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前夕
這是個空蕩蕩的屋子。
破爛的衣櫃倒在門旁,壁爐的火花嘶叫,那是熄滅前的最後掙扎。
兩個全空的桶子,一個煮著馬鈴薯的破鍋釜,還有餐桌和四張椅子。
免不了四個絕望的人圍在桌子旁。
一對中年夫妻,兩個發育中的青年。
絕望可能就是盧米河道口的代名詞,移民們對綿亞第二公國的評價不是很好。戰亂,危險,竊盜頻繁,不是甚麼適合展開新生活的美麗家園。
就算盧米河道口已經不受席以第四公國的炮火影響,這裡還是以貧窮著名,亞爾的權杖啊,為甚麼我們得在這種地方過日子?
對我來說,已經是地獄了。
我很餓,真的很餓。
這鍋馬鈴薯又能讓我們吃多久?一天?一餐?
我滿懷希望的嗅著馬鈴薯的香氣,身旁的艾洛克也不經意的照做。
他是我的兄長。一個和我一樣有著深色頭髮,藍色眼珠的男孩。
飢餓對我們兩個成長的十三歲兒童來說,簡直比把我們兩個丟進鍋中烹煮還痛苦。
艾洛克趁父母親轉頭拿取木碗時,快速的想從鍋中抓出一把馬鈴薯,卻因為熱燙而掉落桌上。
父親飽經風霜的臉瞬間扭曲,深色頭髮幾乎豎了起來。
木碗砸向艾洛克,艾洛克驚呼卻來不及閃躲。
站在他身旁,穿著破舊洋裝的金髮女子看起來欲言又止,只是擔憂望著艾洛克被砸到的地方。
「晚餐好了。」父親說,瞪了艾洛克一眼。「至於你就算了。」
艾洛克的表情從驚恐變成失望,他細聲哀求:「父親-」
「上去閣樓,現在!」中年男子假裝沒聽到,繼續發號施令,自顧自裝了兩塊馬鈴薯到我碗裡。
我不敢抱怨太少食物,至少有得吃。
轉頭看看艾洛克,他乞求似的看著我碗中的兩塊晚餐。
他將手捧在桌下,我趁父親不注意,舀起一塊馬鈴薯丟到他手中。
他欣喜上樓。
我繼續嚥下馬鈴薯。
我父親叫做羅夫‧瓦什爾。母親叫莉娜‧蘭達。在「掠奪者之戰」前他們都是有身分地位的人物。
父親在我十一歲之後,變的鮮少說話,似乎多講一個字就會讓他少活一年。他也沒有工作,只是苟延殘喘的在農地中撿拾麥穗,對他來說,工作等同浪費一包麥穗,也等於浪費一餐。
其實我們生活因不至此,我父親原本是醫者,母親是魔法教師。
只因為一場戰役。
一場破壞一切的掠奪。
那天晚上的風很暖,我父親本以為是焚風造成,但是他錯了。
是火把,是掠奪者的火把。
父親的住宅原本是預定讓亞爾教十字軍駐守的。直到那裏被攻破。
儘管和我同歲的小妹被抓住,我們仍丟下她逃跑,任她被掠奪者侵犯羞辱。
隨後十個術士召喚了一個大火球,摧毀我們仍稱之為家的地方。
艾洛克和我失去小妹,父親失去他建造的手術室,母親失去作為教室的後花園。
但軍方卻沒有任何補償的意思。
所以情況才變成這樣。
該死的軍隊,該死的劫匪-願亞爾的眼睛看穿他們的罪行,將他們摧毀-
我義憤填膺的想,但最後一絲火熄了,光也滅了。
「小子,上樓。」父親敲敲我的木碗-即使在這麼黑的情況下,他確定裡頭空無一物後,說。
我本來是有名字的,柏夫‧瓦什爾。但是掠奪者戰役之後,父親就這麼叫我。「小子。」
我拖著步伐上樓。我和艾洛克的臥室就在這,霉味重,濕氣重的爛閣樓。
撿了一天麥穗的我趴下,用人們不要的破布衣和綁腿安眠。油垢味很重,汗酸味更是令人不敢恭維。
如果現況不是這樣?
如果我還有其他路能選?
「你不能改變現況。」我這麼告訴自己,義無反顧的趴下。
我翻了幾次身,最後乾脆攤開身子。
可悲的是我睡不著。
我常為自身的前途哭泣。
我不能像艾洛克般心無旁貸的昏睡,遇見不屬於自己的夢,走向不屬於自己的路。
我只知道明天還要撿更多麥穗。
我只知道我的認字教育還停在兩年前。不足以讓我成為受人尊敬的學者或科學家。
一切都不屬於我。我心中咒罵。
為甚麼不叫他們讓我離開?我可以自己去探索,
去他的!該撿稻穗的人不是我,永遠都不會是我!
艾洛克翻身,說了幾句夢話,我冷靜下來,或許我真的太緊張了。
是父母培育我的,我不該這樣對他們,即使我耗掉的食物那麼多。至少,我還能幫他們撿麥穗果腹。
不該為了冒險或未來而放棄他們。
我搖搖頭,嘆了口氣。
我真想像那些曾經經過街上的探險隊一樣。
該去上個廁所嗎?我從地舖爬起,緩步下樓,
「麥穗足以餵飽我們!」我聽見一聲怒號,聽來像是莉娜的聲音。
現在樓下的火正亮著?我看錯了嗎?
而且我的父母正在談話。我揉揉眼睛,捏了臉頰一下,看來這不是夢境。
不可能。
他們兩個不可能會在深夜浪費價值三法章的柴火。
我趕緊收身。
況且這個時間並不怎麼適合談論,更別說這兩個人還鬼鬼祟祟的。
這樣說自己的父母好像有點怪?
內容似乎十分有爭議性,卻又壓低聲音不讓我聽到。
我不耐煩的將頭探出,發現他們沒有一個是正對著我的。
「-我再也養不起大家了,就算是向別人要發芽的馬鈴薯,這些食物也無濟於事。」羅夫說。
「為甚麼?看看這鍋馬鈴薯湯。還能讓我們在吃一餐啊!」莉娜激動的回答。
「那些小毛頭比你想像的能吃!」原來羅夫在背後都這麼叫我們,這也證明他不是個好父親。
「這些湯,這些冷馬鈴薯!我們可以吃很久。」羅夫又壓低音調。「但四個人可不。更別提每個人都餓壞了。」
「那你怎麼做?托養他們?」我相信莉娜只是在說氣話,因為當他看到羅夫沉思的表情時驚恐萬分。
「這是好主意。」我可以聽見莉娜倒抽一口氣。「我要賣掉他們。」
我覺得我的胃凍住了。
或許早該在聽到他們討論時就該凍住。
他要丟棄我們?好維持家計?
該死,我怎麼都沒想過這種可能性?
這其實很容易,只要隨便布袋一套,就可以得手,兩個發育不良的男孩可沒力量反抗。
亞爾的權杖啊。
「這就是你的決定?」莉娜長髮披掛在肩上,精盡力竭的嘶吼。火光照映她骯髒但高貴的臉龐。
「對,少養一口,吃得更久。有問題嗎?」我從未見過羅夫如此高談闊論。
要是我切斷你的脖子就會少一口了。我馬上將這可怕的念頭壓下。
「所以你就要-要-」莉娜結巴了,淚珠從眼眶留下。
羅夫沉默。
「-我很抱歉,或許我該留下一個孩子?」羅夫的語調緩和下來。
莉娜點頭,繼續啜泣。「為甚麼不兩個都留下?」
「我們養不起他們的。」父親輕輕撫摸母親的臉頰。
「那,要留誰?」莉娜問。
我也有相同疑問,是我留下,還是艾洛克?
「那小子。」羅夫下了結論。
我大口喘氣,因為被留下而放心。
但是艾洛克怎麼辦?
他會被抓去當奴隸?還是被當作僕人?或只是一個學徒?
不過我太早想這些了,因為母親眼睛睜得老大。
「他?我以為你會選擇艾洛克?」
憤怒之火燃起。隔天早上被迷迷糊糊帶走是一回事,前一晚聽到他們計畫把自己帶走又是另一回事。母親的臉龐和輕聲話語對我不再慈祥。
說起來這好像有點矛盾吧。如果我是艾洛克,可能也會像我這麼想。
「怎麼說?那小子有受過教育,未來可能有好工作,當個學者或是醫生。」羅夫皺眉。
「還是種田吧,我們先看目前的狀況。而且他看起來壯一點。」壯?我又氣又好笑。骨頭貼緊皮膚和肌肉的就叫壯?
羅夫沒有反駁。我的怒火又丟進一個名子。天知道他們會怎麼對付我?去他的,我就得這麼離開了!
冷靜,不能被他發現。這可能算是我幫他們的最後一個忙吧。我儘可能壓抑被拋棄的怒火。
羅夫起身,準備離開。
「一個普通青年大概值三到四個武章。受過教育的值一個雅章。」莉娜留下最後一句話。
我難以置信的回到閣樓。
頭好痛。
膀胱也要爆了。
我放任自己,直接對著閣樓的小窗外解放,反正也不會噴到人。
然後我倒坐在木牆邊。
完了。一切都完了。
當羅夫還是醫者。我立志要當冒險家,只因為我看到他們在街上神氣的行走,還有吟遊歌者所編,歌詠他們英勇事蹟的歌詞。
現在還是一樣。只是我接受我的未來。接受自己當不成探險家了,只能當奴隸。
我聽過那些故事,主人如何奴役奴隸,如何虐待他們,只因要榨取他們僅有的勞力。
或許我父親也是這麼對我的。只夠一人吃三口的麵包皮,足以虐死人的撿稻穗工作。
我感到臉上似乎濕濕的,我猜那就是淚水。羅夫失去一切時,臉上也有一樣的東西。
放任自己哭泣流淚的結果就是沉沉睡去。
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