汁嗎?我請客,算是慶祝小幡妳這次切磋獲勝得到的彩頭。」扇隨手跟吧檯老闆手中接過兩杯柳橙汁,其中一杯給瓔子,自己舉杯作乾杯狀後飲盡。
「不用這麼……客氣。」瓔子接過玻璃杯卻拒絕讓別人請客,心中打定主義稍後自行去櫃檯跟店主付帳。
「不夠的話這裡還有。」扇殷勤地遞上第二、第三杯柳橙汁,瓔子也不客氣地喝光,反正少女決定自掏腰包……只是,怎麼有些身體變沉重的感覺?難道是今天下午的對練過於消耗體力,累了?少女又怎會想到,眼前友人給她的不是果汁而是調酒,後勁要過一段時間才會發作。
除了武技以外生活常識嚴重貧乏,瓔子沒有察覺相同顏色下相異的本質。只當作自己需要休息,又因為旁邊有人努力忍住。
「為什麼妳會學這兩種風格大異的武術呢,小幡?」不過分逼近,比起詢問更像是關懷的耳語作響,瓔子只覺得友人的聲音變得比以前溫柔、親切,更隱約心聲對她說出一切也沒問題的念頭。
「……為了讓自己變強。」身體隨時都可能倒下,意識卻比以往「清楚」,催化反應消融原本建立的障壁,瓔子對扇道出連其他同行的冒險者同伴也未曾說出的過往。
年紀不逾十歲的小女孩,獨自在家鄉的櫻花樹下揮刀。
沉重金屬破空聲「呼--呼--」在院子作響,女孩手中所持,並非平時練習的木刀:幾乎與女孩同高度,護鍔雕刻成櫻花家徽,砂流刃文就著太陽反射切開空間的蒼藍刀影。好重……原來那些大人,平常都拿這麼重的東西揮舞。這是女孩第一次從大廳刀架取刀時,反射的想法。
「不會……不能……輸給他們。」女孩趁本家當主外出授徒時,將家中象徵領導人身分的長太刀「櫻切」取來,憑不服輸的倔強心性,硬給自己規定揮刀一千次的制約。被家中長輩發現她這樣「驚擾」寄宿前代英魂的寶物,責罵不說,肯定還有各種處罰加身。
但女孩不怕,應該說女孩早就豁出去了,甚至有將處罰視作鍛鍊自身能力的考驗的用意。她要證明自己可以,證明自己具備不輸給下任繼承人的道場首徒,甚至在將來超越當主的實力。
沒有天份,就苦練。
苦練一天不夠,就投注第二天、第三天的時間努力。
自己勤修武技一天,身體也跟著長大,大人卻是逐漸衰老,時候久了,總有贏過他們的機會。女孩心中單純想著。
前幾次揮刀,因為不習慣櫻切的重量,刀身像是偶爾在廂房見到的喝醉男丁左搖右擺,最後不能控制地脫手,整把刀插入地面直沒至柄。女孩雙手因為摩擦遍佈傷痕水泡,手掌不住顫抖,向主人展示極限。
換作其他同齡孩童可能痛得哭喊出聲。女孩只沉默地把刀從土裡抽出,繼續她的修行,感受大人們口中「前人的意志」。揮舞完全不適合自己的武器,只要有絲毫閃失就是斷臂割頭的慘劇,甚至親眼感受櫻切鋒利……以初生之犢的勇氣來說也過於魯莽。
無論旁人怎麼想,女孩都已經逼自己學會:對閒言閒語充耳不聞,無視鄙夷目光。從心開始,主動隔絕一切,建立毫無干擾的環境,在內心世界中凝視那名理想的自我。
而後追趕,超越。
九百零一、九百零二……口中細數,模仿大人動作、姿勢、呼吸、節奏,最後揮刀;多日習練,瓔子也逐漸熟悉這把自己還無法運用自如的武器。瓔子眼中,每揮刀一次,就有一名模擬的假想敵在眼前被劈成兩半:因為自己是女生就瞧不起她的道場學童,還是鄙夷母親與自己出生的家族長老,就連現任當主--
自己父親的身影,也在眾多假想敵之列。
為什麼,不肯承認母親?
為什麼,不讓母親住進本家?
為什麼,本家的那些老人要用令人不舒服的目光看著自己?
就連母親也……
「瓔子,妳又偷偷拿爸爸的東西玩了嗎?快點放回去,妳上次被他責罰的還不夠嗎?媽媽也不能老是替妳說情啊。」
「……知道了,母親大人。」口中應答,然而中年婦人也看出瓔子眼中頑強的抗拒意識。只因為是母親吩咐,女兒才勉強妥協。
櫻切全黑的刀柄剛好遮掩凝血,但婦人仍謹慎地拿沾濕手帕仔細清理,才要瓔子把櫻切放回大廳。「媽媽好久沒有到外面走走散心了,我們一起去吧?」
嘴上說得親切,其實是要確實看著瓔子有沒有把櫻切放回原位。
連母親也,對不公平的待遇逆來順受,瓔子不解。
要前往主廳必須經過兼作練武場的中庭,從第一任任當主接受天皇冊封起,小幡家領地種植最多的就是象徵家徽的櫻花樹,歷任當主最常在春天時與其他家族共賞櫻海盛開之景,現在並非櫻花季,仍有幾株改良種的櫻樹在中庭簇立。
除了練劍,瓔子最喜歡獨自一人被櫻花花瓣包圍的感覺,整個家族裡只有櫻花跟母親才肯接受自己。至於父親?瓔子從未期待過他曾想念自己或母親,若那個名為父親的男人真的在乎她們母女倆,就不會讓她們住進離本家有段距離的別院,更不會多年來都不聞不問。
只是今天聞慣的輕柔芬芳,卻參雜大人們惡意的流毒。「欸欸你們看是那個不知道哪來的大丹女人。」「居然連孩子也帶進來本家的城堡,真不知羞恥啊。」「小幡將軍怎麼會允許她們進入家族領地呢真是。」「小聲一點,她們兩個朝這邊過走來了。」學習女紅的嬪妃少婦們刻意在兩人經過時批評,羞辱意味明顯。
又來了,又用那些難聽的話數落母親……母親您倒是說句話反駁她們!瓔子在心裡不滿。很多名詞像「側室」「小妾」等等,瓔子現在還無法理解,卻打從心底厭惡她們說那些詞彙的態度、眼神、口氣……如果他們只說自己的壞話,瓔子還不會那麼難受。
瓔子的母親並未多說什麼,只是點點頭,與那些嬪妃擦肩而過,順便握緊瓔子的手希望她不要生事。
瓔子討厭這感覺,雙眉皺起,拉起母親逐漸加快步伐,想離她們越遠越好。
幾名孩童正在角落接受年長武士指導,不遠處發現瓔子母女經過,也紛紛交頭接耳,他們不敢像大人一樣當面評論,然而大人對待瓔子母親及瓔子的態度,在耳濡目染下自然影響到孩子們的言行舉止。瓔子記下他們的臉,心中發誓,絕對會將他們在比武大會打得抬不起頭來。讓這些男生不敢小覷自己。
瓔子臨走前不忘記回瞪那些說閒話的男童一眼,無聲表達自己的決意。其他人在長者監眼前不敢造次,只在瓔子遠去的背影、大人看不到的角度吐舌頭示威。應該說,他們反而希望瓔子主動來向他們挑釁,這樣他們就有理由動手。有些性情卑劣的男孩甚至想倚多為勝。反正家裡的人會站在他們那邊,這才是男生大膽妄為的理由。
兩邊想法剛好一致,都希望藉著月初的殿前比武大會,以自身武藝達到目的。
(312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