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媽媽還是沒來。
小安格在雨中睜著大眼四望。
遠遠地一陣強風刮來,雨被撥動後整波灑向小安格的容身之處。
必必剝剝,必必剝剝,雨珠的聲音又大又強,震得她的耳膜嗡嗡作響。
那天是發佈陸上警報的前一天,沒人想到放學時突然風強雨大。
媽媽戴著深色眼鏡一早就送她來學校,在她額頭上深重地一吻後,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沒有人影,同學們都回家了。
媽媽……不會不來吧?
一點點小小的恐慌在心中蔓延。
媽媽……不來了嗎?
一些些小小的淚珠在眼眶打轉。
「小安格!」老師從身後跑來:「媽媽請叔叔來接妳了!」
遠遠地,男人從校門口走來。他撐著傘一步一步緩慢地走,斜飛的大雨潑溼了他的衣袖,還有褲管與皮鞋。
男人沒有笑容,與老師握手時也維持一號表情。
「走吧,小安格。我帶妳去見一個人。」
「媽媽?」小安格用手揉眼睛,不想被發現剛剛想哭的模樣。
「媽媽也會在。」男人說。
媽媽!
門開了,小安格蹦跳地衝進房間,可是房間裡卻照射著強烈的燈光,正當中坐著一位女士,瞇起眼帶著微笑。
她愕然停下腳步,身後響起了關門之聲。
民國122年4月10日的清晨,安格從病床旁醒來。
映入眼簾的是阿比西包滿繃帶的上半身,還有頭顱。
監視器發出規律的嗶嗶聲,一下一下數著阿比西的心跳。
「是夢……」肩膀還在為整夜趴睡的姿勢抱怨,一整個堅硬酸痛。
她重重地吐一口氣,好像從非常非常深遠的井底爬上來那樣,放心的吐法。
在這條時間線裡,阿比西保住了性命,可是毀了人生。一個突發的事故差點毀了家族的布局,也差點毀了她的苦心。不過,現在那個事故已經被她排除,時間線回歸到原來設定的進展,這對阿比西好,對家族好,對大家都好。
她的視線從天花板上拉回,簡單看著阿比西唯一露出的耳朵。這起意外中唯一倖存完好的耳朵。雖然窗簾外的陽光沒有照射到她,但耳朵在蒼白的血色中挺立,那模樣倒像是阿比西驕傲的縮影。
阿比西是驕傲的人嗎?她想。但至少在外表上看來不是。她記得自己親吻那耳朵的感覺,她先把唇劃過她的耳垂,香潤的,微有彈性的小耳垂。然後一邊感受耳的閃躲,一邊用鼻溫暖的氣息拂掃。那時候兩人像極了互相追逐的淘氣小孩。
儀器的嗶嗶聲再度傳進她的耳中,那似乎是來自阿比西的訊息。透過嗶嗶聲阿比西想對她訴說什麼,但好像沒很成功。嗶嗶聲穩定而規律,聽起來很有決心的樣子。她又想起夢中的媽媽,當年拋棄她時也是踩著穩定而規律的步伐,戴著深色眼鏡,一步一步將她送到學校門口,然後再也沒有回來。
但阿比西沒有迴避她的氣息,阿比西沒有拒絕她的溫柔。阿比西像找到最寵的小貓般地環抱住她,那圓潤的手掌以委婉的撫觸穿透她最深切的不安。她耐心迎接安格的親吻,然後她的吻在安格的額上深深地印下。
吻的同時讓她感受到阿比西鼻、唇與人中溫暖的緊密接觸。那好像要把她的感動全都傳送給她的那種急切。嘿,我的愛沒有那麼膚淺唷。類似初戀女孩的宣告,以及卡夫卡式的深情。
阿比西的吻很深,而媽媽的吻很重。「再見喔,小安格。」這是媽媽在她的額上親吻後,說的最後一句話。那時她只是高興地朝媽媽揮手道別,但後來她卻因阿比西的深吻而掉淚。
10:53分。
她望著阿比西的耳出神,眼前的手指凌空對著那耳無意義的輕划。
快要到了吧?她想。領路人阿零是個守時的傢伙。11點整,11點整她就會與費爾曼、潔西卡見面,然後把該交代的事情說完,讓一切真正的交給命運。
她想起女人冷酷的問話:
「所以,你真正的名字叫什麼?」
女人將安格手邊的掌心雷踢掉,掌心雷被掃到牆邊後以懊悔的模樣靜靜躺著。
她的雙眼凝視著女人,但左手已經脫臼,軟軟地垂在身側;她的右手此刻已沒了武器。女人的槍口對準著她的頭顱,隨時可以扣下扳機。
女人不知道的,是她女扮男裝。不過,這一切並不重要。
「安格……」她講到這裡刻意地停頓。
因為女人的面孔早已開始扭曲。
「小安格!?不可能!?」
沒什麼不可能的,妳我流著同樣的血液,至少就穿越的天賦而言。
女人的失神,安格的蜷曲,以及周遭力場的改變,穿越者的捕捉已然完成。安格從痛苦的蜷曲中站起,四周已經布滿了管家的手下。
「違反時空穿越保護法,竊取本家族的核心機密,製造恐怖暴亂……瑪利亞小姐,我們宣告妳已遭到逮捕。」
片段時空凍結的當下,女人的表情維持著那一瞬間的驚愕。被拋棄多年的女兒與自己的母親相見,卻什麼都不能做,什麼也做不了。
「再見喔,媽媽。」
儀器依舊發出嗶嗶的聲音,將她的思緒再度拉回現實。
「沒事了,阿比西。」她說:「我們抓到了扭曲未來的罪犯,暴亂的主謀者,還有,毀掉妳人生的傢伙。」她的手指停止划動,但她終究保留了「也抓到自己的母親」這句話。
那場暴亂讓趕著赴約的阿比西遭到池魚之殃。全身50%的燒傷,送到醫院來時因為嚴重脫水幾乎停止了呼吸。為了扭轉這個命運,家族要安格做出取捨:同意放棄與阿比西的關係,穿越的次數幾乎超過她生命的極限。
一切從頭開始布局,女人在密謀之初就已被監控,安格與朋友之間的關係在最短時間內重新定義。在這樣的安排下,安格在為這些事件劃下句點後回歸家族的調查,釐清自己與母親的各種關係,再也與她的朋友無涉。
「我們家族,即將用自己的雙手再度改變了未來……」管家在行動前曾向安格說明:「這種改變不會一瞬間發生,但會出現『時光的逆流』效應,一點一滴把原本的時間線重合到新的時間線上去。」
「所以,我必須把握那重合前的時間,對朋友做最後的交代嗎?」
「正是。也可以說是留下回憶。」管家雙手交握:「我會讓LR0-54帶他們過來。這樣就放心了吧?」
「可以。」
「小安格,家族感謝妳的奉獻。」組長說:「在新的時間線上,妳會非常的幸福,相信我。」
「……」安格沒有回話,她才不相信這番鬼話。她會這麼做只是對無法改變的宿命感到疲累而已,只是對永遠無法挽回的愛感到悲傷而已。多次的穿越,來來去去,再怎樣都會有人因此受傷哭泣。
不是阿比西受到損傷,就是露西失去性命;不是費爾曼因愛而自殺,就是潔西卡在旅館中被陌生男人無情地殺害。這麼多這麼多的冷酷輪迴,她早已恨透了這被賦予為穿越者的宿命。
那就讓我回歸吧。她想。
讓我在逆流中回歸,好不好?她望著阿比西那一頭繃帶。
阿比西緩緩流著眼淚親吻她的眼。
阿比西緩緩流著眼淚親吻她的鼻、口和臉頰。
當她親吻她的乳房,那優雅的俯身讓她忘情地擁住阿比西。
她們在她的公寓裡親密的相交,她們在浴室裡溫柔地撫慰,而後她們在凌晨的地板上熱烈地擁滾哭笑。
好幾次她必須用手輕拍阿比西發紅的臉頰,才能暫停她過於激烈的愛撫。那時候她就會漲紅著臉想要說話,但她只能顫抖著嘴唇然後嘆氣。終究那種迷戀無法言語,然後她們繼續溫存,戀人的夜晚永無止盡地延伸。
阿比西的耳朵混著嗶嗶聲繼續敲打她的心房。她望著完好的耳朵深深地吸氣。
我要把這一切都記下來。她想。
「我要去炎熱的地方,像是地心,或是地獄。」她把手機放下,螢幕上還留著當時沒送出去的簡訊文字。
「逆流結束前,穿越者會感到置身火炎般的痛楚。但請放心,時間線重合之後,妳只會覺得做了一場夢而已。」管家帶笑的說明,此刻仍然清晰如初。
只要朋友們不再受自己的牽累,那算什麼呢?
她想跟費而曼和潔西卡說的其實很簡單:她想讓這個阿比西和他們相聚一起,在這房內一邊感受那回憶的溫馨以及真相的悸動,然後她和他們在結束的逆流中告別。
「到了。」門外阿零的聲音傳了進來。
她收起手機,端正坐好。
「安格,真的在裡面?」這次是潔西卡的聲音。
11點整。這個阿零還真是精準盡職。她想。
阿零把門打開了,他並沒有進來。
「安格──這是怎麼回事?」
兩人看到床腳小腿的刺青。
「這不是阿比西嗎?她怎麼會躺在這裡?!」
「你們,先坐下吧,我會慢慢解釋的。」
嘿!阿比西,我們又都聚在一起了呢。
安格望著兩人一小會兒,終於又露出了笑容。
再見喔,媽媽。
再見喔,大家。
全文完
作者曰:
這篇故事橫跨了至少兩個時間線,以及數個安格的回憶。簡單來說,回憶中的時間線簡稱lB(lineB),在醫院裡的安格處在lA。安格回到lB引誘母親出面,消除了在lA世界與阿比西遭遇的劫難。
於是在先前與家族的協議下,管家派出LR0-54,也就是阿零前來帶領除阿比西與露西之外的友人,穿越隧道來到lA的時間線裡,與安格做最後的會面。
那麼,與友人最後的會面裡,說明了來龍去脈,就算友人不捨,安格也將在逆流中,隨著lA與lB的重合而消失。而原本就來自lB的兩位友人,當然就失去lA的記憶,在lB的世界線中各自醒來,以為做了一場夢般地繼續生活囉。
也就是說,lA是未來時間,lB是過去時間線,作者的設想是lA的未來已經被安格的母親扭曲,所以身為穿越者血脈的安格,則負擔起扭轉局勢的責任,並且思考後決定捨棄註定要受傷的戀愛關係,回到lB去重新執行「設定關係」與「捕捉母親」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