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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法】孫子事蹟之補充

作者:又回歸人間的老骨灰│2011-11-08 01:21:02│巴幣:34│人氣:1447
第五節 出土竹簡對《孫子兵法》及孫子事蹟之補充

文章來源:http://www.cos.url.tw/sunzi/Sun-5-105.htm

一九七二年,四月,
臨沂銀雀山漢墓出土了震驚世人的竹簡,其中以兵書居多,
除了發現有傳世的《孫子兵法》、《尉繚子》及失傳已久的《孫臏兵法》之外,
更發現了〈見吳王〉、〈吳問〉、〈四變〉、〈地形二〉、〈黃帝伐赤帝〉五篇,
與孫子其人其書有關之篇章。

〈見吳王〉即〈史記.孫子吳起列傳〉所描寫的孫子見吳王、演練美姬等事項的歷史記錄,
而更為詳細,可補《史記》之不足;
〈吳問〉篇為新發現的孫子與吳王之對話記錄,
討論的是有關當時極為熱門的晉國六將軍分晉及誰將最後勝出的議題。

〈四變〉以下三篇都是對《孫子兵法》各篇章句的解釋性文章,
是一種早期的註釋型態,猶如《管子》一書中的以「解」名篇的註釋體例。

〈四變〉是對〈孫子兵法.九變〉篇中:
「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令有所不行。」的詳細解釋,
其名為「四變」乃是將「君令有所不行」獨立為一統貫其他四變的變來看待的,
而有所謂的「君令有所不行者:君令有反此四變者,則弗行也。」

符合孫子在〈地形〉所謂的:
「故戰道必勝,主曰無戰,必戰可也;戰道不勝,主曰必戰,無戰可也。」之主張。

而將「君令有所不行」獨立為一統貫所有變的解釋,
也與歷代的某些註家的看法暗合,更可見〈九變〉之「九」並非虛數。

〈地形二〉殘缺嚴重,可見者唯「天井、天宛」、
「九地之法,人請(情)之里(理),不可不〔察也〕。」
二句個別與〈行軍〉及〈九地〉兩篇之文句有所重疊。

〈黃帝伐赤帝〉則是對〈行軍〉篇:
「凡四軍之利,黃帝之所以勝四帝也。」之擴大化解釋,
然其以兵陰陽之學說解釋,有違孫子重視人事之基本核心思想!

〈四變〉、〈地形二〉、〈黃帝伐赤帝〉三篇,
由於殘缺嚴重,其對於理解《孫子兵法》之相關文句幫助有限。

然而〈見吳王〉、〈吳問〉兩篇,雖然也是斷簡殘篇,
但其對於孫子其人其事之補充卻有不小的助益。
以下便分就〈見吳王〉、〈吳問〉兩篇與相關史料,進行比較與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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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吳王〉

在此,我們先就〈見吳王〉及〈史記.孫子吳起列傳〉兩說差異之一端提出比較,
其引文如下:

〈見吳王〉:

(……而用之,□□□得矣。若□十三扁(篇)所……)
(……〔十〕三扁(篇)所明道言功也,誠將聞□……)

孫〔子曰……闔廬曰〕……乎?不穀之好兵□□□□之□□□也,適之好之也。」

孫子曰:「兵,利也,非好也;兵,〔危也〕,非戲也。
     君王以好與戲問之,外臣不敢對。」

蓋(闔)廬曰:「不穀未聞道也,不敢趨之利與〔危〕。……

孫子曰:「唯君王之所欲,以貴者可也,賤者可也,婦人可也。
     試男於右,試女於左,□□□□……

〔闔閭〕曰:「不穀願以婦人。」

孫子曰:「婦人多所不忍,臣請代〔之以賤者。……〕
〔闔廬曰:「……吾死尚不〕畏,有何悔乎?」

孫子曰:「然則請得宮〔中美女〕……之國左後璽囿之中,以為二陳(陣)……

〈史記.孫子吳起列傳〉:

孫子武者,齊人也。以兵法見於吳王闔廬(闔閭)。
闔廬曰:「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矣,可以小試勒兵乎?」
對曰:「可。」
闔廬曰:「可試以婦人乎?」
曰:「可。」

由引文比較可見,司馬遷為了行文簡潔,只保留了能交代事件概貌的部分。
而他將從「闔閭看過十三篇」到「試以婦人」之間,
君臣兩人的互動與對話都予以刪除的結果,
除使後人還能知道有這麼一件事情發生過之外,
並不能由此對闔閭及孫武有更進一步的瞭解。

這自然是人物傳記的一個不足之處,
但《史記》篇幅浩大,牽涉到的人物紛繁複雜,
司馬遷無法一一兼顧,乃人之常情、事之常理,實無理由加以苛責。

言下之意,自然是說〈見吳王〉一文,
是完全可以幫助我們更加的理解孫子初見吳王以及演練美姬這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的,
同時文中人物的個性與思想也因此便呼之欲出了。
而這自然也是對《史記》以及史實的補充!

既然如此,我們對闔閭又因此產生了多少瞭解呢?

這可以由公子光初見伍員與闔閭初見要離、孫武諸事得知,請先看以下引文:

光子光初見伍員:

〈呂氏春秋.首時〉:

伍子胥欲見吳王而不得。

客有言之於〔王〕子光者,見之而惡其貌,不聽其說而辭之。

 客請之王子光,王子光曰:
「其貌適吾所甚惡也。」

 客以聞伍子胥,伍子胥曰:
「此易故也。願令王子居於堂上,重帷而見,其衣若手,請因說之。」
王子許。
伍子胥說之半,王子光舉帷,搏其手而與之坐。
說畢,王子光大說。
伍子胥以為有吳國者必王子光也,退而耕于野七年。


吳王闔閭初見要離:

〈呂氏春秋.忠廉〉:

吳王欲殺王子慶忌而莫之能殺,吳王患之。

 要離曰:
「臣能之。」

 吳王曰:
「汝惡能乎?
 吾嘗以六馬逐之江上矣,而不能及;
 射之矢,左右滿把,而不能中。
 今汝拔劍則不能舉臂,上車則不能登軾,汝惡能?」

 要離曰:
「士患不勇耳,奚患而不能?
 王誠能助,臣請必能。」

 吳王曰:
「諾。」

明旦加要離罪焉,摯執妻子,焚之而揚其灰。

〈吳越春秋.闔閭內傳〉:

二年,吳王前既殺王僚,又憂慶忌之在鄰國,恐合諸侯來伐。

問子胥曰:
「昔專諸之事,於寡人厚矣。
 今聞公子慶忌有計於諸侯,吾食不甘味,臥不安席,以付於子。」……

 吳王曰:
「吾之憂也,其敵有萬人之力,豈細人之所能謀乎?」

 子胥曰:
「其細人之謀事,而有萬人之力也。」

 王曰:
「其為何誰?子以言之。」

 子胥曰:
「姓要名離。臣昔嘗見曾折辱壯士椒丘訢也。」

 王曰:
「辱之奈何?」……

(以下為伍子胥介紹要離如何侮辱勇士椒丘訢並折服他的故事。)……

 子胥乃見要離曰:
「吳王聞子高義,惟一臨之。」乃與子胥見吳王。

 王曰:
「子何為者?」

 要離曰:
「臣國東千里之人,臣細小無力,迎風則僵,負風則伏。
 大王有命,臣敢不盡力!」

吳王心非子胥進此人,良久默然不言。

 要離即進曰:
「大王患慶忌乎?臣能殺之。」

 王曰:
「慶忌之勇,世所聞也。
 筋骨果勁,萬人莫當。
 走追奔獸,手接飛鳥,骨騰肉飛,拊膝數百里。
 吾嘗追之於江,駟馬馳不及;射之闇接,矢不可中。
 今子之力不如也。」

 要離曰:
「王有意焉,臣能殺之。」

 王曰:
「慶忌明智之人,歸窮於諸侯,不下諸侯之士。」

 要離曰:
「臣聞安其妻子之樂,不盡事君之義,非忠也;
 懷家室之愛,而不除君之患者,非義也。
 臣詐以負罪出奔,願王戮臣妻子,斷臣右手,慶忌必信臣矣。」

 王曰:
「諾。」


吳王闔閭初見孫武:

〈吳越春秋.闔閭內傳〉:

三年,吳將欲伐楚,未行。

 伍子胥、白喜相謂曰:
「吾等為王養士,畫其策謀,有利於國,而王故伐楚。
 出其令,託而無興師之意,奈何?」

有頃,吳王問子胥、白喜曰:
「寡人欲出兵於二子,何如?」

子胥、白喜對曰:
「臣願用命。」

吳王內計二子皆怨楚,深恐以兵往破滅而已。
登臺向南風而嘯,有頃而嘆,群臣莫有曉王意者。
子胥深知王之不定,乃薦孫子於王。

孫子者,名武,吳人也,善為兵法。
辟隱深居,世人莫知其能。
胥乃明知鑒辯,知孫子可以折衝銷敵,乃一旦與吳王論兵,七薦孫子。

 吳王曰:
「子胥託言進士,欲以自納。」

而召孫子,問以兵法,每陳一篇,王不知口之稱善。
其意大悅。

 問曰:
「兵法寧可以小試耶?」

 孫子曰:
「可,可以小試於後宮之女。」

 王曰:
「諾。」

 孫子曰:
「得大王寵姬二人以為軍隊長,各將一隊。」

令三百人皆被甲兜鍪,操劍盾而立,告以軍法,隨鼓進退,左右迴旋,使知其禁。

 乃令曰:
「一鼓皆振,二鼓操進,三鼓為戰形。」

於是宮女皆掩口而笑。
孫子乃親自操枹擊鼓,三令五申,其笑如故。
孫子顧視諸女,連笑不止。
孫子大怒,兩目忽張,聲如駭虎,髮上衝冠,項旁絕纓。

 顧謂執法曰:
「取鈇鑕。」

 孫子曰:
「約束不明,申令不信,將之罪也。
 既以約束,三令五申,卒不卻行,士之過也。
 軍法如何?」

 執法曰:
「斬!」

武乃令斬隊長二人,即吳王之寵姬也。
吳王登臺觀望,正見斬二愛姬,馳使下之令曰:
「寡人已知將軍用兵矣。
 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宜勿斬之。」

 孫子曰:
「臣既已受命為將,將法在軍,君雖有令,臣不受之。」

孫子復撝鼓之,當左右進退,迴旋規矩,不敢瞬目,二隊寂然無敢顧者。
於是乃報吳王,曰:
「兵已整齊,願王觀之,惟所欲用,使赴水火猶無難矣,而可以定天下。」

吳王忽然不悅,曰:
「寡人知子善用兵,雖可以霸,然而無所施也。
 將軍罷兵就舍,寡人不願。」

 孫子曰:
「王徒好其言,而不用其實。」

 子胥諫曰:
「臣聞,兵者凶事,不可空試。
 故為兵者,誅伐不行,兵道不明。
 今大王虔心思士,欲興兵戈以誅暴楚,以霸天下而威諸侯,
 非孫武之將,而誰能涉淮踰泗,越千里而戰者乎?」

於是吳王大悅,因鳴鼓會軍,集而攻楚。
孫子為將,拔舒,殺吳亡將二公子蓋餘、燭傭。
謀欲入郢,孫武曰:「民勞,未可,恃也。」

公子光還未篡位之前,他第一次看到伍子胥,
居然因為嫌惡子胥的長相而不願與之交談。
這是以貌取人。

公子光已成為吳王之後,為了斬草除根,要子胥推薦另一位刺客,以刺殺公子慶忌。
然而當他看到要離時,真是見面不如聞名!
連續用了兩個「你哪裡可以呢?」(汝惡能)來質問要離,
同樣是以外在取人,而抱以不信任的態度。

然而,伍子胥推薦的專諸畢竟幫他刺殺了吳王僚、使其篡位成功,
而要離也畢竟幫他刺殺了武藝高強的公子慶忌。
而不管是專諸還是要離,這些伍子胥所推薦的人物也都未能讓他失望,
那麼當他第一次看到孫武的時候,他又是抱著什麼樣的態度見孫武的呢?

首先,吳王對於「攻楚」一事極為敏感,
因此對凡是與此有關的人事物,他都深具戒心,
而這自然是因為他手下有兩個亟欲報仇的楚國亡臣所致,
因此當伍子胥要推薦「將才」時,他便顯得猶豫起來,這是人情之常。

而在此之前,當伍子胥初來吳國之時,
楚國邊邑鍾離與吳國邊邑卑梁氏的女子因為爭奪桑樹的利益而發生流血衝突,
最終演變為兩國戰爭。

吳王僚於是派遣公子光伐楚,
拔其鍾離、居巢而歸。

這時,伍子胥對吳王僚說:「楚可破也。願復遣公子光。」

而公子光則對吳王僚說:
「彼伍胥父兄為戮於楚,而勸王伐楚者,欲以自報其讎耳。
 伐楚未可破也。」(並見〈史記.伍子胥列傳〉)

這段對話發生於前518年,而此時楚平王及費無忌都尚未死。
楚平王死於前516年,費無忌死於前515年。

那麼為什麼闔閭要這麼說呢?

〈左傳.昭公三十年(前512年)〉記載:

「吳子問於伍員曰:
『初而言伐楚,余知其可也,而恐其使余往也,又惡人之有余之功也。
 今余將自有之矣。伐楚何如?』

 對曰:
 『楚執政眾而乖,莫適任患。
 若為三師以肄焉,一師至,彼必皆出。
 彼出則歸,彼歸則出,楚必道敝。
 亟肄以罷之,多方以誤之。
 既罷而後以三軍繼之,必大克之。』

 闔廬從之,楚於是乎始病。」

由此可見,公子光此說是有其私心目的的,伐楚一事不一定不利,
但他說伍子胥伐楚只是要自報其仇卻也是鐵錚錚的事實。

當他說這話時,已經是前512年了;
此時楚平王跟費無忌都已死了。
而他問子胥伐楚謀略的這一年,剛好就是孫武見闔閭的那一年,
而這時距離他篡位成功已經三年了!這會是巧合嗎?

他為什麼在繼位三年後才又提出攻楚的事情呢?
莫非就是因為他其實顧忌著伍員把吳國的軍隊帶向死亡之路嗎?

不管如何,由以上種種記載也可知,吳王闔閭是一個極有心計的人,
同時他也是一個謹慎並有耐心的人。

關於闔閭的謹慎與耐心還可從兩個方面看出:
一、公子光為了篡位,足足等了十一年,
而從伍員推薦刺客專諸給他時算起也有七年之久了;
而他篡位的這一年不僅吳王僚的幾位公子都在外面,
甚至是真正的王位繼承人季札也出使在外。

因此我們不得不佩服,吳王闔閭選擇的這一時機實在是恰到好處。
否則若季札當時仍在吳國,公子光要篡位恐怕就不這麼容易了,
或者公子光甚至要連季札也一併處理掉才行,
則如此又將有失民心,為其篡位之路平添不少阻礙。

二來吳王闔閭是亟欲稱霸的,然而即使如此,
他在任用孫武之後仍然依著孫武與伍子胥的建議,
而耐心等待大舉進攻楚國的良機,
並藉此時間磨練軍隊、削弱楚國,而這一等就是七年。

因此可知,吳王闔閭是謹慎而有耐心的。
那麼當他第一次見孫武時,若懷著戒心、不信任的態度,也就是極為自然的事情了。

在司馬遷的〈史記.孫子吳起列傳〉中,
我們實在無法看到吳王闔閭初見孫武時的態度,
以及他之所以要「試以婦人」的內在心理。

然而〈見吳王〉卻讓我們看到了。
闔閭一開始便以「好與戲」的態度詢問孫子有關兵法的事情,
而孫子回答他:「兵,利也,非好也;兵,〔危也〕,非戲也。
君王以好與戲問之,外臣不敢對。」

這是一種對軍事的尊重與慎重,
同時也符合孫子屢次在《孫子兵法》中提出的說法,僅舉數例如下:


  〈計〉:兵者,國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作戰〉:故知兵之將,民之司命,而國安危之主也。
  〈火攻〉:故明主慎之,良將警之,此安國之道也。

軍事是與國家的存亡有直接關係的事物,焉能以輕挑、不莊重的態度來對待呢!
因此孫子便以這個理由委婉的回決了吳王的提問,
而在此之前,吳王自然是如《史記》所記載一般,看過《孫子兵法》了。
然而,吳王畢竟還是想要「試以婦人」,這到底意謂著什麼呢?

而我們除了由闔閭的個性與人類的通性來尋求解答之外,別無他法。
由闔閭見子胥、要離,已知闔閭好以貌取人,
而此時若說伍子胥兩次推薦成功都沒有對闔閭內心產生任何影響,
那也是不合理的事情。

但是,伍子胥畢竟要在一個早上反覆七次的推薦孫武,才終於讓闔閭答應見他一面。
這也就表示了闔閭的戒心還是很深的,
同時他對孫武的能力是否如伍子胥所言也就自然有所保留了。類似的事例可見:

〈說苑.尊賢〉:

故聲同則處異而相應,德合則未見而相親,
賢者立於本朝,則天下之豪,相率而趨之矣,何以知其然也?
曰:管仲,桓公之賊也,鮑叔以為賢於己而進之為相,
七十言而說乃聽,遂使桓公除報讎之心而委國政焉。

管仲曾經為了讓自己的主子公子糾趕在公子小白之前回國繼位,
而率先於半路攔截公子小白,並射中小白的帶鉤,
若非小白裝死瞞過了管仲,回國繼位的就是公子糾了!

因此,齊桓公與管仲之間是有仇怨存在的,
所以鮑叔牙要向齊桓公推薦七十幾次,才獲得採納,這也是人情之常。
固然,這「七十」可能也是「十」之誤,
如〈淮南子.兵略〉篇將「十萬」誤為「七十萬」一樣,但其次數也不算少了!
然而齊桓公除了原先對管仲的敵意之外,他對於管仲的能力是否也有所懷疑呢?
不妨看看管仲自己的說法:

〈列子.力命〉:

管夷吾、鮑叔牙二人相友甚戚,同處於齊。
管夷吾事公子糾,鮑叔牙事公子小白。
……管仲與召忽奉公子糾奔魯。

鮑叔奉公子小白奔莒。
既而公孫無知作亂,齊無君,二公子爭入。
管夷吾與小白戰於莒道,射中小白帶鉤。
小白既立,脅魯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夷吾被囚。

 鮑叔牙謂桓公曰:
「管夷吾能,可以治國。」

 桓公曰:
「我讎也,願殺之。」

 鮑叔牙曰:
「吾聞賢君無私怨,且人能為其主,亦必能為人君。
 如欲霸王,非夷吾其弗可,君必舍之。」

遂召管仲,魯歸之齊,鮑叔牙郊迎,釋其囚。
桓公禮之,而位於高、國之上,鮑叔牙以身下之,任以國政,號曰仲父。
桓公遂霸。

 管仲嘗歎曰:
「吾少窮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
 吾嘗為鮑叔謀事而大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
 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
 吾嘗三戰三北,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
 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
 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名不顯於天下也。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也。」

此世稱管鮑善交者,小白善用能者。

既然管仲在成為齊國宰相之前與之後有這麼多不算高明的事蹟發生過,
那麼齊桓公若對管仲的能力抱有懷疑,也是情理之常,
更何況管仲的出身不過是個「成陰之狗盜」(〈說苑.尊賢〉鄒子說梁王語。)罷了。
而我們由〈見吳王〉中所描述之:「孫子以其御為〔司馬,以其〕參乘為輿司空。」
可見孫武的出身是不低的,而這也正符合史書上所說孫武出於田氏之身份。

因此,闔閭對於孫武的保留當不在於身份之上。
而既然闔閭與孫武素未蒙面,兩人之間自然也不會有仇恨存在。
那麼闔閭除了防備伍子胥推薦孫武有其私心之外,
要伍子胥連續推薦如此多次,才能答應見孫武一面,必然還要有其他理由。
這一點,可以由伍子胥推薦白喜一事得知。
 
〈吳越春秋.闔閭內傳〉:

(闔閭元年)六月,欲用兵,會楚之白喜來奔。

 吳王問子胥曰:
「白喜何如人也?」

 子胥曰:
「白喜者,楚白州犁之孫。
 平王誅州犁,喜因出奔,聞臣在吳而來也。」

 闔閭曰:
「州犁何罪?」

 子胥曰:
「白州犁,楚之左尹,號曰郤宛,事平王,平王幸之,常與盡日而語,襲朝而食。
 費無忌望而妒之,因謂平王曰:
 『王愛幸宛,一國所知,何不為酒一至宛家,以示群臣於宛之厚?』
 平王曰:『善,』乃具酒於郤宛之舍。
 無忌教宛曰:『平王甚毅猛而好兵,子必前陳兵堂下、門庭。』
 宛信其言,因而為之。
 及平王往而大驚,曰:『宛何等也?』
 無忌曰:『殆且有篡殺之憂,王急去之!事未可知。』
 平王大怒,遂誅郤宛。
 諸侯聞之,莫不歎息。
 喜聞臣在吳,故來。
 請見之。」

 闔閭見白喜而問曰:
「寡人國僻遠,東濱海。
 側聞子前人為楚荊之暴怒,費無忌之讒口,不遠吾國而來於斯將何以教寡人?」

 喜曰:
「楚國之失虜,前人無罪,橫被暴誅。
 臣聞大王收伍子胥之窮厄,不遠千里故來歸命。
 惟大王賜其死。」

闔閭傷之,以為大夫,與謀國事。

由引文可見,闔閭接納白喜而任以大夫之職幾乎是沒有多作考慮的,
因此,他之所以不願馬上見孫武必然還有其他理由存在。
而如果這個理由不是身份問題,那麼就只能是名聲與能力的問題了!
這一點,又讓我們想到了一個有名的例子:

〈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

秦之圍邯鄲,趙使平原君求救,合從於楚,
約與食客門下有勇力文武備具者二十人偕。

 平原君曰:
「使文能取勝,則善矣。
 文不能取勝,則歃血於華屋之下,必得定從而還。
 士不外索,取於食客門下足矣。」

得十九人,餘無可取者,無以滿二十人。
門下有毛遂者,前,自贊於平原君曰:
「遂聞君將合從於楚,約與食客門下二十人偕,不外索。
 今少一人,願君即以遂備員而行矣。」

 平原君曰:
「先生處勝之門下幾年於此矣?」

 毛遂曰:
「三年於此矣。」

 平原君曰:
「夫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
 今先生處勝之門下三年於此矣,左右未有所稱誦,勝未有所聞,是先生無所有也。
 先生不能,先生留。」

 毛遂曰:
「臣乃今日請處囊中耳。
 使遂蚤得處囊中,乃穎脫而出,非特其末見而已。」

平原君竟與毛遂偕。
十九人相與目笑之而未廢也。

……平原君已定從而歸,歸至於趙,曰:
「勝不敢復相士。勝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數,
 自以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於毛先生而失之也。
 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趙重於九鼎大呂。
 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彊於百萬之師。
 勝不敢復相士。」

遂以為上客。

平原君趙勝門下食客數千人,
毛遂在其中三年,沒有得到過任何人的稱頌,
平原君完全有理由懷疑其能力。
而能力正是達到目的所必須的。

當伍子胥推薦專諸時,公子光並未懷疑過專諸的能力;
而當伍子胥推薦要離時,吳王卻因為以貌取人,
而對要離刺殺慶忌的能力提出過兩次的質疑。

那麼公子光之所以不懷疑專諸莫非也是因為專諸的「容貌」與「所需的」「才能」相稱嗎?
而孫子見吳王是在吳王看完十三篇之後的事情。
按理,十三篇的內容該是要讓闔閭佩服的,否則豈會「不知口之稱善」。

而我們從闔閭「好與戲」的提問,以及「試以婦人」的請求,
則又看到了闔閭輕挑的一面。

那麼這樣子的輕挑,依照前一年闔閭見要離的模式,
莫非也是因為他終於看到了孫武的容貌,
而在心理上產生落差,才終於想出的「戲弄」之法。
我們於是也想到了幾則大家耳熟能詳的事例,引如下:

〈晏子春秋.內篇雜下.第九〉:

晏子使楚,以晏子短,楚人為小門于大門之側而延晏子。

 晏子不入,曰:
「使狗國者,從狗門入;今臣使楚,不當從此門入。」

儐者更道從大門入,見楚王。

 王曰:
「齊無人耶?」

 晏子對曰:
「臨淄三百閭,張袂成陰,揮汗成雨,比肩繼踵而在,何為無人?」

 王曰:
「然則子何為使乎?」

 晏子對曰:
「齊命使,各有所主,其賢者使使賢王,不肖者使使不肖王。
 嬰最不肖,故直使楚矣。」

〈孔叢子.對魏王〉:

子高見齊王,齊王問誰可臨淄宰,稱管穆焉。

 王曰:
「穆容貌陋,民不敬也。」

 答曰:
「夫見敬在德,且臣所稱,稱其材也。
 君王聞晏子、趙文子乎?
 晏子長不過三尺,面狀醜惡,齊國上下莫不宗焉;
 趙文子其身如不勝衣,其言如不出口,非但體陋,辭氣又吶吶,
 然其相晉國,晉國以寧,諸侯敬服,皆有德故也。
 以穆軀形方諸二子,猶悉賢之。
 昔臣常行臨淄市,見屠啇(商)焉,身脩八尺,鬚髯如戟,面正紅白;
 市之男女未有敬之者,無德故也。」

 王曰:
「是所謂祖龍始者也。誠如先生之言。」

於是乃以管穆為臨淄宰。

〈史記.留侯世家〉:

太史公曰:
學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
至如留侯所見老父予書,亦可怪矣。
高祖離困者數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豈可謂非天乎?
上曰:「夫運籌筴帷帳之中,決勝千里外,吾不如子房。」
余以為其人計魁梧奇偉,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
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澹臺滅明,武城人,字子羽。
少孔子三十九歲。
狀貌甚惡。
欲事孔子,孔子以為材薄。
既已受業,退而修行,行不由徑,非公事不見卿大夫。
南游至江,從弟子三百人,設取予去就,名施乎諸侯。
孔子聞之,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史記.孟嘗君列傳〉:

孟嘗君過趙,趙平原君客之。
趙人聞孟嘗君賢,出觀之,
皆笑曰:「始以薛公為魁然也,今視之,乃眇小丈夫耳。」

孟嘗君聞之,怒。
客與俱者下,斫擊殺數百人,遂滅一縣以去。

闔閭當初聽見伍子胥陳述要離可以折服極有勇力的椒丘訢,
心中當然對這位被椒丘訢稱為「天下壯士」的要離有了成見與想像,
以為此人必然是什麼魁武大丈夫之類!
直到闔閭親見要離,才知此人乃是一位「細小無力,迎風則僵,負風則伏」的小丈夫,
心中的失望與失落是不言可喻的,
因此他連續兩次用了「汝惡能」來否認要離有刺殺慶忌的本事。
這原也是人之常情。

好比平原君的食客親眼看到聞名遐邇的孟嘗君,
以及司馬遷看到張良的畫像一樣。

至於孔子對子羽、齊王對管穆的以貌取人,
則更證明就算聖明如孔子者偶爾也會犯這個錯誤,
就更別談屢次犯錯的闔閭了。

而楚王因為晏子身材矮小而聯想到要用狗洞來戲弄他,
如果以此反推,則可猜測,闔閭當是看到孫子乃「狀貌如婦人好女」,
於是反正要測試一下他演練軍隊的本事,便聯想所及,決定「試以婦人」!

也就是說,闔閭原先由於伍子胥的極力推薦,
並首先看過了十三篇兵法之後,就對孫武的形貌輪廓產生了基本的想像,
卻在真正見面時又是「出乎意料」,於是又對其能力抱以不信任的態度,
最終聯想所及,決定「試以婦人」。

假設這是符合歷史真實的,則〈見吳王〉一文在孫子對吳王說:
「唯君王之所欲,以貴者可也,賤者可也,婦人可也。」
之前,必然還有一段是由吳王提問諸如婦人是否也可以從軍之類的問題存在。

儘管,筆者在此從人類的通性與個性出發所進行的現場還原與推測,
就整個文獻記載來看,是極為合情合理的,
然而我們在此卻也不需要在證據尚未充足時,就排除了其他的可能。

何況,就算筆者藉由〈見吳王〉的殘文,輔以其他文獻,
所得的這個推測是錯的、不可信的。

但我們也確實從〈見吳王〉一文中,
對整個事件及箇中人物的個性思想等有了更清楚而完整的理解。

〈見吳王〉使我們得知了吳王闔閭一開始並非如司馬遷所說,
一看完兵法、一看到孫子,就迫不及待、毫無預兆的要求孫子試演美姬,
而是其間還有一段不短的君臣互動及你來我往的。
此外,我們更能從〈見吳王〉的其他殘文,得知一些意料之外的事實,引文如下:

〈見吳王〉:

孫子乃召其司馬與輿司空而告之曰:
「兵法曰:『弗令弗聞,君將之罪也;已令已申,卒長之罪也。』

兵法曰:
『賞善始賤,罰〔惡始貴……闔臚曰〕……請謝之。」
孫子曰:「君□……。」
……引而員(圓)之,員(圓)中規;
引而方之,方中巨(矩)。
……闔廬六日不自□□□□□…….
□□□□孫子再拜而起曰:
「道得矣。……□□〔短〕長遠近習此教也,以為恒命。
此素教也,將之道也。
民……莫貴於威。
威行於眾,嚴行於吏;
三軍信其將畏(威)者,乘其適(敵)。」

首先孫子在此引用了其他「兵法」,
正如他在〈孫子兵法.軍爭〉篇引用《軍政》一樣,
證明在他之前早有兵法流傳。

而其中的「賞善始賤,罰〔惡始貴〕」的概念也可見於〈六韜.龍韜.將威〉:
「將以誅大為威,以賞小為明,以罰審為禁止而令行。
 故殺一人而三軍震者,殺之;
 賞一人而萬人悅者,賞之。
 殺貴大,賞貴小。
 殺及當路貴重之臣,是刑上極也;
 賞及牛豎、馬洗、廄養之徒,是賞下通也。
 刑上極,賞下通,是將威之所行也。」

及〈尉繚子.武議〉:
「凡誅賞者,所以明武也。
 殺一人而三軍震者,殺之;
 賞一人而萬人喜者,賞之。
 殺之貴大,賞之貴小。
 當殺而雖貴重,必殺之,是刑上究也;
 賞及牛童馬圉者,是賞下流也。
 夫能刑上究、賞下流,此將之武也。
 故人主重將。」

而其中「民……莫貴於威。威行於眾,嚴行於吏;
三軍信其將畏(威)者,乘其適(敵)。」的概念,
則又可見於〈尉繚子.攻權〉:
「夫民無兩畏也,畏我侮敵,畏敵侮我。
 見侮者敗,立威者勝。
 凡將能其道者,吏畏其將也;
 吏畏其將者,民畏其吏也;
 民畏其吏者,敵畏其民也。
 是故,知勝敗之道者,必先知畏侮之權。」

及〈尉繚子.兵令上〉:
「卒畏將甚於敵者,戰勝;卒畏敵甚於將者,戰敗。
 未戰,所以知勝敗者,固稱將於敵也,敵之與將猶權衡焉。」

而《尉繚子》既是目前可見文獻中首先記載了孫武其人的兵書,
其本人更常引用《孫子兵法》的概念與語句,
如此則又對孫武以前便有兵法存在一事,提出了最好的證明。

而其中的「〔短〕長遠近習此教也,以為恒命。此素教也,將之道也。」
也符合孫子在〈行軍〉篇中所陳述的:
「令素行以教其民,則民服;素不行以教其民,則民不服。
 令素行者,與眾相得也。」的概念。

由此可見,疑古者說〈見吳王〉「史料價值並不很高」、
說〈見吳王〉「在內容上對《史記》也沒有什麼重要補充」的說法,
純然只是疑古者的故技重施:
即把所有不利於自己的證據完全摒棄,摒棄不掉的也要對其價值極力加以貶低,
甚至乾脆說這些文獻毫不可信、毫無價值。

由上述可見,〈見吳王〉雖然其中缺文嚴重,
但仍可讓我們從中約略窺得此事件之前因後果。

而其對整件事情的交代,又較《史記》來得完整,
儘管我們仍須藉由《史記》來填補其缺損之處,
但它對於《史記》的補充是無庸置疑的。

而這樣的結果,當然不會是如疑古者所說的「史料價值並不很高」的文獻所可以得出的,
且更荒謬的是「史料」兩字,疑古者既已承認它是「史料」,
則豈不是在自打嘴巴的承認〈見吳王〉所載為「史實」!
否則一篇偽造的、虛構的而因此不能反映現實的文獻,如何可以稱為史料?
不能稱為史料,談什麼史料的價值?

然而,筆者前面曾經提到過,
《史記》的此篇記載中存在著一個真正的問題,那又是什麼呢?

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十九.《史記》辨惑〔十一〕.雜辨〉:

〈孫武傳〉云:
「吳王闔廬問曰:『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矣。可以小試勒兵乎?』
 對曰:『可。』
 闔廬曰:『可試以婦人乎?』
 曰:『可。』于是許之,出宮中美人。」
 此王問武,而非武所請也,何用「許之」字?

這就是《史記》中真正的問題了。
既然是闔閭自己提出「可試以婦人乎?」
又哪裡需要「許之」呢?
且先看兩個「許之」的例子: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歲餘,匈奴每來,出戰。
出戰,數不利,失亡多,邊不得田畜。
復請李牧。牧杜門不出,固稱疾。
趙王乃復彊起使將兵。
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
王許之。

〈左傳.哀公一年〉:

「吳王夫差敗越于夫椒,報檇李也。
 遂入越。越子以甲楯五千保于會稽,使大夫種因吳大宰嚭以行成。
 吳子將許之。
 伍員曰:『不可。臣聞之……」

由這兩篇引文可見,
如果「許之」確實是必要存在的,
那麼到底孫武是提出了什麼樣的要求,
而讓吳王「許之」呢?

由《史記》,我們已經知道,要嘛這「許之」是贅字;
若不,則這「許之」也不會是指「試以婦人」這件事,
因為這是闔閭自己提出的,何須「許之」!

《吳越春秋》的作者想必也是對司馬遷「許之」兩字有所不解,
於是乾脆便將整件演美姬的事情改為由孫子所提出。
如此一來,不僅有違史實,更是對孫武人格的一種歪曲。
而王若虛固然敏銳的提出了問題,卻也沒能找出答案。
而今,我們得以幸運的看到了〈見吳王〉,這「許之」的由來,便大惑得解了!

  〈見吳王〉:
  孫子曰:「婦人多所不忍,臣請代〔之以賤者。……
  闔廬曰:「……吾死尚不〕畏,有何悔乎?」

由引文可見,「許之」兩個字確實是有必要存在的。
換句話說,這兩字是司馬遷在改寫這篇記載孫武與闔廬的對話文獻時,
無意中所保留下來的。

而由其中兩人的對話可知,
這「許之」的由來,乃是因為闔閭硬是要試以婦人,
而孫武在不得不然的情況下所提出的一個自保要求。

這個要求有一個很簡單的思維過程,
畢竟婦女久居宮中,突然之間要她們丟掉掃把、抹布拿起劍戟,進行集體軍事訓練,
這能不出亂子嗎?

換句話說,孫武正是因為早已想到了這一層,
所以不管事實最終會呈現出什麼樣的結果,
他當然都要、也有必要先防範一下。

我們由殘文可見,孫子說:「婦人多所不忍。」為何會不忍呢?
這難道不是孫子早已預想到將會有要對婦人施以軍法的情況發生嗎?

至於如果要對婦人施以軍法,
那麼最壞的情況自然就是處死不聽命令行事的人了!
而孫子又怎能看不到這一層呢,
所以從他說婦人多所不忍到最後答應闔廬演美姬的要求,
這之間必然還有一個環節遺失了。

那就是他必然是向闔閭提出一個如果出了事情時,
闔閭不能後悔或者類似不得干預他的決策之類的要求,
這一點我們由殘文便可推知一二。

而闔閭不能後悔,孫武當然也就不用擔上責任,
畢竟這決策是闔閭自己下的,臣下既無法阻止,當然要明哲保身。
而君無戲言,更何況是這位亟欲稱霸的吳王闔閭。
而這也是此時尚「身為客卿」的孫武,
居然敢以「將在軍,君令有所不受」的說法來回決闔閭不斬兩位美姬的要求,
而仍然可以全身而退的最有力、最合理的證明!
又如,長平之戰前,趙括的母親因為趙奢死前的交代,
而上書告訴趙王不能讓趙括當將軍,
但趙王受了秦國反間的蠱惑卻硬是要讓趙括代替廉頗為將,
於是其母同樣對趙王提出了要求,文如下:

  〈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母曰:
「王以為何如其父?
 父子異心,願王勿遣。」

 王曰:
「母置之,吾已決矣。」

 括母因曰:
「王終遣之,即有如不稱,妾得無隨坐乎?」

王許諾。
……趙前後所亡凡四十五萬。
明年,秦兵遂圍邯鄲,歲餘,幾不得脫。
賴楚、魏諸侯來救,迺得解邯鄲之圍。
趙王亦以括母先言,竟不誅也。

不管是孫武也好,趙奢、趙括之母也好,
這都叫做遠見,而遠見當然是一種預見。

人們因為有遠見、能預見,所以才能免除許多禍端。
類似的例子在先秦諸子中極為常見,
我們是不須懷疑一個能寫出《孫子兵法》的人居然反而會沒有這種遠見的。
更何況,書中明言:「故用兵之法: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之。」(〈九變〉)
這就是最好的證明了。

如果王若虛能看到〈見吳王〉以解其惑,想必是一大快事!
而今日居然有疑古者說〈見吳王〉史料價值不高?
未免是有眼不識泰山的「野人」之見了!
 
  二、〈吳問〉

〈吳問〉原文如下:

 吳王問孫子曰:
「六將軍分守晉國之地,孰先亡?孰固成?」

 孫子曰:
「范、中行是(氏)先亡。」

  「孰為之次?」「智是(氏)為次。」

  「孰為之次?」「韓、巍(魏)為次。趙毋失其故法,晉國歸焉。」

 吳王曰:
「其說可得聞乎?」

 孫子曰:
「可。范、中行是(氏)制田,以八十步為畹,以百六十步為畛,而伍稅之。
 其制田陝(狹),置士多,伍稅之,公家富。
 公家富,置士多,主喬(驕)臣奢,冀功數戰,
 故曰先〔亡。智氏制田,以九十步為畹,以百八十步為畛,而伍稅之。
 其制田狹,置士多,伍稅之,公家富。〕
 公家富,置士多,主喬(驕)臣奢,冀功數戰,故為范、中行是(氏)次。
 韓、巍(魏)制田,以百步為畹,以二百步為畛,而伍稅〔之〕。
 其制田陝(狹),其置士多,伍稅之,公家富。
 公家富,置士多,主喬(驕)臣奢,冀功數戰,故為智是(氏)次。
 趙是(氏)制田,以百廿步為畹,以二百卌步為畛,公無稅焉。
 公家貧,其置士少,主儉臣收,以御富民,故曰固國。
 晉國歸焉。」

 吳王曰:
「善。王者之道〔明矣〕,厚愛其民者也。」
二百八十四。

關於〈吳問〉中孫子預言六將軍滅亡順序的問題,
〈先秦諸子與孫子〉一節已有過許多徵引與討論,此處再集中論述一遍。
關於六將軍滅亡或興盛的討論,總共有幾個歷史人物曾經涉及,
依預言先後次序排列為:
季札與叔向(前544年)、
趙文子與叔向(前541年以前,約即季札與叔向對談後,趙文子問叔向。)、
蔡史墨(前513年)、
孫武與吳王闔閭。

季札與叔向:
當年季札前往晉國作外交拜訪,與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三人交涉後,
認為晉國以後的政權將落在這三家手中。
而勸戒個性耿直的叔向要謹慎小心,「必思自免於難」。

他的理由是:
「君侈而多良,大夫皆富,政將在家。」
(〈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前544年)〉)

趙文子與叔向:
趙文子死於前541年,因此其與叔向關於六將軍誰將先滅亡的預測,只能發生於此前。
由於季札曾對叔向預言晉國的政權日後將落入韓、趙、魏三氏手中,
因此趙文子與叔向關於六將軍的對談可能發生於季札之後。
趙文子本身就是「六將軍」之一,
其之所以還問叔向這個問題,正在於叔向個性直的緣故。
而叔向回答:「中行、知(智)氏。」將先亡,

其理由是:
「其為政也,以苛為察,以切為明,以刻下為忠,以計多為功。
 譬之猶廓革者也,廓之,大則大矣,裂之道也。」
(〈新序.雜事第一〉、〈淮南子.道應〉)

蔡史墨:
前513年的冬天,由於趙鞅、荀寅(中行寅)鑄造刑鼎,
將范宣子所著的《刑書》刻在上面。
因此蔡史墨預言「范氏、中行氏其亡乎!」

其理由是:
「中行寅為下卿,而干上令,擅作刑器,以為國法,是法姦也。
 又加范氏焉,易之,亡也。其及趙氏,趙孟與焉。
 然不得已,若德,可以免。」
(〈左傳.昭公二十九年〉)

晉國六將軍面臨對決的形勢始於前514年,
這年六將軍用法令誅殺了公族祁氏、羊舌氏,瓜分了兩氏的財產,
翦除了晉國攻室最後的兩大羽翼勢力。

晉國的權力完全掌握在了六位大夫手中,而公室的力量已經被架空了。
由於〈說苑.敬慎〉曾經記載韓平子向叔向討教的對話,
而韓平子韓須為韓宣子韓起之子,韓宣子死於魯昭公二十八年的秋季,
韓宣子死後韓平子才繼承了他的家業,而韓宣子宰相一職則由魏獻子繼任。

魏獻子掌政後才動手消滅了祁氏、羊舌氏,而叔向為羊舌氏的掌舵者,
因此可知叔向與韓平子的對話不會早於秋季也不會晚於秋季。
那麼其他國家要獲得這個消息也就不可能早於前514年秋季了。

我們由其中的諸多預言不難發現,季札的預言最為準確,
因為最後晉國的政權正落在韓、趙、魏三家之手。

而叔向的預言便失誤了,因為先亡的是范氏與中行氏,而非中行氏與智氏。
至於蔡史墨因為只預言了其中三家的狀況,可說趨於準確,
因為後來趙氏果然差點被智氏聯合韓、魏滅亡。

而孫武的預言,則至少對了四分之三。
因為范氏、中行氏、智氏的滅亡先後,都準確無誤。

但孫武所未能料到的卻是三家滅智氏後,
趙氏元氣大傷,無法繼續與韓、魏作最後殊死戰,
而最終以三家均分晉國作為結局。

雖然,往後韓國、魏國、趙國被秦國所滅亡的順序,
也切合了孫子對於三家滅亡的先後預測,
因為趙國最強,在孫子的預測中,趙國是勝利者。
但因為趙國最強,也因此他成了三國中最後被秦國消滅的國家。

但此已離開了原本的假設:
「六將軍分守晉國之地」,且晉國也並未歸於趙國。
由此可見,季札的預言其背後的理據頗適合長期預測,
而蔡史墨的理據則適合短期預測,
至於孫子的理據則適合中長期之預測。

前497年,范氏與中行氏敗逃到朝歌接受保護。
應驗了孫子的預言。
隔年,闔閭死。

若以以上的資料看來,則〈吳問〉中孫子與闔閭的對話,
當亦發生在前512年或前513年始為合理,
若孫武見闔閭確為前512年而非更早,那麼這個對話便最有可能發生於前512年了。

至於其他四將軍的滅亡順序:
前453年(晉哀公四年),三家滅智氏。
前403年,三家封侯。
前376年,韓、趙、魏三國分晉。
前230年秦滅韓,
前225年秦滅魏,
前222年秦滅趙。

需注意的是,孫子的預言中並不認為趙氏會滅亡,
因為吳王闔閭的提問是誰會撐到最後而成為晉國的統治者,
而孫子認為根據他的理據,應該是趙氏。


結論:
不管是〈吳問〉還是〈見吳王〉,
它們都為我們認識孫子其人、其思想提供了極為寶貴的資料,
是日後研究孫子者,不可不讀的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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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2 篇留言

刀聖李
孫子兵法真是奇書

11-10 00:04

又回歸人間的老骨灰
是沒錯,不過才幾千字而已就道盡戰爭論了。11-10 00:06
Axis Mantha
說到孫武見吳王我想到三令五申的由來,

最有趣的是之前看人分享孫子兵法的心得,

它看完謀攻篇之後的結論是孫子是和平愛好者,

孫伯伯會跳起來打人吧[e9]

11-10 22:09

又回歸人間的老骨灰
說是和平的愛好者,不如說是戰決於先勝,在國家利益下戰爭是下下策。11-16 12:46
我要留言提醒:您尚未登入,請先登入再留言

8喜歡★ss701110 可決定是否刪除您的留言,請勿發表違反站規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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