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知道自己的生命剩下不多後應該做些什麼？
玩個痛快，不留下任何遺憾？陪在所愛的人身邊度過剩下的時光？都不是，
是要留下證明你曾存在過的「足跡」。
※※※※
「歡迎光臨。」當我一腳跨進門口鋪著紅毯的店門口，同一時間站在櫃台的女店員帶著微笑對我這麼說了一句。
我記得這位這位女店員，前幾次來都是遇到她在值班，就連這次也是，只能說這實在巧到有點奇妙。我像是為了回應她的微笑般，嘴角也向上勾起，並走向除了店員以外，無其他客人的櫃台。
「請給我兩杯中熱拿，都不加糖。」說完，我又補充一句。「其中一杯請幫我用袋子裝著，謝謝。」
「好。」她應了一聲，開始操作收銀機，替我結帳後，才轉身操作咖啡機做咖啡。
我沈默地望著那部咖啡機，腦袋百般無聊的想著。我從五年前開始就有著跑來7-11才能買咖啡的習慣，一個禮拜大約三杯，五年換算下來……哇，數量非同小可。我在想乾脆自己來買部咖啡機算了，不，想想還是打消念頭吧！那傢伙有說過，比較喜歡喝市售的。況且雖然我常喝咖啡，但也還不到需要買部咖啡機的程度。
「欸欸，這位先生。」我的思想被這句話拉回現實，只見那個女店員睜著明眸看著我。
「別叫我先生，我跟妳一樣都是大學生，這樣我不習慣。」
「是嗎？那這位同學，我問你一下喔。」
「嗯？」
「請問你是要去約會嗎？之前看你來買咖啡都是買一杯自己喝的樣子，這次卻買兩杯。是這樣嗎？」
聽了這句話我忍住有點想笑的衝動，心裡想著。唉！果然是女生，只要嗅到一點戀愛青春的味道就會猛然靠過來。現在回來想想，從以前到現在很多女生幾乎都這樣。先不說我那個老媽，她只要看到我跟哪個她不認識的女生講話，就會跑過來跟我說「嘿嘿！小伙子，你挺大膽的嘛！竟然敢瞞著你老媽交女朋友。」這句。從國小到高中也是，女生一聽到「×××喜歡×××」就會立刻湊過來問個清楚。因為不是全部都這樣，所以我也不能對此判定這到底是本能行為還是學習行為。不過我對此舉動倒是不反感，反倒還覺得還可愛的。
「不，不是要去約會，是要去見一個朋友。」我聳聳肩回答。雖然平時我一定會開玩笑說「是啊！是要去約會。」不過，就在面對不是很熟的人的話，她大概會信以為真，那就從「玩笑」變「騙」了。還有，跟別人說我是要去跟「那個人」約會……噁！胃酸有點逆流了。
「交情很好的朋友嗎？」她邊說邊把一杯咖啡遞給我，再把另一杯咖啡裝在塑膠袋裡，放在桌上好讓我拿。
「……對，很好的朋友。」我有些落寞的回答，提起桌上的咖啡，說了聲謝謝後就走出店門口。
就算沒有說出口，我想大家都知道，自己曾經追逐過自己的夢想……或正在追逐夢想。
人生最大的幸福不外乎就是美夢成真，也可以說，人是為了實現夢想而活在這世上。
我活的不算久，人生經歷就連我們所謂的「長者」的一半都不到。但我其實看過蠻多的，那些「放棄目標」的人。
因為沒有時間、因為沒有資源、因為沒有才能，諸如此類的理由我聽過很多。我不會說那是他們為了放棄而找的藉口，畢竟我們是人，是凡人。在這世上只有神是完美的。
然而，我卻在高中時期，大約十七歲的時候見識到了，沒想到竟然有人……
在極度嚴苛的條件下，辦到了。
我有一個朋友，交情還不錯的朋友，不過若以一般人得標準來看，他算是「損友」就是了。
互陰對方，三不五十給對方開個惡劣的玩笑。偶爾有機會的話，還會把對方整到連用「慘」字都無法形容的地步。我與他就是這樣的關係，「損友」。
我們從國小的時候就認識了，一、二年級的時候吧！總之很久了。跟那傢伙相處這麼長一段時間，自然對於他的改變也有所知覺。只能說，那傢伙真的是從來沒變過。若說外貌，除了在國小四年級開始戴起眼鏡之外，整個人除了身體長高長大之外，髮型、膚色、身材從沒變過。若是在十年前看過他一次，我想隔十年再看他一眼的瞬間也一定馬上會有「欸？那不是那個小孩嗎？」的想法。只能說他的人生與「男大十八變」這幾個字無緣。
另外，有這位交情已久的竹馬除了有以上說的那些身為損友的壞處外，還有一點，那就是我倆是彼此的「黑色記憶卡」。
我跟他小時候的悲慘經歷可說是揮之不去的「黑歷史」。畢竟我倆是損友，交情不賴，但是「嗆」對方這種事也常幹。每當我倆互嗆，到最後就是把你我的糗事通通挖出來，淪落為其他人的笑柄。我們上同一所國中，可想而知，五年前都還不認識的人都知道我們六年前的闖的禍，這是我們自取其辱，沒得怨，只能苦笑。
不知道該說我跟他是有緣分呢，還是該說這是孽緣。總之我跟他家住很近，不，與其說很近到不如說貼在一起，也就是兩棟公寓間防火牆那幾公尺的距離。還有，國小時我們永遠都被分在同一班，就連國中也是，這巧合至今回想起都還讓我起一陣雞皮疙瘩。
我想我跟他的介紹應該說夠了吧！那就開始講「正事」吧！
國小與國中不同，我並不是指國小生與國中生的差異，而是指制度方面。六年級與九年級明明都是在校最後一個學期，但兩個相差三歲的孩子，背上的無形壓力明顯天差地遠。主要原因，不外乎就是考試。
基測對許多國中生來說真的是個大魔王，畢竟那是第一次身為學生，得用考試決定以後的生活，一次定生死。若說身為考生卻沒壓力，那肯定是騙人的。
以我在校的成績，想要考上不錯的公立高中是沒問題的。但那傢伙可就不一樣了，以他上次模擬考的成績若想要上公立高中，實在有點困難。
距離基測還剩一百多天，我與他正在補習班的自習教室唸書，以應付學校明天為我們準備的複習考。
「嘿！吾友，社會複習的如何啊？」已把社會三科讀熟的我，正在善盡損友的職責，對埋頭吃書的竹馬涼涼的說。
只見認識已久的朋友抬起頭，用無神的雙眼透過眼鏡看著我。「如果你是來笑我的，那你省點力氣吧！我現在腦中全是社會科的資料，已容納不下你說的話。去讀你的書吧！資優生。」
看他那樣子，說真的，即使我是盡責的損友現在也不想煩他了。我搖了搖頭。「我剛把明天要考的社會科讀完了，距離自習教室關閉還有點時間，所以我待會打算讀自然。不過在那之前我要去附近的7-11買點喝的，你要嗎？」
「OK，幫我買杯咖啡，記得別加糖，我不喜歡喝甜咖啡。」說完，他頓了頓，像是想到什麼，咧嘴一笑，說：「對了，那個……」
認識他多年的我，當然知道他下一句想說什麼。我早他一步打斷他的話：
「天下沒那麼便宜的事，把錢交出來。」語畢，我伸出手向他要錢。當然，是要買咖啡的那幾個銅板。
「嘖！」他咂了嘴，邊把手伸進褲子口袋掏錢邊向我抱怨：「都跟你認識這麼久了，請我杯咖啡會怎樣？是不是朋友啊？」
我接下他從口袋掏出的幾枚銅板，一邊清點數目一邊回他：「記住，我們是損友。況且換作是我要你請我的話你也不會請。」
「好啦知道了啦！快去買，我現在頭有點昏，需要咖啡醒腦。」
「來自習教室前不是有喝過嗎？這麼愛喝咖啡，你遲早會喝出病來的。」
「囉唆！快去快去。」
他不耐煩的擺擺手要我快滾，繼續埋頭苦讀。看他這麼認真的樣子，心中不禁冒出一個想法。其實我知道，這傢伙雖然不討厭上學，但並不是很會唸書。聽他說想考公立高中的原因是想跟一般學生一樣，有正常學生的高中生活。雖說也可以讀私立高中，但那裡並沒有他想要的那種學生生活。
我心中一直有一個疑惑，平時都把它埋在心裡沒有說出，這時卻不自覺的脫口而出：
「你覺得你這樣努力……會有結果嗎？」
他那隻正要給課本翻頁的手突然停下動作，因為他戴著眼鏡，站在他側面的我，無法看到他那雙被鏡框擋住的眼睛的眼神。只見他嘴角微微一笑，用平時那種輕浮的語氣說：
「我說……你跟我認識多久了，竟然連這點事都不知道？」
「只要我是認真去爭取的東西，我是一定拿得到的。」
基測放榜的時候，我真的是嚇了一跳。因為那傢伙竟然考了三百五十多分！與他最後一次模考與五十多分之差，而且與我這個成績原本就不賴的人只相差十多分。是他的努力讓他的成績以神鬼般的速度達到這種高度，就連學校老師也嚇傻了眼。
只要我是認真去爭取的東西，我是一定拿得到的。這句話在我看到他的成績時一直回蕩在我腦中，久久不去。說真的，我怕了這傢伙了。實在太恐怖了，怎麼有人可以變態到這種地步？從國中三年級最初模擬考的二百五十多分飆到三百五十多分。我若不是早就認識他很久而是其它一般學生的話，還真想把他當神拜了。
我為他感到很高興，但即使我在高興也絕不會比這位花了好幾個月時間啃書來拿好成績的人還高興。他可以如願以償的進他所想的學校，過他想要的學生生活，美好的一切正準備要開始……
噩耗，也隨之而來。
我們兩人的家住得很近，自然也知道彼此兩家的狀況。
他們家每個人都有容易得癌症的體質，他的爸爸與爺爺就是因此過世的，也就是說他現在是跟他媽媽相依為命。
當他媽媽哭著跟我說他得了癌症、只剩半年的壽命時，我的腦袋幾乎停止運轉了。感覺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真實，感覺一切都像夢一樣。
為什麼？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為什麼偏偏在這時候？明明一切就要開始了，為什麼上帝偏偏要在這時……開這種惡劣的玩笑？
我坐在病房中的椅子上，而熟識的好友則躺在旁邊的病床上。
「喂。」這是我進病房後第一次聽到他開口，我轉頭看他。
「你覺得我死後，會有多少人記得我？」他也轉過頭看著我，從他的眼底深處，我看得出一絲疲倦，我想自己剩下半年的壽命這件事把他折磨得夠嗆。
「我想很多人會記得你，不論是你媽，或是同學與老師，大家都會記得你。畢竟你在基測時幹了件大事。」我平淡的敘述事實，我知道，這傢伙他一定不喜歡我說「世界上每個人都記得你」那種誇張的安慰。
接著病房內沈默半响，他又開口說：
「……這樣，還不夠呢！」
「什麼？」
他看似很有活力的從病床上做起來，對我說：「欸！告訴你，我想讓所有人都記得我。」
「什麼？」我又問了一次，因為我現在還是有點搞不清楚狀況。
只見他露出微笑，我進病房時臉上的疲倦一掃而空。
「我想要寫小說。」
雖然之前有聽他說過他想當小說家，而且還在網上有連載小說。不過現在他竟然想在短短半年內成為小說家，而且時間只有半年是因為那是他剩下的壽命。
通常我在寫考卷時遇到時間不夠的情況的話，心情就會焦躁，答案也會因此而錯誤。那麼我在想，在這種有時間限制的情況下，小說能寫的好嗎？
我看著在病床上用筆電寫小說的病人，他學校當然不去了，整天都在敲打鍵盤。看他那樣，我實在很難想像他是個生命將走到盡頭的人。
「我一直以為以你的個性，你會在生命最後幾個月到處遊玩，不讓自己留下遺憾才對。」
「你也把我想的太玩世不恭了吧。」
「很抱歉，你就是這麼玩世不恭。基測就是個最好的例子，哪有人在國中最後一年才開始讀書，並拿到那種變態成績，你告訴這樣玩自己成績的人還未達標準？」
「……好吧！算你有理。」
我們的對話還是如此，跟往常一樣，就好像沒有他將要死了這回事。我用溫和的眼神看著拚命打字的他，不禁開口說：
「你覺得你這樣做……結果會如你的意嗎？」
跟當時一樣，他打字的雙手頓時停下動作、露出微笑。不太一樣的是我這次因為角度不同，看得到他的眼神，那是雙非常有自信的眼神。
「那還用說嗎？結果一定會是個……圓滿的結局。」
最後呢，那傢伙又再次跌破我的眼鏡，達到了他的目標。花了短短四個月半，寫完十五本每本十萬字的小說。雖說以出版社的步調走，市面上只出版他寫的第一本而已。不過很暢銷，當時到個編輯說幾萬本來著？
我越來越佩服這傢伙了，接連兩次辦到一般人無法做到的事。不過這次他付出了一點代價，也就是一個月的壽命。
有時他為了達到一天的進度而早起晚睡，對於一個病人他當然負荷不了，因此病魔又剝奪了他為數不多的生命。
在他永遠沈睡下去前幾天，我跟他一起去附近的公園散步。也不能說是兩人一起散步，因為他最後就連站起來走路都沒辦法，是他坐在輪椅上由我幫他推。
「我問你，你會恨上帝不公平嗎？這你目前所做的，你應該會有光明的前途，卻因這種事而失去一切。你會覺得這世界不公平嗎？」
我這麼問完，他坐在輪椅上轉過頭看了我一眼後，再把頭轉回去，說：「不，我並不恨上帝，也不會覺得這世界不公平，我對此反倒很感謝。」
「你也知道我個性懶散，不夠積極，沒有壓力或限制我根本提不起勁來做事。我之所以會在九年級開始讀書是因為我知道要考基測了，沒考好的話之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這樣的想法給了我努力的理由。」
「我不恨上帝剝奪我的壽命，我還很感謝祂有給我最後半年的時間完成這件事。如果沒有得癌症縮短我的生命，也許我日後都會以『反正時間還很多』來當藉口不做事。」
「與其慢慢的沈淪腐敗，我覺得倒不如在最後的一點時間內做件大事。這樣還較有意義得多。」
這算是大公無私嗎？還是說這是絕情呢？總之我那位玩世不恭的損友啊，在發現癌症後的第五個月，不多一天，不少一天，在病床上永遠的沈睡過去了。
說他沈睡過去並不是委婉說辭，那是真的就像睡著一般的躺著。如果不是醫生有說他心跳已停止，我還真有種想叫他起來的衝動。
對於他的死我並不感到悲傷。我不是冷血動物，也不是個把生死看很淡的人。只是因為那傢伙啊，他可是帶著微笑去天國的，死的人都在笑了，那我如果我哭了，豈不是有種跟他唱反調的意味在嗎？
即使我表面上不哭，但依舊無法心裡產生一種情緒。無法阻擋……如洪流般的寂寞之河。
我跟墓園管理員打聲招呼、在訪客欄籤個名後，就提著咖啡，瀟灑地走向排列整齊的墓園中。
這不是第一次來，所以我很清楚路該怎麼走。我踏著流暢的步伐，繞了幾個彎後，再多走幾步，就到了我想要找的墓碑。
在我意料之內，那座墓前有個熟悉的中年婦女的身影。那是他媽媽。在這個日子會遇見她並不奇怪，畢竟今天是他的忌日，這個做媽媽的當然會跟做朋友的一樣，來這裡找他。
跟伯母打聲招呼後，我蹲下來，把剛買的咖啡放在墓前，並凝視墓碑上的照片。他的照片跟其他墓碑上的照片不一樣，不是死板無表情的的樣子，而是嘴角微微勾起、他常對我露出的笑容。看著看著，我不自覺地開口說了一句：
「……嗨，在天國過的好嗎？吾友。」
創作內容
夜暮之曲 (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