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經濟大蕭條最為嚴重的一年,美國的失業率是有史以來的新高,到達了百分之二十五的最新高點。
在新任總統上任之時,州政府已經關閉了所有的銀行,沒有人可以兌現支票或取得他們的存款。
但也是隨著美國新任總統上任,對方推行了「新政」,新政的核心圍繞在三個重點上——救濟(Relief)、復興(Recovery)和改革(Reform),新任總統試圖用這「三R新政」救回美國那由如風中殘燭的悲慘經濟。
成效究竟是如何,他暫時不清楚。
他的新任上司雖然外表年輕,卻是意外的老謀深算,腦中也常常思考著很多東西,不外乎就是有關新的政策。
雖然他本身是抱著很大的期望,也堅信這個政策一定會成功,但相較於他的樂觀,他那無法行走的新任上司卻是非常擔心。
他不免感到納悶,這一系列的政策,不管從哪方面看來,都將會是可行的——至少在他眼中是如此。
那麼,身為這項政策的推行人兼創始人之一的對方,又怎麼會感到擔心呢?
『盧森斐,你在擔心嗎?』
『擔心?……啊,是說政策嗎?』
他在對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望向眼前這名看來不過二十幾歲的青年,對方拿下看書時習慣會戴著的眼鏡,將輪椅轉動方向,與他面對面的坐著。
對方的臉上依舊掛著令人安心的笑容,深藍色的眼瞳閃爍著和煦的光芒,眼神溫柔的讓人有點適應不來。
但比起那些,更多的是對方那雖然難以察覺,但仍舊顯現在臉上的苦澀。
『你為什麼要擔心?』
『………我怕會失敗。』
盧森斐朝他笑了笑,將眼瞳與嘴唇都彎成新月型。
他知道盧森斐是想盡量表現出與平常無異的樣子,但他能夠查覺,那抹笑容背後的苦悶卻是無可遏抑、毫無上限的膨脹著。
只是單單五個字就足夠表達盧森斐此時此刻那淺藏在心中,困擾著他的心魔。
雖然成效彰顯至今仍不明確,但只要稍微一有差錯,那麼美國境內那僅剩下微弱火苗的經濟狀況,將會徹底崩垮。
俗話說「牽一髮而動全身」,經濟體系瓦解的話,會連帶的影響到人民——惶惶不安的人民將會造成社會秩序錯亂,進而導致治安狀況變差。
他害怕的正是這點,若是失敗的話,不用說他本身,眼前這名身為美利堅眾合國的化身,將會有消失的危機。
『阿爾,我相信你一定懂——我都懂了,你不可能不懂的。』
盧森斐的眼神仍舊溫和,但卻看的阿爾弗雷德有些震驚與錯愕。
在那瞬間,阿爾弗雷德似乎感受到了些什麼。
是開心,是期待,是不安,是害怕,是迷惘——一如那些煩擾著盧森斐的詭異情感。
如果說是政策主導著國家的存亡,那麼國家的感受,應該也是有部分跟上司是一樣的吧。
經由對方這麼一說,阿爾弗雷德也多多少少瞭解,為何盧森斐自從政策推行後就經常愁眉苦臉的原因。
但是在結論尚未訂定之前,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並不是說了就算的。
『但是,現在結果究竟是如何也還不清楚吧?盧森斐也多少抱著點希望吧,在還沒有成果的情況下,是好是壞都不是憑空想像可以下定論的!』
阿爾弗雷德漾起招牌的燦爛笑容,試圖喚回盧森斐的信心。
雖然他是這麼想著,但不免感到不安。
畢竟自己的存亡,也都攸關著這次的政策推行成功失敗與否。
盧森斐眨了眨那雙深藍色的瞳眸,接著才又露出微笑,向他點頭。
『不過,比起政策,更讓我擔心的是這個………』
盧森斐從桌上的文件堆中取出一份公文,上面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其中也包括了不屬於英文的文字,看來是翻譯過的別國的信件吧?
盧森斐將公文遞給阿爾弗雷德,他翻閱了下,臉上浮現愕然,視線迎上盧森斐同樣無奈的臉龐。
除了英文以外,上面還有——俄文。
在現下,被通稱為俄羅斯的那塊國土,已經被稱為「蘇聯」有十幾年了。
蘇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邦的簡稱,國土遼闊,涵蓋了不少大小國家,同時也是世界上第一個出現的共產主義極權國家。
還記得在蘇俄——現在的蘇聯剛成立時,他們有派兵到西伯利亞去,原以為以俄羅斯的個性,鐵定是沒那麼容易原諒他們。
但是現在,阿爾弗雷德手上的公文,正是蘇聯打算放下過往那段冤仇的鐵證。
上面明明白白的寫著,蘇聯欲與美國建交,蘇聯還對於條約的簽訂作了一些本質問題上的讓步。
如許諾不在美國進行共產主義宣傳,給予居住在蘇聯的美國人以宗教自由和一切合法權利;放棄對美國派兵到西伯利亞所造成的損失的所有賠償要求等。
雖然聽起來是很不錯,但對於蘇聯的真正目的,阿爾弗雷德難免感到不信任。
『阿爾,你知道蘇聯現任的領袖是誰嗎?』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好像是蘇聯剛成立時的那位總書記,叫作約瑟夫,全名很長,我記不起來,我記得他的脖子上圍著一條有黑白相間條紋、很長的圍巾,是個長相蠻怪異的傢伙。』
『長相怪異?』
盧森斐不解的說著,難不成是什麼彪形大漢之類的………。
『不是,我指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金黃色的,外表是個還蠻年輕的淡金色頭髮青年,目測大概比盧森斐你大個一、兩歲,身高很高,長相算是帥氣吧……。』
阿爾弗雷德憑藉自己的記憶說著,盧森斐稍微想像了下對方的長相。
金黃色的眼睛,雖然說不是沒有這種人,但卻少之又少,基本上很少會在人類身上出現。
『原來是這種人啊……幸好不是什麼彪形大漢。』
盧森斐喃喃說著,阿爾弗雷德露出為難的表情,嘀咕著:
『那個總書記是長的不錯啦,皮膚又白、笑起來又很溫和,看起來是人畜無害沒錯………可是那個性,我真的不敢恭維………。』
『他的個性?』
『他的個性真的很惡劣,真的很討厭!對於死去的無辜人民與士兵絲毫沒有一點憐憫心,簡直就像是把他們當成當時蘇俄革命的必要棋子一樣!
我還記得他當時看到士兵的屍體就是直接踩過去,就算是踩到斷肢、肉塊、甚至是內臟之類的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笑容也是好端端的掛在臉上,好像那些士兵不是他們的人民一樣!
我對他的印象原本還很好的,就因為看到這個景象害我對他的好印象通通被顛覆了!真是的,人果然不能只看外表……。』
阿爾弗雷德一邊說、一邊比手畫腳著,看似氣憤卻又有點驚慌的說著,像是害怕他不接受這個想法。
盧森斐掩嘴笑著,示意阿爾弗雷德冷靜下來。
『聽起來真的是個不怎麼好相處的人呢,我想大概是隻笑面虎吧?』
『嗯,絕對是這樣的……重點是,這種個性惡劣的人竟然還能受到推崇而當上領袖,才是真正讓我感到不解的。』
阿爾弗雷德伸了個懶腰,將公文交還給盧森斐,趴在桌子上,表情很是無奈。
盧森斐臉上的笑意沒有退去,或許還加深了點。
『不,正因為他是這種人,才能當上蘇聯的領袖。』
聽到這句話的阿爾弗雷德將視線轉向盧森斐,他的上司的表情一如往常,融入了溫和與少許自信的微笑。
他歪了歪頭,對於盧森斐說的話不是很能理解。
『或許這麼說很難理解,但是美國自從獨立戰爭之後脫離英國的殖民,就一直都是民主體系,直至今日,未曾改變……所以,阿爾你當然也就無法理解,共產國家需要的領袖究竟得需要什麼樣的特質。
為了維護政權、驅逐政敵,共產國家的領袖並不需要像民主國家的領袖那樣的和平,他們必須更加冷血無情、甚至是殘忍暴戾——但是,這樣才能真正使共產國家存活。
那名總書記,無庸置疑的正是最佳人選。』
盧森斐不知是褒是貶的如此說著,或許兩者皆有,但他只是單純的在陳述事實。
反觀阿爾弗雷德倒是很不悅的噘起嘴,雖然他也懂共產國家的生存之道與自從獨立後就是個民主國家的他,境遇一定大相逕庭。
但並非是聽了解釋之後,就會改變成見。
『這麼說好像也是正確的………但是我還是不喜歡那種人,人民是國家的基本,不珍惜人民的人怎麼能更勝任領袖呢………。』
『那種人很討厭吧?其實我也不喜歡,但那是蘇聯的家務事。我是美國總統,阿爾你是美國的化身,我們可以不用多管閒事。』
盧森斐伸出手拍了拍阿爾弗雷德的背,重新將視線距焦到那份文件上,微微的嘆了一口氣。
阿爾弗雷德很少看見盧森斐嘆氣,由此可知這件事帶給盧森斐多大的困擾——拒絕也不是,接受也不是。
『所以,盧森斐你打算怎麼回應蘇聯?』
『嗯……我打算先暫時不做出任何表示,再這種敏感的時間點,保持曖昧的態度或許才是上上策,再者………。』
盧森斐拿起擱置在桌旁的拐杖,用手撐著桌緣,艱難的站起身子,阿爾弗雷德急急忙忙的過去攙扶對方。
盧森斐的小腿已經喪失了行動能力,但他堅決認為,若得使人民安心,讓人民相信他們有個不會在這種危急時刻拋下他們的領導人,那麼身體狀況良好是必不可少的——於是他使用了金屬支柱支撐著下半身,利用旋轉軀體與拐杖輔助做短距離的移動。
除非在私下場合,不然盧森斐絕對不坐輪椅,說什麼也不肯妥協。
如此的固執,卻又堅強的令人動容——這正是阿爾弗雷德打從心底相信盧森斐,將會徹底解決這次的經濟大蕭條的動機。
『如果就這麼答應了,難保是不是誤入了蘇聯的圈套啊………而且——……。
亞瑟先生跟溫斯登先生,一定會不開心吧?畢竟溫斯登先生是反共主義者,他一定不喜歡蘇聯,一定也不想看到美國與蘇聯建交。
沒有人會想看到朋友跟討厭的人走在一起,當然,若我們與蘇聯建交,就代表英國未來勢必會與其合作。』
聽到英國的化身與那位皇家海軍第一海務卿的名字,阿爾弗雷德確實有那麼一瞬間,心臟緊縮了一下。
原來盧森斐之所以不打算回應,並不全然是因為害怕蘇聯,而是在為了盟友兼朋友的英國著想。
阿爾弗雷德敢保證,那位皇家海軍第一海務卿的個性跟亞瑟簡直是一模一樣,倔強又固執,除了亞瑟的表情變化與另外比起來相對的較多以外,其他的地方簡直像是同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是身為紳士都這樣嗎?………呃,亞瑟他是紳士嗎?
雖然亞瑟自稱為紳士,但是阿爾弗雷德絲毫看不出任何紳士的特點在對方身上。
『溫斯登先生那身為英國紳士的倔脾氣你也不是沒見識過,還真的是有那麼點嚇人呢。』
盧森斐瞇起深藍色的眼瞳,若有所思的低聲說著。
『說什麼想放棄生命,你不過就是不能走路了嘛!你要想想,那些已經沒有心的人才真的可憐啊,徒有軀殼而沒有靈魂,那跟死人有什麼差別!
你還有一個聰明的腦袋、你還有一顆靈巧的心啊,光是這些就足以證明你是個活人,你是個有用的人!用這些還健全的東西,為世界貢獻點什麼吧!
總而言之,十年之後,我一定要在美國看到你!不管那時的你仍然是海軍助理部長、還是總統也好………總之,不准給我自殺!我會一直記得,你也要給我記住!』
那在他十幾年前的記憶中,毫不留情的賞了自己一巴掌之後,破口大罵著的金髮青年,確實是仍然記得這個不成文的約定。
青年並沒有食言,確實是在十年之後在美國看到了他;而他也沒有毀約,抱著「我仍然有活著的價值」這個積極又樂天的想法,活了下來,甚至當上了總統。
雖然一切都只是機緣巧合,但他想,若這是冥冥之中的注定,那麼一定也有其所存在的意義。
※
『喂,溫斯登。』
在一個喧嘩且擠滿了人的餐廳裡,亞瑟逕自走到一個只坐著一個人的桌位前,拉開椅子就在金髮青年的面前坐下。
青年停下進食的動作,拿起旁邊的衛生紙擦了擦嘴,說:
『怎麼了?』
『美國那邊有消息,說是蘇聯打算跟他們建交,讓他們感到很苦惱。』
『………美國答應了?』
被亞瑟稱做溫斯登的金髮青年臉一沉,冷峻的臉龐越發寒冷,與亞瑟同為翠綠色的碧眸卻不像亞瑟的那般溫暖,冰冷的宛如能夠結凍人的心靈。
亞瑟向服務生要了杯紅茶,接著才慢條斯理的回答。
『別緊張,美國暫時不打算回答,但是他們也很為難啊,畢竟現在蘇聯也算是強盛的大國,兵力絕不會輸給美國,美國可以說是處於一種兩難的情況下:不想答應,卻又不能拒絕。』
『蘇聯……雖然強大,但卻也霸道蠻橫——我不喜歡他們,我也不想要看到美國與他們建交。』
溫斯登直率的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表情沒有多做變化,但堅決的眼神足已透露出他的所言不假。
亞瑟笑了笑,他很清楚對方從以前就是這個個性,雖然招致不少白眼與惡意批評,甚至因此在一戰時被某位法國總理傷過,不過他倒也不覺得這有哪裡不好。
至少比起那些守著無謂自尊的高階將領們,他覺得溫斯登在這方面直率的討人喜歡。
亞瑟伸手過去,摸了摸溫斯登的頭,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說,這種舉動應該會引來反感,但是溫斯登沒有多大的反應。
『你的說詞就跟美國那位新任總統一模一樣呢,他說你絕對不會想看到美國跟蘇聯建交,沒想到還真是如此,他真了解你啊。』
雖然亞瑟只是無心的說,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言下之意,但溫斯登的臉頰仍舊染上了那麼點紅暈。
溫斯登沉默了下,像是有點感到害臊的說:
『那絕對只是巧合啦,也不過就是十幾年前遇見了幾次而已………。』
溫斯登微噘著嘴,眼神不安的四處遊移,見到溫斯登如此難得的表現,亞瑟的臉上浮起壞笑。
『你就老實說你在意他不就行了?』
『我當時只是單純看不下去一個年輕人想自殺而已,誰知道會變成這樣………不過說在意嗎………』
如果不是在意的話,或許自己連管都不想要管——但他仍然是介入了這原本應是與他毫無關係的人的人生。
他並沒有將這些話說出來,或許是難以開口,不過更多的,大概還是構成如今這一切,那不想為人所知的奇妙動機。
溫斯登的嘴角揚起了一抹幾不可見的微小弧度,他撐著下巴,將視線轉到窗外,任憑夕陽餘暉灑落在他的臉上。
相見自是有緣,而他相信,這段緣份將會持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