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去招惹人類,儘管他們大部分都是平凡又沒特色的傢伙,但你得知道,我們惡魔向來不乏被人類吸引的族人。」
剛接任魔王位置時,前輩曾以異常語重心長的口氣這麼告誡他。
當時,狄倫只對此嗤之以鼻。
然而,當他怒不可遏地逼近不聽話的人類奴隸,卻意外注目在絕美的容顏上,一向穩定搏動的心臟驀地漏了個拍,才突地意識到前輩那句話的深意。
※※※
宛如一尊鬼斧神工的大理石雕像,俊美無儔的男人正放蕩不羈地倚臥窗台。
任憑字跡密麻的文書由手心飛散,他昂起下顎,無形散發出睥睨眾生的傲慢,金棕如琥珀的瞳眼微微上抬,凝向一望無垠的漆黑蒼穹。
對沒有白晝的魔界而言,黑夜是唯一的景致。
然而今天恰巧是特別的日子──證據是,總高掛天際的銀月失了蹤影。
少了皎白的月光,本就昏暗的魔界大陸,更顯得暗無天日。
「原來又到了百年一循環的無月日……這麼說來,惡魔祭典也快到了吧?」打破寧謐的幽幽呢喃迴盪數息,很快又趨於平靜。
歛起遙望的視線,他回過頭,轉而看向一地紙張,忍不住吐出苦惱的嘆息。
作為統領魔界的三大魔王之一,狄倫鮮少有煩惱到嘆氣的時候。
無論是公務多到堆疊成小山丘,還是上次來了個白癡魅魔冒充他未婚妻,盜走名貴的古董,他都不因此感到心煩氣躁。
原因無他,他有個出色的部下。
感到麻煩就把事情通通丟給部下處理,也正是他一貫的作風。
但他絕不是愛欺負部下的主子,至少,在部下央求他准許長達一整年的婚假時,雖然為難半刻,他還是點頭應允。
……儘管是看在部下拿來孝敬他的烤蜥蜴餅乾的份上,才勉為其難答應的。
這不算過分吧?
他可是以「貪食」為象徵的惡魔,所以用好吃的食物賄賂,藉此換取請假許可,豈不是理所當然嗎?
不過,若他早些知道部下平時處理這麼多公務,他絕對不會輕言同意讓對方放假。
至少也得要求部下把堆積成山的公文解決再離開,而不是把所有東西拋給他這位高貴的魔王大人。
「這些破東西還要本大爺一份一份看,有沒有搞錯啊……」似乎也沒想過手頭上被他嫌棄的公文,原先就該由他這位魔王檢閱,狄倫將散亂的紙張撿起,又隨意扔到一旁。
好歹也乖乖處理公務數天了,此刻的他實在沒有心力繼續閱讀千篇一律的公文,只想找點有趣的事情逗樂自己。
「沒什麼好點子啊……」魔界最近似乎流行起人類發明的紙牌遊戲,但他對那些沒什麼興趣。
畢竟是貪食惡魔,比起紙牌遊戲,他當然更喜歡食物。
「對了,上次好像才收到人界的餅乾,叫什麼洋芋片的……」
坐回辦公椅,舒適又富有彈性的滋味讓他不免發出舒適的吐息,接著打開藏有大量零食的抽屜。
不一會兒,各式各樣的餅乾糖果便塞滿嘴巴,儘管又鹹又甜,狄倫仍一面打開更多包裝,一面喟嘆著稱許人界的食物。
魔界雖然算不上資源匱乏,但製造手藝方面,終究比不上人類。
在他看來,那些彈指間就可能被他弄得灰飛煙滅的小傢伙,也就這點用處。
値得一提的是,他此刻坐的辦公椅也是上回由人類手中騙來的。
「這麼說來,我好久沒去人界逛逛了。」上一次是多久以前?三年?五年?
前次造訪人界的經歷掠上腦海,狄倫姿態慵懶地向後仰躺,無趣地滑動椅子。
記得那時藍得不可思議的天空,以及耀眼到令人厭惡的陽光……
突然間,碰地一聲巨響,他的後腦重重撞上書架,群書頓時在他瞪大的注目下,以排山倒海的氣勢掉落,紛紛朝面部砸來。
眼明手快接住近在咫尺的書冊,狄倫低咒一聲,無可奈何地翻著白眼,並驅動魔法讓書本回歸原位。
「一年的婚假果然太長了,我怎麼會因為區區一盒餅乾就隨口答應了……」他忍不住碎碎念起來,好半晌才起身,將手中唯一的厚重書冊塞回架子。
要不是那些惱人的公務,他怎麼會恍神成這副德性?
「咦?」
轉頭的瞬間,無意地注意到書名,狄倫忍不住發出疑惑的聲音。
「契約大全?」他不記得自己書架上有這種東西……是部下的藏書?
好奇心驅使下,狄倫刷地翻開厚實的古舊書冊。
書冊的內容貫徹書名,記載著不計其數關於契約的魔法,然而緊密的文字看得他頭昏眼花,而且一股難聞的發霉味同時撲入鼻腔,使他不免蹙緊俊眉。
原以為這不過是本無趣的古書,其中一頁卻意外捉住他的注意力。
「收服人類的……奴隸契約?」微瞇起眼,開始細細瀏覽其中文字的狄倫,漸漸興致勃勃起來。
他聽說魔界曾有段時間十分盛行豢養人類奴隸,但後來能輕鬆奴役人類的契約魔法忽然失落,人類奴隸也成為魔界中的少數,連他這位魔王大人都鮮少見著。
翻至下一頁,狄倫噗嗤一聲,噴笑出來。
「讓人類變成伴侶的契約?拜託!怎麼會有人鑽研這種毫無用處的魔法……」而且還是強迫人類變成伴侶的魔法……
到底是哪位惡魔前輩有如此閒情逸致,愛上了人類,甚至為此發明出不容人類拒絕的伴侶契約啊?
強迫人家,還稱作伴侶契約……莫名其妙。
重新審視前頁的奴隸契約,直到確定自己已把咒語記在腦海,狄倫將契約大全隨便擱置在桌上。
「不枉費這東西差點砸到我,乾脆就去人界找個小傢伙試驗好了。」嘴角勾起愉快的弧線,他迅速召喚出前往人界的大門。
通過狹長的通道,一縷光線忽地闖入眼簾,不一會兒,他便沐浴在令人融化的暖陽下。
抬起手微遮雙眸,直到視力適應超乎想像的亮度,狄倫才得以看見晴朗無雲的蔚藍蒼穹。
「還是這麼藍啊……」
感慨好半晌,狄倫環抱手臂,開始對四處環境品頭論足。
「嘖!人界的空氣是不是又變差了啊?還有房子……怎麼越蓋越高了?」
是他真的太久沒到人界逛逛,還是人類科技進步的速度太日新月異?
不過人類怎麼進步,也終究敵不過他們惡魔。
因為只要惡魔稍微誘引,人類就會湧出永無止盡的慾望,接著為了滿足慾望而醜態百出,做出無數比惡魔更加惡劣的事情……
單就這點來看,要找個人類訂下契約,想必不難。
「不過要找什麼樣的人類好?」
最好是能夠天天供應他大量食物的人類……可惜外表實在看不出來。
不然就找個最順眼的?
勾著困擾的笑靨,狄倫飄浮在十字路口上頭,居高臨下打量每個路人,試圖找出其中最使他興致盎然的人類。
「那個正在綁鞋帶的女孩子好像還不錯?」
奴隸契約的成立條件,是人類主動和惡魔簽下契約,因此他可得想個富有吸引力的說法……
忽然,狄倫注意到有道視線由下方靜靜投射而來。
只見一個穿著西裝革履的小傢伙透過厚重的鏡片,面無表情地瞪著他。
他被看得渾身不自在,立刻移動身軀,穩穩站上街口的紅綠燈,但那道視線依然如黏上身的口香糖糾纏不去。
「看什麼看啊!」不滿地撇嘴,狄倫回瞪對方。
好半晌,他才詫異地瞪大眼睛。
正常而言,在惡魔未主動現形的情況下,人類應該無法以肉眼看見他們……
也許,那個人類只是恰巧朝這個方向看過來?
不等他確認答案,耳畔突地竄入令人頭皮發麻的尖銳煞車聲,巨大的撞擊聲接連響起,久未消停的連環巨響弄得他煩躁地皺眉。
「搞什麼……」
定睛一瞧,一台大型水泥車翻覆在十字路口正中央,數輛車子隨之撞得亂七八糟,甚至有一輛擦撞電線桿,逐漸冒出火焰。
「喂喂、我可什麼都還沒做……」啞然失笑,惡魔擺出投降姿勢,像是對誰證明自己的無辜,可惜誰也看不見他。
察覺落在身上的視線消失不見,狄倫一怔。
「咦?」來回審視也沒看見顯眼的西裝革履,他飛身而下,尋找起先前引起他注意力的小傢伙。
不一會兒,他便發現渾身是血的身影倒在靠近分隔島的草叢旁,一動也不動地像是已經死去了。
「死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纖瘦胸口仍淺淺起伏,而前所未見的的強烈生存慾望由傷痕累累的身軀湧出,勃發到不可思議的程度。
他參加魔王徵選時聽前輩說過許多人類的事情,其中就曾提到,惡魔會受到人類強烈的慾望吸引,自然而然產生想要靠近對方的情緒。
以前都沒什麼機會體悟,如今,真正感受到那種連視線都無法移開的滋味。
或許因為他是貪食惡魔,這份強烈的欲望似乎也充滿著可口的香氣……
他想要這個人類──對、他想讓這個人類成為獨屬於他的奴隸!
不知不覺,腦海裡充滿將這份生存慾望占為己有的念頭,而先前選定的對象也被他拋諸腦後。
凝望由倒地不起的身軀開始蔓延的的血泊,儘管是怵目驚心的畫面,惡魔卻異常雀躍。
狄倫很清楚,不光是他想要這個人類,而這個人類也正需要著他。
內臟破裂、大量出血,現在除了惡魔的協助,這個人類也只能等死。
「吶、人類,就這樣死亡……是不是覺得很不甘心?」蹲下身軀,狄倫伸手觸碰凌亂的黑髮,接著湊到小巧的耳郭旁,以略帶戲謔的口氣私語。
眼前的小腦袋略微動了動,但喪失力氣的人類沒能做出更多反應。
「你想不想活下去?」
聽聞他的話語,原先闔上的眸子再度撐了開來,吃力地想要看清楚他的模樣,嘴唇也顫慄著蠕動,卻連個音節也沒發出來。
「想要活下去的話,那就向惡魔許願吧!」收攏聲線,他狡猾地不讓人類聽見下半句話語,「與本大爺訂下契約,獻上你的生命與靈魂,成為永遠的奴隸──」
語剛落,狄倫便聽見人類低低的聲音。
「我……不想死。」
和預設的答覆有所偏差,狄倫不由地楞了一下,連帶手中即將完成的契約符咒也頓在半空。
人類主動和惡魔訂下契約,契約才算是真正完成,然而這個人類現下的這番回答,似乎是個歪斜的擦邊球,他不確定這個答案能不能使契約魔法成功建立。
「喂、人類,不想死就是想要活下去的意思吧!」有些氣急敗壞,狄倫搖晃無力的肩膀,希望對方吐出一句正確的回答。
「不想死……」
「你!」發出短促的嘖聲,他氣得直皺眉。
不打算浪費時間在文字遊戲上,狄倫選擇將符咒一筆完成。
在惡魔眼裡,不想死和想要活下去確實同個意義,只不過他就是覺得渾身不對勁……
所幸如他所料,在一片金光下,契約符號分成兩半融入雙方體內,而無力倒地的人類也慢慢撐地,坐起身,呆怔著檢查身上的傷勢。
狄倫很清楚,那些淌血的傷口,甚至是破碎的內臟都因為契約力量全數癒合,連點疤都不留──像是,從未受傷。
「我到底……」
果不其然,摸著染滿血漬的衣物,小人類露出困惑不已的表情,還抬起手捏了捏臉,好似在確認自己到底身處現實還是夢境,愚蠢的模樣惹他發笑。
「喂。」他出聲打破包圍彼此的寧謐,人類驚嚇地瑟縮身子,抬首。
只見,漆黑的瞳眸倒映出令他自傲不已的俊美五官,像是宣告擁有這雙眸子從此只容納得下他這位主人。
前所未有的滿足感迅速充盈胸口,狄倫深深確認到自己如願收服了個新玩物,忍不住心滿意足地狂點頭,嘴角的弧線都要咧到耳畔。
他知道自己終於脫離了一成不變的無趣日子,即將迎接因人類奴隸而充滿樂趣的新生活。
「很好、很好……」
壓抑不住欣喜,狄倫仰天大笑,好一會兒忽然用力把人類從地上拉了起來。
骨節分明的長指挑起瘦弱的下顎,迫使瞪得又大又圓的眸子迎接他的注視。
「小傢伙,感到榮幸吧!」宛如施捨了極大恩惠,狄倫高高在上地端視目光呆滯的人類,大聲宣告,「從今以後,你就是本大爺的奴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