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會老。
──不，用更準確的說詞來講，萬物都會老。
無機質的機械，隨著暴露在空氣下的時間增加，零件也會逐漸遭到鏽蝕。等到了這個地步，就是壽終正寢的時刻了。
聳入雲霄的神木，內部亦會遭到微生物的腐蝕。當樹木的內部變得空洞，它的性命也是變的岌岌可危了。
堅硬的岩石，在不斷的風吹日曬之中，一點一點的崩解。如此反覆了無數次之後，變會在不知何日的何方，消逝於挾帶著沙塵的清風之中。
任何東西都敵不過歲月的流逝──即使是這個擁有數十億年歷史的世界本身，也是一樣。
更別提，渺小且微不足道的生物了。
這樣想著的我，恍惚地看著窗外的藍天。
天空很藍。如同遠方的海面一樣，一望無際，卻也讓人覺得空虛。
昨天的天空是如此。
去年的天空亦是如此。
上個世紀的天空依然是如此。
不論過了多久，天空永遠都是如此。
諸如時間之類的概念，套用在它身上彷彿永遠不會生效一般。頂多空氣的品質不如過往、昨日漂泊的白雲今日旅行到了天空的另一隅之類的微小差距，不管是過去、現在、未來，都將維持這片令人曠達的青藍，直到世界的盡頭為止。
真是令人嫉妒的傢伙。
有人說看著寬廣的天空，心情就會變得舒暢。現在我才發現到這根本是幹話，對我來說一點屁用都沒有。
我並不討厭這種令人心曠神怡的顏色，不如說相當喜歡──但在現在這種時刻，我卻只會感到永無止盡的鬱悶。
簡直跟身旁的她一模一樣。
我下意識地將視線移開窗外，轉頭看著躺在床上的少女。
在這宛如精工細緻的人偶、端正且誘人的五官之前，「漂亮」這種粗淺的形容詞也將成為惡劣至極的褻瀆。略為稚氣的臉龐被細長的睫毛所點綴，增加了幾分成熟的韻味。紅潤且小巧的嘴唇因為熟睡而微微張開，就某方面來講十分地誘惑人。
她依然是無以復加的美麗，絲毫沒有任何的變化。
打從第一眼見到她時，她就是這般絕對的美。不論過了多久，這個無可被撼動的真理也不會有任何的變化。
沒錯，不管歲月怎麼流逝，她都是我所深愛的她。
但是……那我呢？
我不經意地低下頭，映入眼簾的，是自己歷經滄桑、爬滿皺紋的雙手。
因為長久的工作而變得粗糙，這種象徵歷練的指標，不管過了多久都不會退去。
再轉頭看向窗子。透明的玻璃反射出自己的面容──那是張佈滿皺紋的臉。
我老了。
儘管個性頑固、不願意面對自己早已老去的事實，但卻什麼東西也不會改變。過去那個英姿煥發的我──已經消失了。
我不經意地感傷了起來。過來人都說老了就會變得特別多愁善感，照這樣看來是真的。
我早已失去自豪的外相，但她卻絲毫沒有改變，依然是那個美得嚇人的她。
儘管是這樣，她也依然陪在我身邊。
打從五十五年前，我邂逅她的那個瞬間，到現在這個我不再英俊的時空，她從來沒有嫌棄過我。
內心不禁意地湧上感激之情。很多生活中不足掛齒的蒜皮小事，只要等到上了年紀之後，找機會拿出來細細咀嚼一番，也會有特別的感觸。
「唔……」
正當我思考著這些時，她似乎醒來了，微微張開迷濛的雙眼。
不具有溫度的冰藍瞳孔中帶著明顯的睡意，因尚未清醒而添加了些微的朦朧。平常的她總是給人冷酷的感覺，但現在卻是添加了些如霧似的神祕感，給人截然不同的印象。
不得不說，這樣子的她確實是相當的誘人。
她緩緩地坐起身子，然後用右手撐住臉龐，痛苦地閉上雙眼，怎麼看都是還沒清醒的樣子。
「響，還好吧？要不要再睡一下？」
我開口，但她只是靜靜的搖搖頭。
到底是不好呢？抑或是不打算再睡呢？雖然不是很清楚，但或許兩者都有吧。
「……我又睡著了嗎？」她緩緩地開口，問道。
「嗯。」
「這樣啊……」
簡短的對話之後，房間內再次陷入了沉默。
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我清楚地看到了，她總是不具有情感的臉上浮現了複雜的表情。
那是憤慨？是惱火？是生氣？是遺憾？又或是僥倖呢？我不清楚，不過我覺得都有就是了。
我隨著時間而老去，而響亦如是。
艦娘和人類不一樣，外表並不會隨著時間而改變。不管過了多久，依然是維持著青春的樣貌。
但是──正也是這點，而讓人感到恐懼。
不管過了多久，外表也不會任何的變化。等到睡眠的時間漸漸的變長了，才會意識到「啊，原來自己老了」這點。
等到更逼進生命的終點時，就容易無預警地進入睡眠狀態。最後，就會在無意間進入永恆的睡眠──
一想到響也是如此，我的心不由得絞痛了起來。
「……司令官？」
等我回過神來，我才發現響正盯著我的臉。她的臉上很明顯地透露出了擔憂。為了讓她放心，我努力擠出一抹笑容。
「我沒事。」
「你在害怕嗎？」無視於我的逞強，她問。
「……」我回答不出口，答案是肯定的。
如果響離開了我，我今後該怎麼過活？我無法想像，同時也對未知的未來感到無比恐懼。
「……響不會怕嗎？」我反問。
「會喔。」她果斷的回答，「每次睡著的時候……都會害怕，會不會再也見不到司令官了？如果我真的醒不來了，我司令官該怎麼辦？……所以，我很害怕，非常害怕。」
「…………」
我說不出話來，響也被我的沉默所影響，只能繼續維持靜默。她掀開蓋在身上的棉被，跳下床鋪。
「……我來準備晚餐吧。」
儘管她硬逼自己笑，卻也掩蓋不了她五味雜成的神情。剛才的我，大概也是這樣子吧。
不過……也是。
「我想吃海軍咖哩，好久沒吃那個了。」我也擠出笑容，開口。
「嗯……那得要出門去買菜呢。」
「那我陪妳吧。」
「好啊……一起去吧。」響的笑容漸漸變得自然，受到她的影響，我也感覺平靜了許多。
到底，我還能跟響在一起多久呢？雖然答案不確定，不過唯一肯定的答案，就是響的時日已經不長了。
竟然是這樣，我就要認真地陪伴她，直到最後一刻。
- END -
創作內容
【短篇】【艦娘】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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