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並非你親生。魔法師這麼說。
輪椅上的國王悲痛不已。
悲痛轉化為對不忠王妃的怨毒,轉化為國王憤怒的業火。
王妃被綑綁在火刑架上燒死。
王子被懸在城門口曝曬了七天。
於是魔法師奪取了國家。
魔法師燒毀了國王的輪椅。
為什麼。失去輪椅再也無法行走的國王問道。
魔法師只是微笑。
*
「呼……」
女子輕輕吁出一口氣,在防護衣鏡面上凝結成白霧。
卡爾克薩以外,是狂風颳送著幅射塵漫天飛舞的灰色世界。
看不見太陽。
距離超過十公尺以上就會無法辨識。
腳底下是厚厚一層積雪般的塵埃,隨便一踩就會崩塌;較深的地方甚至能將個子不高的人雙腳淹沒至大腿。
雖然約莫五百年前,避難所內部科技就已經發展到足以完全清除輻射汙染的程度,但還是鮮少有人會像她一樣穿著防護衣跑到外頭來。原因之一是視線不良容易遇難,此外則是時間一久人們早已習慣了避難所內的安逸生活,願意冒險向外探索的人可以說是少之又少。
當然,最重要的理由還是早就沒人認為輻射塵的另一頭還會有人存活。
女子並不是探索隊。
牢牢繫著防護繩,沿避難所東側向外走個二十幾公尺,是她每周一次的固定行程。若不是當班守衛的管理人死都不肯答應,她甚至想每天都這麼做。
沒多久她總算找到了那個東西。
那是裸露在塵土中,被透明陶瓷隔離罩穩穩護住的一朵白色小花。
她蹲下身,隔著防護衣困難地將隔離罩周圍的塵土撥開,露出底下完整的半圓形。
兩片枯黃的花瓣孤零零地落在裡頭的泥土上。從枯萎程度的不同可以看出,它們並非是同時墜落的。
汙染成深綠色的花莖上,只剩下最後一瓣潔白搖搖欲墜地攀附著。
「……又少了一片……」
上次來看的時候還有兩片的。
她知道,在這種嚴酷的環境下,花朵即使有隔離罩保護,能夠存活三周以上已經是近乎奇蹟的事情。
更何況這朵花已經存活了將近一個月之久。
「拜託你……再撐一陣子。再一陣子、就好……」
每周每周,女子都在這裡進行著毫無希望的祈求。
這是 和她一起發現的花。
──是 和她共同擁有的最後的回憶。
*
女子回到避難所內,聽見熟悉的油壓活門咻一聲在自己身後滑閉。
褪下沾滿黑色塵埃的防護衣扔進回收桶,一頭白髮滑順地垂過肩膀,露出底下意外年輕的白皙臉龐。
灰藍色瞳孔邊緣環繞著一圈紅暈。
女子──或許用『少女』來稱呼會比較恰當的她是個白子。
因為現在已經十分罕見的基因異常而誕生的人種。但在人工太陽無法對他們造成傷害的現在,一身潔白反而成了某些人眼中『美麗的象徵』。
在隔離區結束簡單的去輻射射線掃描,少女伴隨著無機質的機械音從另一邊踏出再次滑動的油壓門,回到巨大的卡爾克薩之中。
『是芙蕾雅喵~是芙蕾雅喵~』
人造光源斜斜地向上爬升。人行道上業務員、工人來來去去,磁浮汽車咻咻地駛過柏油路面,帶動捲向兩旁的輕微風壓。
少女左邊的牛仔褲口袋裡傳出熟悉的來電鈴聲。她拿出粉撲盒大小的手機,在接通與掛斷之前猶豫了半晌,還是輕觸了映現在螢幕中央下方的接通按鈕。
全彩的雷射光束散射到空中,投影出完全立體的鬈髮女性的縮小版上半身。
《是芙蕾雅喵~》
長相可愛的女性發出貓一般的聲音,雙手握拳模仿肉球的樣子在空氣中抓了抓。但她的右手不知為何紮著繃帶,而少女也沒興趣去問──或者說根本沒發現。
白子少女一言不發,緩緩將拇指往掛斷的方向移動。
《等等、等一下啦!小月真過分!》自稱芙蕾雅的女性哭喪著臉急急忙忙喊住她的動作。《──妳又到外面去了?》
「不行嗎?」
被稱為小月的少女尖銳地回應。
芙蕾雅表情一暗,隨即又像是勉強自己似的露出笑容。
《不是不行喵……但外面很危險喵。特別是小月,雖然妳在裡面完全沒有問題,但在外面只要一不小心妳就可能會──可能會那個、出問題……喵?》
看著好友小心翼翼斟酌用詞的模樣,片倉月子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
──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
也許是失去 之後。
她知道自己逐漸變得暴躁、易怒,甚至還因為某件事情被大學停學處分──
「……咦?」
──某件事情。
「是……什麼……?」
──想不起來。
「 的名字……」
────是什麼?
《──月……小月?》
芙蕾雅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考。月子回過神來,看見全像攝影中好友擔心的表情。
《……妳還好吧?》
「……我沒事。」
她抹抹額頭,卻抹了滿手黏膩的汗。「抱歉,下次再聊吧。」
《咦?等等、小──》
不等芙蕾雅抗議,月子就順手掛斷了電話,並關閉電源塞回口袋裡。
兩分鐘前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現在也完全沒有了印象。
*
──最討厭爸爸了!去死啦!
一個月前的那一天。
父親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認可她們的戀情,終究導致了月子的爆發。
她抓起電話離開了家,連回頭看父親一眼都不願意。
──……吶, 。要不要一起離開這個討人厭的世界?
現在想想,也許這句話就是一切的導火線。
她們自殺了。但只有她活了下來。 喝下了化學溶劑,身體從下巴開始沿著喉嚨到腹部被燒熔得不成人形。
扭曲的內臟流出扭曲的傷口。
腥臭膿液流淌在地板上。
的下顎被燒穿,嘴唇和齒齦像花瓣一樣往外翻開。
暴凸的雙眼、和掙扎著在地板上抓掀的指甲。
是她醒來以後看見的第一幕景象。
「真是漂亮的花呢。」
說。他們穿著防護衣,並肩站在圍牆外的小花前方。
「……可惜,我們大概是唯一也是最後看到它的人了吧。」
──為什麼不把它移植到裡面呢?她問。
「不行吧。」 苦笑著。「這朵花要是離開了熟悉的土地,不到一天就會枯萎。遺憾的是,它所熟悉的土地卻是這塊充滿輻射的地方。」
──……真可憐呢。她說。
「不要緊。至少還有我們曾經見證過它的存在──這樣就夠了。」
這麼說著, 露出了她認為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笑容。
*
──滴答、滴答、滴答。
月子回過神來。
茫然地四下環顧,看見熟悉的天花板和紙門與房間擺設,她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回到了家。
──滴答、滴答、滴答。
好吵。
似乎有什麼不斷滴落著,令人煩躁的單調音階不斷重複。
──滴答、滴答。
──有哪裡不對勁。
平鋪在客廳地板的榻榻米不是自己熟悉的顏色。
──滴答、滴答。
空氣中好像瀰漫著令人作嘔的鐵鏽味。
過了一會,月子才發現那味道似乎是來自自己體內。
──滴答、滴答。
躺在顏色奇怪的榻榻米上的父親,不是自己熟悉的模樣。
────滴答。
她抹抹額頭,卻抹到了滿手黏膩的──紅色的──汗。
氣味益發濃烈起來。
「爸……爸?」
父親沒有回應。
勉強拼湊成人形、隨時會分崩離析的父親不可能回應。
下巴和齒齦像暗紅色花瓣似的往外翻開。
只能以碎肉片來形容的柔軟物體,仍隨著慢慢稠化的鮮血滑出喉嚨到腹部的扭曲開口。
鐵鏽味。
刺鼻的阿摩尼亞氣味。
在腹中腐敗的糞便臭味。
她終於發現自己腳下的地面一片濕潤。
數公升的血液滲進榻榻米、流過底下木質地面的縫隙,不斷滴落到房屋的地基。
指甲掀了兩三片。
牙齦也彷彿咬過什麼硬物般灼熱刺痛。
她想吞口水,卻吞進滿口的腥黏,以及流過食道的軟嫩固體。
「……不對,」
她搖搖頭。但是被鮮血黏在身體上的長髮卻只能滑動。
「不對、我……」
──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只是……」
──只是想跟 在一起而已。
「我只是……想……」
但。
──── 是誰?
*
「又一件嗎……」
天野煩躁地搔著頭,夾著沒點著的菸的手指不停晃來晃去。
從後面踹了他一腳,滿意地看著他搖搖晃晃地驚呼著往門旁邊跳開,佐佐木才滿意地輕哼一聲。
「你擋到路了。」
「你不會用說的嗎!」
「我說了啊。只是先踢你而已。」
「……」
天野認為自己差不多該認清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鬥嘴鬥贏佐佐木了。不滿地呼口氣,他環顧了一下四周閃爍的警車燈、見慣的黃布條和來來去去的鑑識人員。
十分鐘前,分署接到了快遞人員的報案。
等他們依照報案的資訊趕到這裡,只剩下地板上勉強能看出人形的死者──以及渾身是血癱坐在一旁,被認為是重大嫌疑人的死者女兒。
──簡直就是上次地鐵站的翻版。
唯一不同的點是,地鐵站死亡的兩人和兇手並沒有任何關係。
「……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問我嗎?」
忽然出現在面前的葛葉讓天野指頭上夾著的菸差點掉下去。
「別突然冒出來嚇人啊!」
「我從你正面直直走過來的耶。」葛葉一臉嘲諷地攤開雙手,「連這樣都沒發現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對不起,是我的錯。」
「很好,乖孩子。」
「然後,」天野輕輕撥開想伸上來摸他頭的那隻手,「妳又出現在這種案發現場,意思就是……?」
有點不悅地收回手,葛葉恢復認真的表情點了點頭。
「從現在開始,所有同類型的案件全權由警視廳負責辦理。所有的屍體、嫌疑人、現場證據以及尋問過程,包括驗屍報告和所有相關筆錄全部列為最高機密,統一集中到警視廳。」
語畢,她別有深意地睨了睨天野。
「至於所有負責案情的警部以上人員,也一律暫時加入警視廳的搜查本部。──你也是,天野。」
「欸?」這次菸真的掉了,天野不可置信地指指自己。「沒搞錯吧?我只是刑事而已喔?」
「是我個人的要求。委任狀已經交給你們署長了,如果不願意你也可以叫他把那張紙退回來。」
葛葉賴皮地笑笑。
「……唉。」
要讓署長拒絕警視廳的要求大概比讓天野踹他的臉兩腳還難。心不甘情不願地同意之後,葛葉才心滿意足地指揮起手下將屍體和那名少女帶回搜查本部,又囑咐了佐佐木為首的鑑識人員記得將證據向上呈報,便意氣風發地離開了。
只剩下還不能接受命運的天野在原地嘆氣。
「說真的。你大學時期是不是偷過她內衣?」
「誰會幹那種事!」
即使和佐佐木一如往常地繼續著毫無營養的對話,天野還是覺得自己大概會有一段時間開心不起來了。
*
奄奄一息的王子被魔法師救了下來。
成為國王的魔法師悉心照料著王子,直到他完全康復,成長茁壯。
老國王直到死後也不知道王子的生父是誰。
王子也不知道。
吶、為什麼要慫恿父王殺了母后呢。
王子天真地笑著。
天真地問著。
但魔法師無法回答。
被串刺在王座上的魔法師再也無法回答。
王子只是天真地笑著。
握著劍柄天真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