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木屋角落一扇窗閣,黃光流溢。
歸雪孤坐陌生的床邊,那是她結識的朋友──勇誠,協助而騰出的客房。因為她已回不去有母親等待、呵護,替她蓋被的住所。那棟她疼愛、熟識的屋子,已隨親人到遙遠的天際,再也不能相見。
「………」
歸雪洩了一口氣,躺臥在床,孤眼失神的仰望腐朽天花板。心地空曠,全燒光了,只剩無法填平的洞。女孩舉起東西觀看:
「怎麼會這樣……媽媽的好意竟然……嗚。」
她心痛的擁在懷裡。那是一隻縫合後,勇誠歸還的娃娃。
而那娃娃,竟然成了夏柿子被殺的契機。
那晚,羅格與同伴凌虐歸雪後,回家沒多久,就發燒臥病在床。他感染了,永雪村無藥可治的傳染病──月窺。男孩的內臟不久就腐敗,胸口爛瘡,極度痛苦的逝去。
羅家人看著自己的獨生子死去,陷入瘋狂。他們極力尋求病源與傳染方法,替兒子找到有理的死因。但始終沒有結論,悲痛不已。不料從兒子好友口中,聽到歸雪的母親製作詛咒布偶的傳言……那是天大的誤解啊!但孩子死於怪病,又沒有正確解釋,還有什麼可相信呢?恐慌的羅氏家人臣服迷信,給他們的怨念一個宣洩出口……決定殺死夏柿子一家。
歸雪因撿柴逃過凶難,成為陪傷痛哭泣的人。
「為什麼這樣……為什麼……?」
歸雪空洞的內心,很難受。明明空空如也,卻真的感到疼痛。痛、痛、痛,唯一能療癒的手,卻消失了,只能無止境的痛下去。
叩叩叩。
木門敞開。
「歸雪,是我。我送午飯來了。」
勇誠端呈飯菜的盤子。
「……不,謝謝,我肚子不餓。」
歸雪對著天花板說。
「妳一定要吃點東西,對身體才好。」
男孩將托盤放置床櫃,拉凳子落坐。
「來,我餵妳。」
少年拉抬女孩的雙肩,輔助她起身。
「……我不想吃,真的不餓。」
少女柔弱無氣。勇誠看她自那晚起,就一天天衰弱。迫不得已,只能強硬一點。
「不吃的話,我明天不帶妳去見母親的墳。再消瘦下去,她也會不理妳的。」
──!
那句話是炸彈。
「不,不會的!你亂說,母親不會不理我,收回剛才的話。我的媽媽是天下最愛我的人……她、她才不會拋棄我……嗚。」
歸雪纖瘦的獨臂,吃力扭緊男孩的衣襟。一陣怒吼後,又虛軟地嚶嚶哭泣。「她不會的……她不會、不會的。」少女的精神被扯緊,呢喃碎念,靜不下來。雖是男孩無心的激將,卻刺得她哀疼。
歸雪掏出藏在衣內的掛鍊,單掌包握,想借墜飾的冰寒,退卻混亂的恐慌。
「好了,歸雪,我騙妳的。我只想你吃一些東西。」
勇誠安撫,欲撫摸那滑順的白髮,女孩撥開拒絕:
「我不要!要我吃東西,就把媽媽還來,還來啊!說起來,就是因為村子的迷信媽媽才會死……什麼謠言、什麼流傳、什麼疾病、通通消失算了,通通去死!」
歸雪失去理性,已溺斃在感情的混沌,浮不出來了。
「勇誠,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好的話,就幫我殺光村民、燒光村子,毀掉一切,就如他們對我那樣!」
少女情緒失控,男孩深怕她做傻事,強抱住她壓在床上。但女孩使力掙扎,手握的掛墜,劃傷勇誠的頭皮。
「……嗚。」
血瀑掩蓋男孩左臉。
「夠了!別鬧了。」
啪!
勇誠打了歸雪耳光。
「嗚──」
突然的震盪,使女孩橫躺在被褥,眼睛瞪大。「……怎麼可能……我以為你是站在我這邊的……嗚。」歸雪不敢置信,撫摸臉頰的紅腫。淚水在眼裡蓄積,她含著淚光,牙咬唇角:
「……果然啊,那條龍沒有說錯……」
歸雪吃力的起身,抬起眸子狠狠瞪著男孩。
「『你們』這群人已經死了……被那不明的傳染病操弄心智,擺弄生死,早就不是人了。」
「……妳在說什麼,歸雪!」
男孩對氣氛的改變,難以接受。
「你跟我一起看過那條龍,你明白。當時他跟我說,需要我的身軀解放村子。當時因為母親,我拒絕了,但現在我什麼都不留戀了……」
歸雪說話的口氣,仿如失魂的傀儡,平穩、沒有浮動,沒有生氣。勇誠抓住女孩的肩膀:
「不能聽那條龍的話,他騙妳的,他會殺了妳的,妳真的會死!」
「龍不會騙我!」
女孩凝視掌中的半塊雪梅。
「我的爸爸似乎與龍有關,因為這飾品是用龍鱗打造的。是母親的青梅竹馬──莉絲,替她尋失蹤的丈夫,而找到的唯一線索。而我也因為這個,與龍心靈對話。所以只要有它的話,我就能完成龍的心願……」
「不行!」
勇誠撲上前,爭搶掛飾。女孩嗚鳴掙扎,但抵不過男孩子強大蠻力……最終被少年奪去。
「還、還給我……那是媽媽留給我的遺物……是讓未曾謀面的父親相認的掛墜。沒了它,我什麼都不剩了。還、還給我……」
歸雪細手指伸長,抓住男孩的衣袖,緊緊握住生命裡,最重要的一刻。她不能放開、不能捨棄,要是丟了,就、就……存在的價值就沒了。
「………」
勇誠肩頭一扯,甩下那深隱的遺憾。
「不、不要。求你給我……」
碰咚!
木板撞擊發響。歸雪跌撞在地,藕臂抱纏男孩的大腿。一顆清澈如黑潭的孤眸,滿溢透明的淚水。
「………」
勇誠望著那一幕,感到深刻慚愧,他曲膝顫抖,喪失跨足的氣力。但他不會倒下……我必須預防那事態,我要從龍的手中守護妳,即便妳恨之入骨,我也要……也要貫徹我的願望……因為、因為我是……。
「……不要擔心。我會向村人證明妳和夏柿子的清白。明天我告訴父親,要村人上山殺那條龍。大伙定會贊同的,因為他們被神秘病疫弄得心神不安,請放心吧……還有,我會再送晚飯的,請務必把今天的午餐吃完,麻煩了。」
語畢,少年隱沒所有感受,移步踢開女孩,離房將門重重關上。
碰!
「………」
歸雪的心碎了。
她彷彿是破洞的氣球,虛脫橫臥地板。她的靈魂,不知飛去哪了,就像一副做工精細的法國娃娃,但被拔除手、腳和單眼,去了神情、去了聲息,殘破沒有主人疼……沒了愛。
沒了、沒了。
呼嗚──
屋外雪花如紙片,銀光閃閃,宛如一把把鋒利的剃刀,削割愛情、刨除親情,再將友情剁碎。
嘰嘰嘰。
床底有條白色物體奔竄,來到少女臉旁……。
「嘰!嘰!嗚!」
女孩一把握住,力道大得快將牠捏爛。那盡力扭身的是銀狐鼠。
歸雪對老鼠說話:
「……你會帶我離開嗎?」
◇
風中搖來擾攘騷動。落雪的黑夜,村長家前的空地燈火通明。那兒人潮聚集,交談鬧嚷。「聽說了嗎?後山出現了龍。」「傳聞裡的生物?不會吧,那可是大事!」「那能說明村子最近上上下下,都充滿浮躁與災難的原因。」「果然古記是對的,龍會帶來血災。永雪村的感染病是牠引起的,只要殺了牠的話,我們村子就能……」「但我們敵得過牠嗎?」「村長的兒子親眼見過,牠受重傷了不能動彈。我們帶火把去,在龍洞外放火薰牠出來,再殺了牠。若不出來,就加大火勢燒死牠。」「嗯,武器也有了,是外地的鐵撬、鋤頭和鐵叉,雖然是耕田用的,但真用它打起來,威力不容小覷。」村民議論揣想,儘管心懷不安,但比起未來疾病帶來的恐慌,現在的一時犧牲,不足掛齒,暗地裡已有共識。
「各位請聽好,相信大家都做好為村子拼死的覺悟,我們要去討伐造成村子丕變的元凶。現在正是我們團結的時刻,因為我們有義務守護子孫,為他們鋪設更長遠安穩的道路。走,出發!」
村長振臂一呼──眾人齊同舉起火把,一陣呼喝,隨著上山。接連追隨的火光,在皚雪霏霏的山腰,如一條火蛇蜿蜒繞游,壓出一條雪道,踏出永雪村歷史的一頁。
「歸雪,請一定要平安。」
勇誠在隊伍前頭帶路,虔誠祈求。村民的想法,甚至是父親的思維,全跟他無關。他只是借他們之手殺害龍……因為,他心裡有個祕密。
他本來就不存在於永雪村,村長更不是他父親。
只有,他明白自己是什麼,還有他的目的……只要墜飾在我手上,龍就不能做下一步。
半片雪梅,風中搖晃,銀光閃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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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行程滿滿滿───但又不能著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