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朗。
如茵綠草。
平整的泥土地。
木馬發出無機質的吱吱聲,旋轉,旋轉。
布偶坐在地上。
少女坐在地上。
脫線的鈕釦與空洞的眼珠。
映射著木馬的模樣。
旋轉,旋轉,旋轉。
*
「聽說了嗎?好像是自殺。」
「哎呀真可惜,明明還那麼年輕……」
無意義的流言在冬日冰冷的空氣中竄動。
粉紅色鬈髮的女性穿著簡素的黑色喪服,與那些說不上熟稔的同窗們並列在客廳邊緣的席位上。
榻榻米上頭彷彿仍殘留著鐵鏽的氣味。
開敞的棺木放置在靠近房間隔板的位置,上頭則是白色的花束與逝者生前的照片。
──片倉月子的照片。
誦經的和尚跟著棺木一同離開。
隨後觀禮的親朋好友們也魚貫走出房間,依序對著月子的父親致意。
──真是遺憾。
──請節哀順變。
──如果有什麼能幫上忙的請儘管開口。
一如她腦中殘留的稀薄印象,月子的父親依舊是個嚴肅沉默的人,總是讓人感覺彷彿精工打造的武士刀般一絲不苟。
但即使如此,還是能看出那對細長眼尾流露出濃濃的哀傷。
芙蕾雅.費托南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頷首。沒有去確認月子父親機械式的回應,便離開了片倉家。
*
──伯父年紀那麼大了,卻成了孤單一人。
今後會怎麼樣呢。芙蕾雅不由自主地想著。
或許是出於同情。
並不是真的想替他做些什麼。
只是像平常人一樣,自然而然地突發奇想。
老實說,跟那些節哀順變之類無心的客套話、甚至是喪禮上的流言蜚語都是差不多的東西。
儘管認識了將近五年的好友自殺身亡這件事讓她很是驚訝。
記憶中,月子一向是個開朗直率的女孩。即使因為白化症而備受矚目,也沒有就這麼恃寵而驕,所以無論走到哪裡人緣都很好。
相形之下芙蕾雅雖然身為處在日本人社區的少見外國人,就不是那麼地引人注目。
對不擅長應付眾人視線的她而言,這反而是求之不得的情況。
可能就因為這樣,她和月子成了很好的朋友。
從高中一年級同班開始,那個開朗的女孩輕而易舉地推開了她的心防──雖然以當時的情況來說用踹開來形容可能比較恰當。
從一起逛街、一起拍大頭貼、一起被搭訕到一起考上大學。
──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不一樣的呢。
依稀記得某段時間開始,周圍傳出了關於月子不好的傳言。
援助交際什麼的。
出賣肉體什麼的。
跟奇怪的男人親密地走在鬧區什麼的。
月子開始變得暴躁易怒,把周圍所有人都當成敵人,甚至是她這個認識已久的親友也無法避免。
「……」
芙蕾雅垂下雙眼望向自己纏繞著繃帶的手。
謠言一發不可收拾,最後終於鬧到了理事會。
月子被記了好幾個嚴重的缺點,僅靠著父親的求情以留校察看的身分勉強繼續她的學業。
『是妳去說的吧?關於我的事情。』
月子對她說。
──我沒有。
她沒有看過那樣的眼神。
她不認識那樣的月子。
────她沒有看見月子手上喀啦喀啦地推出塑膠外殼的美工刀。
剩下的記憶只有手臂上又熱又麻的痛楚。
湧出皮膚的血液感覺好像沸騰似的。
充斥雜訊的腦子裡隱約傳來腳步聲和尖叫聲。
被衝擊成一片模糊的視線裡,月子就像在哭泣似的笑著。
只有從美工刀尖滴落的血珠刺耳地滴答、滴答。
*
「──芙蕾雅?有聽到嗎?」
一閃一閃的影子讓她回過神來,發現有馬光司正在面前對她的眼睛揮手。
她搖搖頭,暫時拋開那些莫名其妙的回憶,對男友露出燦爛的笑容。
有馬是和她同年級的別系學生。
兩人認識的契機就只是很尋常的聯誼。同系交遊廣闊的人挑了些同伴,和他系的異性出去吃飯唱歌之類,或許還會偷喝點酒。
當時這名頭髮梳理整齊、帶著小圓框眼鏡的瘦高青少年只是孤僻地坐在角落,很不給面子地翻著文庫本從頭讀到尾,好像這次的聯誼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過看起來有點愛玩、頭髮又故意染成顯眼粉紅色的芙蕾雅其實也是文庫本的愛好者。就著這一點跟他攀談起來,才發現他意外地好相處。或許也只是跟她一樣不擅長交際──跟以前的她一樣。
所以她沒有注意到途中月子就已經不見了。
搞不好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
「……所以說,妳有在聽我說話嗎?」
「欸?什麼喵?」
有馬把書本往臉上一蓋,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妳今天怎麼了?好像心不在焉的樣子……啊。」
「……」
「片倉同學的葬禮,是今天啊。」
「嗯。」
有馬是個很會察言觀色的人。
聯誼那天之所以擺出那種模樣,也不過就是不想跟任何人有太過度的交集罷了。
「對不起。我今天還是先回去好了。」
「……我送妳吧。」
「謝謝。」
*
那一天,月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在家門口跟有馬分開之後,她沒有進門。
而是確認有馬真的離開了,便從車庫牽出摩托車發動,依照記憶中的路徑來到了當天聯誼的地點。
馬路兩旁積著天候調節裝置灑下的雪花,天空密佈著人工製造的雲朵。
氣溫是零下五度。可有可無的天氣預報表示午後會下雪。
隔著櫥窗往內瞄了一眼,裡面沒什麼變化。
當天一群人打打鬧鬧的窗邊連位沙發,現在是一對卿卿我我的情侶用成對吸管有一口沒一口地啜著大概喝不完的奶茶。
由於時間剛過中午,店內除了忙裡偷閒的上班族邊喝咖啡邊看報章雜誌以外沒什麼客人。
芙蕾雅不打算進去,只是拉拉外套擋住鑽進體內的冷空氣,繞過人行道往巷道內的偏僻空間走去。
後門的小巷同樣積雪。
當然她也沒想過過了三個多月還能看清楚當時任何事情留下的痕跡。
只是。
不知道為什麼。
──就是想來這裡瞧瞧。
尖叫。
被摔進雪堆的女孩子。
將雪地和同樣白皙的長髮一起染紅的血水。
伸向自己的手。
────關上門的手。
芙蕾雅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把手放到了那家下午茶餐廳的後門上。
汙垢粗糙的觸感帶著刺骨寒冷傳入掌心。
──是錯覺嗎。
她好像記得這個感覺。
──在晚上。
和誰一起。
──那傢伙還是 了比較好。
做了些什麼。
──快忘記。
誰在尖叫。
────不要想起來。
*
誰的手拍上肩膀,讓她冷不防抽了一大口氣猛地轉過身去。
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的有馬也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
「……別嚇我。」
「那是我想說的話。妳不是回家了嗎?」
「是……回家了啊。」芙蕾雅迴避著他的眼神。「只是又突然想到這邊來看看。」
「這邊?」
有馬越過她的肩膀探頭看了一眼。
「雖然這裡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但我們好像沒到過後巷啊。」
「是這樣……嗎?」
聽見這句話,有馬不禁皺起眉頭。
「……妳今天還是先回家休息吧。雖然不能明白妳的心情,但我至少看得出來妳不好受。雖然已經做過一次了,我還是再送妳回家吧?」
「呵呵……謝謝,有馬。」
芙蕾雅疲倦地笑了。
*
嘰哩。
嘰哩嘰哩。
嘰哩嘰哩嘰哩。
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嘰哩────
芙蕾雅睜開眼睛。
有馬側著身體靠在駕駛座旁的車窗上。
──不對。
曾經是有馬的東西側著身體靠在車門上。
密閉車廂內到處都是鹹腥的氣味。
「……有馬?」
沒有回應。
──怎麼可能回應。
黏黏滑滑的觸感讓她低下了頭。
──染紅雙手的是什麼。
濕潤物體滑動的摩擦聲讓她抬起頭。
──垂在『有馬』腰際的紅色帶子是什麼。
啪搭聲。
──掉落在油門前方的那個是什麼。
沉默。
────靠在車門上的那個到底是什麼。
「──啊啊啊啊啊!」
她尖叫,金屬的氣味沿著食道竄進鼻腔。
猛地後退壓開門把,芙蕾雅慘叫著跌出敞開的車門外,同時聽見刺耳的剎車聲。
被濺飛的雪花噴在她臉上。那輛卡車只差不到十公分就會把她的腦袋像西瓜一樣輾爆。
但她來不及驚惶失措。
七手八腳地掙扎著從雪地站起來,她用血紅的雙手摀著血紅的嘴唇,發出悶在雪白喉嚨深處的悲鳴。
──為什麼。
冰涼的觸感讓她發現自己手中的美工刀。
──什麼時候。
那是那一天,月子遺落的美工刀。
──怎麼會在這裡。
月子用來砍傷她的美工刀。
淚水模糊了視線。
她看著車廂內有馬血肉模糊的屍體,無法克制雙手的顫抖。
喀啦喀啦喀啦。
要使盡全力才能推出刀片來。
駕駛卡車的大叔跳下來,原本怒氣沖沖的臉在看見她的舉動之後變得慘白。
好像聽見『別衝動、有話好說』之類的聲音。
──錯覺似的,好像看見有馬朝她伸出手來。
她帶著眼淚微笑,將刀片深深刺進自己脖子裡,宛如感受不到絲毫痛楚似的朝另一邊將自己連皮帶肉切開。
*
「又是女孩子嗎……」
天野吐出一大口白煙,看著手上的Lucky Strike在冷冽北風中燃燒。
依舊是黃色封鎖線、閃爍的警車與救護車燈,和忙來忙去的鑑識課制服們。唯一不同的是,這次他身旁的人不是佐佐木,而是不雅地叼著Seven Stars的葛葉。
「有時候我會想,這種偶發性的殺人事件真有必要讓警方來調查嗎……」
「這也無可厚非。」葛葉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我們不太可能預測得了這種突發事件,預防措施大概也只有街頭巷尾的監視攝影機和每年一次的心理檢測了。即使如此這樣的事件還是防不勝防呢。」
「警察總是晚到一步嗎。真像是小說或電影裡面的套路呢。」
天野自嘲地笑笑。
「總之目前所知的,這已經是第八起了。」把菸從嘴邊夾下來,順手彈了彈菸灰後葛葉搔了搔頭。「毫無前兆的隨機 事件──主角還每個都不一樣。」
「妳是說兇手吧。」天野對那個用語不表贊同地瞪著她。「為什麼都是女孩子呢?」
「你說兇手?」
──但,葛葉卻回了他一個相當意外的表情。
天野皺起眉頭。
「首相的女兒。地鐵站的女孩子。殺死父親的女孩子。還有今天這一位。都是女孩子不是嗎?」
沒有回答。
連菸都忘了繼續抽的葛葉只是靜靜看著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移開視線,再吸了一口手上燒掉一半的薄荷菸。
「──天野。」
「怎麼?」
「我記得你以前也是跟我一樣抽Seven Stars的。什麼時候換了?」
「說什麼時候……」
天野有些難堪地也轉開臉。「幹嘛突然問這個?」
「沒什麼。」
葛葉的聲音帶上笑意。
沒有感情的笑意。
「──你知道嗎?人類是很容易被欺騙的生物。」
「妳想說什麼?」
「────當中最容易被欺騙的對象呢,就是自己。」
丟下這句意義不明的話,葛葉隨手拋掉菸蒂,轉往本廳的警部們開始下達一連串的指令。
天野站在原地,依舊不明白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
鐵灰色的天空。
枯黃的雜草。
腐朽腥臭的大地。
木馬發出刺耳的鏽蝕聲,旋轉,旋轉。
少女坐在地上。
布偶坐在地上。
脫線的眼珠與空洞的鈕扣。
映射著木馬的模樣。
旋轉,旋轉──
────崩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