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思走後,我將鶯鶯留在貴華宮服侍我,一得空便會教她一些技巧。
教授的內容不只是關於絲竹管弦的技法,還有禮儀、女紅,甚至還找人教她下廚。
當然,這些也是玄思那天拜託我的,還拜託我若是可以要我給鶯鶯找個好婆家。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自然要辦妥。
我教授的太多,所以進度很快,好在鶯鶯的資質很聰穎,我教給她的東西,沒有三五日就能掌握,七天就能精通,才跟得上我的進度。
且這孩子乖巧,在宮裡這些日子,也沒有給我惹事。就連我撥去伺候她的宮女都對她誇讚有加,說她是個聰慧乖巧的孩子。
看著這孩子,總覺得看見以前的我跟在師父身邊學藝,師父嚴厲,教授的東西一日比一日困難,且要我們幾日內就要學會,對於一個小孩而言這樣的生活未免太困難。
那時我日以繼夜的苦練技法、熟記曲調,成日沉浸在絲竹之中。那時候的時光,雖然辛苦,但是和玄思一起,再辛苦我也甘之如飴。
現在想來,那就是「日久生情」啊。
回憶起往事就不禁潸然。正在演奏的樂音忽地停下來,鶯鶯放下琵琶,走到我身旁,握緊我的手道:「師叔妳怎麼哭了?是鶯鶯彈奏的不好嗎?」
我拿起攥在鏤花白玉鐲上的絲絹,擦了擦淚,擠出抹笑:「沒事……這曲陽關三疊妳已經很熟練了。」
鶯鶯笑了笑:「謝師叔誇讚!」
我撫了撫鶯鶯的臉頰,強撐著笑著:「鶯鶯,妳能否為師叔吹一曲排簫?」
她亦笑著:「當然好!只是鶯鶯只會吹那一首,不知師叔介不介意?」
我回道:「無妨,妳吹吧。」
自後頭的螺鈿茶几上曲來一把排簫,便開始吹一首暘曲。
簫聲輕揚,我闔上眼細賞。曲調婉轉而悠遠,帶著鄉愁。這樣的曲調能使漂流的遊子流淚,憶起家鄉故土。
聽著此曲我算是能明白,玄思為什麼想收鶯鶯為徒。
夏日開得繁盛的紫薇花,絳紫色的花辦,落花宛若春雨,慢慢地隨風飄搖落土。就好像長年在外漂流的旅人,想要落葉歸根。
生於故土,死亦想葬於故土。
太極宮的時日過得很快。一眨眼功夫,盛夏也將近尾聲了。
夏日的尾聲,芍藥也漸少了。好在花房的匠人,有著一身好技藝,把我這貴華宮庭院裡的景致,留在了那春末夏初的芍藥滿園。
不過,終不是在時節上的花,凋謝的也快。
凋謝了就換上新的花朵,日復一日,換下即將殘敗的花,看著也難過。最終我也覺得沒有必要四季都有芍藥,便讓花房的人不用再換了。
自那之後一個多月,蘭芷的傷也好了許多,我特別讓侯蝶跟張太醫做了些去除疤痕的藥膏,給蘭芷使用,女孩子家留下疤痕多不好呀。
而蘭芷卻一直不肯擦,我只好用身孕來威脅她,蘭芷才乖乖就範。
我讓蘭芷知道我要留下這孩子的決定。她很高興,還嚷著要替這孩子做一大堆的新衣。
說完,便立即去取了一堆針線、綢緞,開始製作這些衣裳。
一日,她心血來潮地問我:「娘娘,妳還想出宮去嗎?」
蘭芷這話,讓我愣了。還記得那日外頭雨打梨花,可我的回答卻不如窗外的雨落得那般果決。
沈思了許久,想起當初進宮的初衷,想起宮外頭種種,我想出宮。
這宛如籠中鳥般的生活,四方牆圍著的生活看似華麗高貴,但這從此處望出看得到的也只是四方的天,無趣的很。
有限的蒼穹,不比外頭的那天高雲闊。那裡沒有規矩禮儀的束縛,也沒有險惡的鬥爭,是那般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可又顧及到我腹中之子,我不想讓孩子自小沒了父親。我怕,孩子若問起他的父親,我該怎麼回答他?若問起父親在哪,我該帶他去找嗎?
我的自由,孩子的親情,兩者權衡不下,讓我又猶豫了。
窗外的雨沒有間斷,思緒也沒有如外頭的雨一般,沒有間斷的苦思著。
蘭芷很識相,見我苦思,微笑道:「娘娘不必急著回答奴婢。來日方長,等娘娘想到了再說也不遲。」
我微微頷首。
良久,蘭心為我送上安胎藥後便立刻退下。我念著腹中胎兒的康健,即便這藥苦,我也不懼怕地將藥一飲而盡。
蘭芷替我撤下藥碗,並奉上一杯甜茶。我抿了口茶水,甜甜的味道將苦澀的藥味洗去,口中的苦味換上蜂蜜的甘甜。
望著窗外遠邊天色黑灰,此時雨已漸小,可還是看不見遠方雲霧下的青山。
不是因為天黑雲厚,而是前頭擋了一座被雨打濕而更似血色的暗紅宮牆。
看著那顏色,那般的血紅。我不禁道:「蘭芷,妳看。那宮牆上的紅色,妳不覺得,就好像是毒蟲為了生而廝殺飛濺在罈裡的血似的。」
蘭芷對我突如其來的莫名之語,感到費解:「娘娘在說什麼?」
我依然望著那宛如血色一般的紅,道:「蘭芷,妳不覺得?這個太極宮就好像蠱一般,這朱紅的宮牆四方的天將我們圍起,就好像一個大罈子一般,而后妃們則像是那一隻隻為了生而廝殺的毒蟲。」
蘭芷沒有多言,只遞上一盤蜜餞:「娘娘不喜苦味,方喝了藥,娘娘吃顆蜜餞吧。」
嚐了一顆。天熱又逢下雨,悶的很,這蜜餞酸甜,倒不比只有一味甜的點心,那樣膩口,覺得也挺可口的:「這蜜餞不錯。」
我讚了聲不錯,蘭芷微笑道:「娘娘喜歡,便是這蜜餞的福氣了。」
天下間,唯有蘭芷,知道我內心所有的苦澀。也只有蘭芷,我能視若知己。除她之外,便再無人,能讓我義無反顧的相信。
夏末了,天一下子涼了下來。今年的秋天來的早,御花園裡的蓮花還開著,菊花就已經含苞待放了。
往年入秋時節總是景色蓮殘菊盛,今年秋色便與以往不同,池有菡萏,園有菊,此景可當真少見。
今日,趁著天氣正好,便出來賞賞這番難得一見的奇景。
蘭芷顧及我的身孕,不願讓我走太多路,便讓人替我備了鸞輦。
途中,一女聲向我喚道:「姐姐。」
便示意讓轎輦先停下,蘭芷向她屈身:「參見淑妃娘娘。」
淑妃見我約略施了禮,關心道:「姐姐。上次聽聞姐姐,遭人行刺,心裡掛心的很。」手上的絲絹微微掩著:「妹妹總想著去看姐姐,可都被門口侍衛擋了下來。今日見到姐姐這懸在上頭的心,才放了下來。」
「多謝妹妹關心,姐姐一切安好。」絲絹微掩著,裝一難過神色道:「只是不知是誰和姐姐過不去,要致姐姐與腹中胎兒於死地,真是狠心。」實際上做出來倒比想像的來的矯情,能夠這麼矯情,忽地覺得我還真是有點佩服自己。
淑妃似乎為此不以為意,回道:「妹妹也不知道,只是無論是誰,姐姐也要寬心,這孕中過度的傷懷,對腹中皇子可不好的呢。」
作勢擦去眼角中沒有的眼淚,並帶起一輕淺的笑道:「妹妹有心了,姐姐現在要去御花園走走,妹妹要不同去?」
淑妃微微地笑了下:「見到姐姐安好,妹妹便安心了。本該與姐姐一同去的,可惜妹妹宮裡還有些事,不能陪伴姐姐,還望姐姐見諒。」
嘴角微揚:「那姐姐也不勉強妹妹。」
她屈身:「妹妹先告退了,還請姐姐盡興。」
淑妃走後,我們便繼續往御花園走。
蘭芷壓低了聲音,向我問:「娘娘,那個林淑妃是何居心?」
憶起她那從容不迫的神色,不覺連連冷笑:「我也不知道,但,總覺得不是什麼好事。」
輦轎將近花園。伴著颯颯秋風,一曲清麗絲竹,由遠而近傳來。
「娘娘可有聽到。這極好的樂音?」這樣的琴聲似乎讓蘭芷很感興趣。
細聽之下,認得是箜篌的琴音。悠揚如長流細水,清麗若崑山玉碎。
我對於樂曲的要求,承襲著我師父的品味,能入我耳的,寥寥無幾。但此人的琴技,可謂為上乘,就連我聽了也是頻頻點頭,不禁引經據典的讚道:「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多久了,多久沒有聽到這樣好的曲子。自師傅仙逝後,還有玄思的離開,這國境裡就再也沒有任何的樂音能夠入得了我的耳。今日聞此,讓我著實興奮。
示意下轎。蘭芷扶著我,儀仗跟在後頭,聞著雅音,尋著樂師。
「娘娘不知道是哪個樂伎在練曲,若是遇到,娘娘定要和那樂師討教一番的吧?若是真不錯,也可讓鶯鶯來跟這樂師討教討教,也是不錯的。」蘭芷知道我的愛好,知道我愛聽樂曲。但總因為眼光過甚,很少尋得合意的樂音。
且這樣演奏箜篌的技巧,連我都覺得自愧不如,若是由這位樂手來傳授箜篌給鶯鶯,那也是極好的。
臉上不自覺的露出笑意:「自然。」
「椒房庭中,玉棠迎春金桂華,只襯一支國色花。椒房殿裡,萬鳥吟歌成佳曲,皆遜一聲鳳凰鳴。」隨著金風合歡瓣,伴著箜篌琴聲,吟吟唱來。
繞樑三日,餘音不絕。這樣的稱讚,於此曲,不為過。極好的箜篌配上極好的歌喉,堪稱是上上雅音呀。
但這上上雅音,隱隱之中帶著一股莫名的哀悽。這曲名為「椒房」,是敘述這一個令天下繁花相形失色的皇后,恩寵招手便來,寵冠六宮之情景。
樂曲的彈唱,應要能夠充分的將那寵冠六宮的皇后,那意氣風發之態,化做樂曲。若能達到這樣的標準,才可稱作上佳。
雖說如此,意外的,曲中帶著的哀悽,我聽著卻很合我的口味。
循聲而至。御池旁倚著一座亭,亭臺面著滿湖菡萏,旁有黃菊擁簇。
亭中之人,身著一襲碧藍襦裙,髮理仙髻,飾著迎春花的珠翠,花鈿紅妝。左手低,右手舉,易調移音天賜與。
此女有著如羊脂玉般溫潤而柔美的容貌,又有著如迎春花般明麗而和婉氣韻。只是這些卻都好似凝了一層霜,微微的清冷,卻更添了一點高不可攀的風姿。
此景,宛如蟾宮仙娥於此彈唱。
見我來便停了手,起身拜見:「佳兒叩見貴妃娘娘。」
我沒見過此人,只能以她的服色,斷定此人是位婕妤。蘭芷便於我耳邊悄聲告知:「娘娘她是陳婕妤。」
原來她就是陳婕妤。當初還本想借著這陳婕妤,來收服李才人,順手打壓皇后一黨,不想卻弄巧成拙,讓自己被禁足。
不過,她倒是踩著我的失誤上了位,我還真是替她做了件不錯的嫁衣呀。
陳婕妤見是我行了禮,問了安。蘭芷扶我入亭坐下:「婕妤妹妹免禮。」 陳婕妤平身謝恩。
我便向陳婕妤讚道:「婕妤妹妹的箜篌,放眼整個大棠能與妹妹比肩的箜篌樂手怕是沒有幾個。」
陳婕妤輕撫著箜篌:「娘娘謬讚了,佳兒自問沒有那麼好的技藝。」自嘲道:「連這曲子的意境都沒有演奏出來,又怎能稱作上佳?1」
看來她也知道,我道:「妹妹這樣的演繹,倒也有另一番滋味。也是不錯的。只是……妹妹曲中未表現出那意氣風發之態,倒添了些許的哀悽,妹妹是有什麼委屈嗎?」
陳婕妤眺望著遠方,嘆道:「娘娘可知。佳兒的長姐是當今皇后?」
我當然知道,便是當初便是因為她是皇后的妹妹才對陷害於她,才能對皇后有打壓的效果,但是卻給鄭充容壞了我的好事。輕笑道:「合宮裡頭有哪位不知的嗎?」
她遠遠地望著遠方,漸漸出神。她嘴角微揚,嫣紅的唇脂使得她這抹笑容,冷中帶艷:「那……娘娘可知。佳兒為什麼會彈奏箜篌嗎?」
我自然不知,便搖頭。
陳婕妤的凝望,讓我知道什麼是「望眼欲穿」。她輕撥著琴弦,樂音宛如珠落玉盤般清脆:「佳兒曾有一心愛之人,因為那人喜歡聽箜篌的琴音,我為了他,日夜勤練,只願他能為我傾倒。」
妝點在鳳眼旁的胭脂,慢慢地被眼角的鉛水暈開,微紅的淚,沿著她白皙的面容滑了下來。陳婕妤的嘴角卻還帶著那麼冷而艷的笑:「妳知道嗎?我最終如願和他在一起,我與他互許終身,甚至還求得了我父親的同意,本要結為夫妻。」
此時,她忽然不停大笑,那如瘋魔般的笑聲,我看著卻像撕心裂肺的哭聲:「可我的父親卻毀約,強行的將我送進宮裡來。妳可知,他是為了什麼嗎?」兩眼睜得宛如銅鈴般大的盯著我。
蘭芷將我護在身後。我看得出她痛,且那痛深入骨髓,陳婕妤現下的樣子看著著實可憐。
陳婕妤又再次大笑:「為了替那個,被陛下唾棄的皇后長姐爭寵。」再次自嘲道:「還好我長還算是個美人,又彈得一手好箜篌,才得陛下恩寵,有了現在這個孩子。看著我和孩子的顏面,陛下才肯去懿德殿露個臉。」
說著,她眼角的淚沒有間斷過,那笑也依然保持著。
見她如此我也心有感觸,讓蘭芷退到我身後,走向前擦去她眼角的淚,問道:「妳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陳婕妤握住我為她擦淚的手,表情已然回復為常態:「娘娘!佳兒有一事請託您,不知娘娘可否答應我?」
以笑當哭,她心裡的痛,我能懂,當初玄思走的那時我也曾是那樣,口不應心,以笑做哭。心裡對她產生了一絲憐憫:「若是我力所能及,必然鼎力相助。」
此時的陳婕妤,才露出一抹正常的笑容:「先謝過娘娘。若是佳兒有一天不在了,能否請娘娘照顧佳兒的孩子?」
我有些詫異:「婕妤妹妹何出此言?」
陳婕妤深吸口氣道:「往後娘娘就知道了。」
我與她非親非故的怎會拜託我:「婕妤妹妹怎麼會託我一個外人照顧妳的孩子呢?」
她輕笑道:「佳兒寧可讓一個外人照顧,也不要讓那個為了一己私慾破壞他人幸福的親人照顧。」
「我知道了,就交給我吧。」蘭芷本想攔我,但我還是自己把她要求允了下來。
她起身向我行了一個跪拜大禮:「佳兒叩謝娘娘恩德,佳兒沒齒難忘,若是此生不能相報,佳兒來生定會報答。」
我立刻讓蘭芷扶她起來:「我懂妳的心意了,趕緊起來吧。妳是懷有身孕跪不得。」
「謝娘娘。」言畢,她起身向我微微屈身:「佳兒先告退了。」扶著侍女離開了。
此時,陳婕妤的背影,只有冷一個字能形容。
她的冷,像是冬日的大雪封境般,早已將她的人、她的心,都覆上的層層霜雪,凍成了冰塊。
就如同一顆處於嚴冬的迎春花。黃如赤金的花朵受著寒風侵襲,徹骨寒雪附在細如柳枝的花枝上,逐漸花落。
即便偶有朝陽化雪,卻也是於事無補,不久便又再次凝霜。不在季節上的花朵,只有凋零一途,非人力可改。
該走的,留不住。
花葉隨著寒風吹拂而慢慢凋謝。最後僅剩一叢枯枝,等待下一道春光照拂,幼枝才得以萌芽。
可惜呀。這道春光,於她,怕是要等到來生才會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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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芍藥第六更!
很抱歉剛剛按錯按到送出……
妾不是故意耍各位的!!
真的是不小心的!QwQ
抱歉!!
By Senjougahara Saya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