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呾、呾、呾……」
有時候,厄洛斯會忘記像在耳邊徘徊的蒼蠅揮之不去,機械又死板而讓人感到煩躁的聲音是什麼,只覺得既氣惱又對他指責不滯。
直到雙眸滑下水珠,他才會猛地回想起那是戀人以儀器放大的心跳聲,說明戀人尚有穩定的生命跡象,殘酷但萬幸。
時間對他而言毫無感覺,厄洛斯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昏迷的戀人身邊待了多久,但熟讀仲夏夜之夢的副作用,他希望戀人甦醒能夠第一個見到自己。
「你什麼時候會醒呢?」他居然已習慣用啞得幾乎說不出話的聲音,和無法回應他的人兒說話。
緊握蒼白無力的手,擔憂的視線凝結在安穩的睡臉上,有什麼倏地哽在喉頭,憋得他胸口悶煩。
明明他的戀人睡得呼吸平穩,他卻被悲從中來的歉意砸入深淵,在鈍刀慢剮的痛楚中無法翻身,歉意擊碎傷痕累累的心靈,造成嚴重的二次傷害,可他比起他悶痛的胸口,受到最嚴重傷害的人兒仍昏迷不醒。
與其說心底充盈的是對人兒的「歉意」,還不說是「愧疚」更加恰當。
古旻陽,他最愛的傻瓜戀人,為了在他生日的時候提早回家,結果在十字路口發生車禍,厄洛斯發誓他一輩子都沒想過,像偶像劇一般虐心的情節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旻陽,快點醒醒。」他忍不住低喃。
幾天來,不該輕易墜下的男人淚無法制止流下,像是壞掉的水龍頭,短暫停歇也不過是聲音啞了、淚線壞了,但只要一有微小刺激,眼眶又會氤氳滿佈。
「為什麼還不醒呢?」他一再呼喚戀人的名字,彷彿如此一來就能喚醒睡美人。
蠕動再三的雙唇最後顫著闔上,被古旻陽讚美宛如蒼穹蔚藍的天藍色眸子,如今失魂落魄攪和成死灰,平時認真打理的金黃捲髮,也變得像是叢生雜草凌亂不堪──誰能夠把如此狼狽的男人和一國王子聯想?
水氣再次往瞳孔聚集,視線又一次失去焦距,厄洛斯試圖控制自己的情緒,淚水卻失去控制滑下雙頰,哭得發紅的眼角都帶出痛楚,讓他忍不住揪緊不帶任何力氣的玉指。
拜託你醒來、拜託,現在就醒來!
即使厄洛斯在心底發狂吼著,昏厥的人兒也不會因此醒來,他也不會獲得除了均勻呼吸之外實質的回應。
失落讓手指扣得更緊,他在心底呼喚古旻陽,希冀古旻陽趕快甦醒,每一次都懷抱希望……也每一次都回收排山倒海的絕望。
不肯從漂亮臉蛋的清澈視線,此刻混上濃厚的疲憊,像是澄澈水泊中混進一點墨汁,緩緩暈開灰色波瀾。
「今天還是一樣不肯醒來嗎?」厄洛斯苦笑出聲。
失控的淚水好不容易平復,他彎縮高大身子貼上冰冷的手指,似無神似有神的眼裡充盈悲傷色彩,深得可以直接望入悲慟心房。
俯趴在沉睡的古旻陽胸口,時間因為漫長等待而被丟棄到世界另一頭。
「旻陽……」這又是第幾次飽含希望的呼喚,又是第幾次墜入絕望?
緊盯著安穩沉睡的面龐,他已經忘記自己看著昏睡的人兒多久,也不知道這樣漫無目的的呆望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可以肯定的是,直到愛人醒來。
醫生護士來來往往,耳畔聽見「喀啦──」開關門的聲音已從噪音成為平凡的環境音效,他對自己止不住的淚水也慣上「習慣」以便合理化。
自責強烈地讓他無法移動自己分毫,若非還得填飽肚子,或是洗浴身體,他會留在古旻陽身邊,像個希臘石像般靜止不動等待。
也許,愧歉讓他提不起力量,只有渴望觸碰古旻陽姣好的沉睡臉龐,他才能以顫抖的指尖做出輕微觸碰。
他煎熬地像是被烈火燃燒,痛苦的樣子與愛人異常平穩沉睡成為強烈對比。
這份安穩甚至比任何和他相處的時日更溫和,與其如此,他還壞心地希望古旻陽夢見惡夢,滿身冷汗在他懷裡甦醒──就像他們相處的日子那般甜蜜,他會給予無條件陪伴和安慰,而對方接受呵護並相同地溫柔對待。
小巧的臉蛋透著讓他不安的透明感,像是隨時都會離開的雲霧,無法輕易以手捉摸,高挺鼻尖下緋紅誘人唇線微微張開一線,不斷吐露勻稱的呼吸。
人兒美得不可思議,更想讓他好好疼愛一番,但是躺臥病床的愛人太過脆弱,像是玻璃娃娃,不小心就會摔個粉碎。
「快點醒來……」厄洛斯又一次嘟噥。
等了太長太久,如果是他向上天祈禱的心靈還不夠懇切,那麼他願意反覆祈禱,直到戀人睜開眼睛為止。
彷彿聽到他心底最沉的祈禱,握在手裡的指尖小幅度抖了一下。
「鏗鏘──」
震懾的電流把厄洛斯激得直站起身,甚至摔倒木椅,他驚慌失措彎下腰,打算把椅子扶起,手中的指節開始小幅動摳弄掌心,他呆怔原地。
「旻陽?」他喃著戀人的名字,不敢置信瞪大了眼。
蜂蜜色的眸子「啪」地睜了開來,還處於茫然的神情四顧周圍,似覺得刺眼而重新闔上眼。
厄洛斯忍不住對虛弱的身軀一陣搖晃,使得古旻陽皺眉睜開眼睛。
放開搖晃的手,厄洛斯驚覺自己對戀人過度粗魯,先是按了救護鈴,重執暖意的蔚藍色眼眸望向迷惘的臉蛋。
「沒事吧?覺得身體怎麼樣?」
心底希冀著象徵平安的答案,但是看著古旻陽迷濛的眼神,他胸口一緊,心底頓時沒了底。
「旻陽?可以說話嗎?還是喉嚨不舒服?」過於激動的男人緊捉著小手,但茫然若迷的神情似乎什麼都不明白,原本激動化為悵然若失。
知道自己不能強逼剛甦醒的人兒,厄洛斯只能伸手輕撫久無梳理的瀏髮,古旻陽卻驚慌失措地後退。
從沒有看過古旻陽露出如此無措的表情,厄洛斯倖倖收回手,不安油然心頭,他注視著滿溢恐懼的目光,心臟跳動得小鹿亂撞。
「旻陽?」他伸出手低喚,古旻陽卻更加恐懼地後縮身軀。
厄洛斯不願意猜測古旻陽身上發生什麼事,只是再次以溫柔友好的方式伸手,希望膽怯如初生貓兒的戀人能夠看清楚他的身影。
身為摩納哥王子,大半人生都過著不愁吃穿的生活,他也從來沒有特別想要什麼事物,可現在,他是如此渴望古旻陽捨去驚惶,主動牽住他。
「你……是誰?」
一時間,厄洛斯以為自己的心臟停滯了,世界和他切割,他甚至連空氣都感受不到,呼吸也成了障礙。
叫人心靈巨震的話語震懾厄洛斯,他說不出任何話,只能咬牙切齒地任憑眼眶被氤氳泛得模糊。
「請您先讓開!」主治醫師粗魯推開發楞的他,拿著聽診器對白皙的肌膚又碰又摸。
心底亂吃飛醋,但厄洛斯一句話都無法啟齒。
他被推得跌倒在地,然而那如同初生貓兒好奇的視線,仍單純地隨意窺視,像是白紙那般天真,最後停滯在他身上。
「你是誰啊?」忽略在身邊寫著診療板的醫生,古旻陽好奇的視線跟隨他移動。
單純而像是張白紙的眼神直勾勾凝望著,厄洛斯痛苦地咬住下唇,沒有回答古旻陽的問題。
「古先生,你記得你的名字嗎?職業還有最近的記憶都記得嗎?」古旻陽聽著醫生問話為之一愣,似乎非常認真回想。
倏忽,痛楚崩裂思考,姣好的臉龐被痛苦撕裂,捂著太陽穴的小手既纖弱又無助,讓厄洛斯心疼地撲上古旻陽,把戀人抱入懷中,低吼出「沒事,別多想了」的發言,揮揮手要醫師先行出去。
關上門,同時也把他們兩個和世界隔閡,厄洛斯被胸口揪緊的錯覺打中,像是被無形大手狠狠攫住心臟,他無助地莫知所措。
「你是誰啊?」古旻陽輕輕掙扎,但才剛甦醒的身子太過虛弱,所以推不開他的緊抱。
「那麼你知道你自己是誰嗎?」他苦笑著反問。
「我叫古旻陽,一個即將……」頓住話頭,古旻陽抿著唇表情茫然,他對自己短暫的遲疑感到害怕,但躊躇半分,還是把話說完。「我是即將上任的歷史系教授,應該要搭上飛機,到法國探討人文風情……」
把「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的問句吞回腹中,古旻陽察覺厄洛斯臉上堆滿苦澀,心口莫名的疼痛讓他不能啟齒,他質疑自己怪異的情緒,皺著眉默不坑言。
因為厄洛斯閉口不語,所以古旻陽只能自己抬起眸子,對著陌生的日曆發楞。
他的印象裡,現在時間從來都不是七月盛夏,而是即將出發法國的六月畢業季,可顯然日曆不假,光是回憶就會讓腦袋發疼的過去也並非虛假。
前一個月的記憶空白而虛無,就像張無瑕的白紙空蕩蕩,讓他心生害怕。
「那麼,你記得我嗎?」
對他再三發楞,古旻陽猶豫良久還是誠實搖頭,「不知道……」
明顯屬於外國男子才擁有的挺拔五官,給他非常深刻的印象,可無論古旻陽搜盡記憶、絞盡腦汁,仍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和眼前的男人相符,於是更加努力端詳那張俊逸的臉龐,不斷靠近。
「我不知道你是誰……」
鬆開環抱古旻陽的手,厄洛斯只能啞然失笑,苦澀到達嘴角,勾起苦悶而充盈不安的弧度。
失魂落魄已經不足以形容他的模樣,說是行屍走肉更加符合心頭崩潰的情形。
失去力氣支撐,好半晌厄洛斯無話可說,更阻止不了指責的目光往病床上纖細的身軀凝視。
「沒關係,你別怕,我打電話讓桓泱來看看你。」
「是說弟弟嗎?」他呼吸一窒,原本還不打算相信殘酷的事實,可偏偏甦醒的人兒口中咀嚼熟悉的名字。
很顯然古旻陽記得自己親弟弟的事情,只是才剛甦醒,所以說話才會聽來那麼遲疑。
那他呢?
想到他獨自被忘卻,胸口就悲從中來作痛著,忍不住又開口再次詢問:「真的……不記得我?」
古旻陽垂下頭沒有回答,厄洛斯不敢多去猜想,只能逃跑似逃出病房。
可事情比他想像地更加殘酷,原本還想著,古旻陽只是短暫失憶,過了不久就會回想起過去的事情。
然而在古旻陽的弟弟來到醫院,證實所有記憶都正常……除了他一個人被拋棄在愛人的記憶之外。
就像不曾出現在古旻陽的記憶裡,對他這張總令人印象深刻的臉龐毫無認識──明明曾經互道愛意,現在就如同陌路。
「依據我們院方專業判斷,古先生失憶恐怕和車禍撞傷腦袋有關,精密檢查後,我們發現仍有些淤血壓迫記憶區神經,所以可能因此使記憶回溯到一個月前……」
從小良好的修養讓厄洛斯試圖壓抑怒火,即便知道人體大腦精密,他還是忍不住對醫生破口大罵。
明明找遍全世界才聘請到腦科界權威,終究沒辦法還給他一個完好無缺的戀人,他無助地把所有怒意、悲憤、無助,通通發洩到無辜的醫生身上,暴戾的咆哮連古旻陽都害怕地縮起身子。
「王子殿下,瘀血僅壓迫記憶區已經算是值得慶幸的大事了,倘若逸散到視神經,有可能導致失明……」醫生忍不住替自己辯解,但假設性的猜測反而更加激怒正值盛怒的王子。
「他會失明?」厄洛斯狠狠倒抽一口氣,他走上前揪起白大掛領口,怒不可遏地把無辜的醫生整個抬離地面,他用疑問語氣重複方才聽見的話。
他已經把失憶列為最慘痛的情況,卻沒想過自己戀人還有可能失明,更從未想過自己會失去戀人。
不……某個意義上,現在的自己已經失去了愛人。
與他甜蜜的記憶被抹殺殆盡,古旻陽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要他用什麼樣的態度面對眼前這個似戀人,但又不是戀人的摯愛?
沒能欺騙自己,從古旻陽疑惑問他「你是誰」的那一瞬間,他就徹底被打入絕望深淵,再也看不見翻身的天日。
「你會讓他失明嗎?」他對著醫生低吼。
「不,我們會持續觀察古先生的身體情形,絕對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通紅發脹的兩頰看起來十分難受,意識到不做出絕對的承諾,自己大概會命喪黃泉,醫生表情十分慌張。
「不只失明,把他的記憶也修復好,把我的人完完整整還給我……」因為自責自己沒能好好照顧古旻陽,愧疚化為的憤怒已到無法抑制的地步,厄洛斯緊揪領口的手指收得更緊,看見醫生痛苦低喘,卻還不肯放開。
「殿下、這、這我真的……」
醫生揮動手,希望能夠阻止陷入狂怒狀態的厄洛斯,可誰能阻止受了重傷的野獸,大概也只有連情況都不明白而坐在病床上縮著身子的古旻陽吧。
「吶!」聲音膽怯卻非常努力發出高亢的呼聲,厄洛斯猛地停下動作,悻然放開手指,醫生見機不可失,跌跌撞撞離開病房。
視線轉向古旻陽,厄洛斯表情逐漸溫和,他坐上空出的床沿,表情不再有對待外人的暴烈,反而充斥著難以想像的柔情,手指輾轉觸碰古旻陽垂下的髮鬢。
「我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啊?」
聞言,厄洛斯心頭又是抽痛一陣,久違的觸碰讓眼角又泛起丟人的淚花,他苦笑出聲。
「我們……是戀人。」
一看古旻陽瞠目結舌的表情,厄洛斯的表情更加苦澀,他不甘心,真的很不甘心。
「只是你忘了。」言語試圖責備對方,那副滿臉無知的表情彷彿巨大的鏡子,把苛責反彈。
臉龐靠近,碎吻被顫抖的人兒逃開,厄洛斯早就料到這種情況,只是真被拒絕時,胸口空洞地迴盪無形的嘲笑,銳利地刨開胸窩。
「旻陽……」嘴唇都悲慟地咬出豔抹,厄洛斯垂下臉龐。
只有兩人的空間,首次充盈對他而言陌生的尷尬氣氛,他的呼喚消失在空氣間,神智沉入伸手不見五指的自責,連一點影子都看不見。
他想要傳達的情意,就像是遇上高不可攀的石牆,以苛責的方式狠狠彈回他身體。
看著有些驚惶的古旻陽,他無法正常微笑,只能安慰地拍拍戀人肩膀,同時傷害自己心靈。
想要指責古旻陽「為什麼你忘記了呢」但難以啟齒,自責宛若刀刃,又一次摧枯拉朽切割心房。
「沒事的,你是病人,不需要多想……」
語畢,他只能靜默離開。
「等等、不要走!」
身後人兒發出疑惑但堅定慌張齊併的挽留,清澀嗓音一不小心就會漏聽,他還是把戀人的嗓音捕捉徹底,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沒有回頭。
勇氣被剝奪,力氣被抽離,厄洛斯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誰。
沒有戀人的自己,又會變回那個別無所有的孤獨王子了。
思至此,他只能跨大腳步加速逃逸,不願再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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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外,有人發現這是目前三個坑中,唯一一個用攻君開頭的坑嗎?
然後我家友人問我說,厄洛斯和阿宸個性上到底有什麼不同。
嗯,老實說我家阿宸是用厄洛斯的個性模子冒出來的,不過很顯然拔掉「容易亂發情的黃金獵犬」這個設定。
所以厄洛斯君,就是親暱無敵的超級人種(X),總之吻戲不少、煽情普通多、唉我決定把H也砍到最後面了,不然就不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