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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城 第四話

作者:CERTY│2011-07-05 17:58:10│巴幣:12│人氣:389
【第四話】
 
00
 
  娜雅抬起頭,這才發現,天空已經閃著灰濛濛的亮光。
 
  「總是這樣的。」戒的語意顯然毫不訝異,「大概對祂們來說,時間並不重要吧……至少沒我們那麼重視。」
 
  娜雅沒回應,坐回了原本的位置,視線輕輕落在戒手中的那幾張紙上──當她看到落在一旁的書本封面,發現自己是從某個藝人的瑜伽減肥教學書上撕下來時,她露出半自嘲的笑容,似乎感到鬆了口氣的同時,也覺得自己好像太大小眼了點。
 
  「跟那些子彈……」娜雅的聲音使戒抬起了頭,「跟那些被『洗禮』過的子彈一樣嗎?都是因為……」
 
  「因為革命。」戒往手中的書頁望去,有瞬間覺得自己又回去了那裡(孟克、粗繩與……),他用力閉了閉眼,確認自己並沒有把那個地方拉到此地,「我們是這麼稱呼的。」
 
  「我知道。」娜雅回答,「我知道,不過有點無法理解,在我印象中,你們不是都用這個字眼來稱呼比較正面的事情嗎?」
 
  「我想妳指得是英文的『進化』吧。」戒將腦中那本陳舊的英文課本翻開(戒想,上頭大概都結蜘蛛網了吧),「『Evolution』跟『Revolution』,我想對外國而言,革命的確是種進化吧。」邊說,戒不禁因自己的腦中出現「少女革命」的主題曲而露出苦笑,「或許發明這詞的人也是有這種想法,也可能他只是在反諷……總之就是這樣,我們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某個詞彙,甚至不需要管他原本的出處或者含意。」
 
  「我懂你的意思。」娜雅思索了幾秒,「就像我一開始也不懂為什麼有些書裡頭會用『囧』這個字來形容人的表情。我記得哪本書……對了,許慎的『說文解字』裡頭,明明是指──」
 
  娜雅突然打住,與直視她的戒對望幾秒,隨即忍不住笑了出來。
 
  笑聲彷彿滾落懸崖的大石,一旦開始就難以停止。
 
  兩人越笑越大聲,彷彿什麼都可以逗他們發笑,甚至聽起來有些歇斯底里。
 
  「好了。」娜雅深深吸了口氣,想恢復正經的表情,但隨即又忍不住再笑了十多秒,「好了。」她再試了一次,這會兒似乎是成功了,「現在可以告訴我,剛剛那到底是怎麼回事了嗎?」
 
  戒點點頭,同時開始覺得周圍的一切正被入侵。
 
  「那是一間位在草原中央的空屋。」
 
  (位在夢跟現實之間。)
 
  「我又餓又累……那還是我第一次走這麼遠的路,大概有兩天多吧,中間我不敢睡覺,因為誰也不知道再睜開眼睛這世界會變成什麼模樣……我又餓又累,然後就看到那棟空屋,就像是『綠野仙蹤』裡頭壓死魔女的那種屋子,以前我很喜歡那本圖畫書,所以忘也忘不了,我看到它周圍寸草不生,草地就像是極力想避開它似的,就算是邊緣的草也朝著跟它完全相反的方向彎曲,如果我會飛,那麼從上頭看下來,那裡大概就像是以前我學長的頭髮──因為壓力太大而禿了一小圈吧。」
 
  「我有種直覺,妳曉得的,在那種狀態下,誰都會有種直覺。我知道自己不該走近那屋子,但是那種感覺跟小時候媽媽說『不能在紅燈時跨越馬路』、『別隨便跟陌生人說話』是不一樣的,那些都是某種經驗累積的規則,而我那時感覺到的……就是種感覺,跟我的記憶無關,純粹得讓人覺得愚蠢,就像是我的生命,我的靈魂,如果我有的話……祂們都在否定它,否定那棟房子的存在。」
 
  「我聽到自己在說『別進去,別傻得跑進那種地方』,而我也聽到另一個自己回答『放心,我不會進去的』。然後我的腳卻開始朝那裡移動,那不是因為好奇心,至少我想不是……就像『密勒日巴』跟猴子的故事,當人越不想去想到某件事情時,他就是會忍不住去想,妳手中那本黑塔裡也有提到類似的故事,」
 
  「你進去了?」娜雅忍不住問著,儘管她早就知道戒的答案,但就是忍不住的問。
 
  戒輕輕點了點頭,「我進去了。天曉得我為什麼會這麼做,但是我就是進去了。」他稍稍抬起頭,彷彿可以看見那頭粗麻繩就吊在微亮的半空,「裡頭擺設的就像是會出現在雪山裡頭的救難小屋,沙發、壁爐、矮桌子,沙發上還有著十字型的破洞,黃色的泡棉從裡頭擠岀,就像是某種傷口。一切都很老舊,所有東西都像是上了一層泛黃的顏色,就像那些老電影,像是『羅馬假期』、『國王與我』那種年代的,不過相信我,那一點都不溫馨。空氣彷彿被綁上了鉛塊,就連呼吸都像是在拔河,我想離開,但我也不想離開,因為我知道……」
 
  戒換了口氣,然後才用微弱的音量說道:「有人在我身後。」
 
  娜雅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她有種強烈的念頭,想要回頭看看是不是──
 
  「然後我就看到了那條繩子。」戒繼續說,「屋子裡沒有風,但那條繩子卻不斷地擺蕩著,來來回回、來來回回……」戒伸出手來晃動,模擬著那時的模樣,「上頭就像是掛著什麼重物,但是我卻什麼也沒看到。繩子的末端有個東西,這我很確定,但我就是看不到,就像是有個人用手扭著我的眼珠,當我的視線靠近那裡時,就硬是把我給轉開,我試了幾次,就是無法直視那裡。我一刻也不想多待,於是就直接退後,但好奇怪,明明門……那扇不斷吱吱嘎嘎的破門,應該就在我身後一步、最多兩步的距離才對,但是我構不到,不管怎麼後退,就是碰不到、碰不到……」
 
  戒說到這兒就停了下來,娜雅突然有種感覺,故事到此已經結束,就像許許多多不負責任的鬼片,最後留下一個讓人心癢難耐的伏筆,鏡頭鎖定著某個墓碑、理應死去的殺人魔手指顫動了一下、某個關鍵角色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我算是喜歡看鬼片的那種人。」戒再度開始說話,剛開始娜雅還以為他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想想,或許是我的人生過得太安逸了吧。小時候父母常帶我們去旅行,他們特別喜歡開著車,欣賞沿路的風景,但我最期待的卻總是住在旅館裡的那晚,在那陌生的氣氛下,看『玫瑰之夜』裡的『鬼話連篇』……那大概是我們這裡算最早討論靈異現象的節目了。我跟我妹總是各抓著一條棉被,心裡明知待會兒可能連自己獨自去尿尿都不敢也硬要看完。」
 
  戒露出微笑,但卻瞬間收起,在這樣的情況下,想起任何美好的記憶都只是痛苦。
 
  「但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想應該是在某個擅長說鬼故事的藝人,只是把『孫叔叔說鬼故事』裡的故事改編成自己的『親身體驗』就拿來在電視上發表的時候吧。我開始覺得那些東西都很幼稚,甚至覺得所謂的鬼魂或者其他型態的生命都只是自我催眠或者穿鑿附會下的產物,妳知道的,就像是什麼『聖經密碼』還是錢仙、筆仙、詛咒之類的。」
 
  「但我那固執了好多年的印象卻在那瞬間改觀了,我確定有某種……或許可以稱為鬼怪吧,不像日本的『咒怨』或者西方的『佛萊迪』那樣,祂們既無形體甚至沒有外貌,只是一團情緒、一團記憶,或許是人死後遺留的一種執念吧,祂就像溺水的人一樣,把所有會漂浮的物體都當成了自己的救世主,拼命的跟任何生命訴苦,卻也把他們都搞得一塌糊塗。」
 
  「所以你才要祂們……」
 
  「『寫下你的故事,然後消失』。別問我為什麼會這麼說,我甚至不記得當時自己是怎麼想的,我只曉得自己僥倖地活了下來……就是如此。」
 
  就是如此。
 
  就是如此。戒深深吸了口氣,再一次地告訴自己:就是如此,故事到此結束,大家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The End、感謝收看──
 
  碰的一聲。他回憶裡的那扇木門被用力甩上,一切的一切都被隔離在內,整個房子離他越來越遠。戒總算是鬆了口氣,儘管他已經知道──
 
  屋子裡的另一個東西並未放過自己。
 
01
 
  雖然兩人都算不上有足夠的休息,但還是決定趁早啟程。
 
  他們先把不好攜帶的食物(罐頭、果汁)當早餐解決,然後又從住宅的櫃子裡拿了些衣物以備不時之需。戒在一個小孩的房間裡找到玩具鎗套,靈機一動,找了條腰帶加強固定,好讓娜雅可以隨身攜帶那把鎗。然後他們又在廚房的冰箱上頭(戒知道通常父母有什麼不希望孩子碰的東西都會放在那)找到了一把看起來頗為老舊的雙管獵鎗(鎗管較短,應該是鋸過了),接著又在廚櫃的大型陶瓷胡椒罐(貓頭鷹造型,頭部可拔起)裡頭找到了十來發紅色塑膠殼散彈。
 
  戒把鎗裝入了剛剛在另外一個房間找到的長型藍色肩包,子彈則是收在外套的內袋。回到一樓跟娜雅會合,發現她已經從原本的裙子換成了一件方便行動的灰色及膝短褲,還披了件夾克,整體看起來頗為中性。
 
  「什麼都別說。」娜雅難為情地低下頭,但戒倒不覺得有哪裡不適合。
 
  再度回到那堆滿了大型家具的門口,外頭依舊是那片大得該死的荒野,戒光看就有種無力感,就好像要一個小學生,一口氣跑完六百公尺的操場十圈似的,就連用想像都讓人窒息。
 
  「那……是一臺車嗎?」
 
  娜雅說著,但語氣極不肯定,讓戒以為她只是看到了如海市蜃樓般的幻覺(人就是喜歡在這種時刻起幻覺),卻沒想到她隨即又說了一次,戒於是朝那方向望去。
 
  那是一片傾圮的廢墟,就像是許多大樓被橫著從天上放下來一般,隨處滿是零碎的鋼筋水泥,但在這幅殘缺的背景之下,戒卻能隱約見到一個龐然大物──巴士般的車子,正夾帶著煙塵向這駛來。
 
  隨著車子看起來越來越大,戒幾乎可以確定,那是一台公車,至少過去是。車頂上裝著一片凸出的鐵片(像是拆下來的車門),看起來就如同公寓的頂樓加蓋,後面站著一個人,但戒卻覺得他的雙眼大得像是──
 
  一道刺眼的光線突然霸道地搶奪了他的視線,戒反射性地撇開腦袋,卻隨即發現,那是望遠鏡,坐在車頂上的男子正舉著望遠鏡看向這邊。
 
  「看樣子沒別的選擇了。」戒臉上略帶苦笑,另一隻手緊抓著放了散彈鎗的肩包,在這個發了瘋的世界,人隨時都該做好最壞最可怕的打算。
 
  看著公車朝這邊駛來,戒突然想到,幼稚園的時候,老師教自己「遇到有人問路要親切的指引方向」,多活幾年後,答案卻變成了「要提防問路的陌生人」,甚至又過幾年,根據許多新聞事件的影響,戒光是看到警察都覺得會被無緣無故抓去被栽贓、屈打成招,至於現在──
 
  「路上遇到陌生人,應該得先拿鎗指著。」戒喃喃說著,同時祈禱著這句話別編寫在未來的國小課本裡(但他另一方面也懷疑,人類還有未來嗎?)。
 
  不知道是不是對方透過了望眼鏡看到了他皺眉猶豫的表情,車頂的人開始大力地揮起手來,戒看到他揮舞著的右手握了一把黑色的步槍,但卻反而感到鬆了口氣。
 
  「如果真想殺我們的話,他早就可以開鎗了。」
 
  戒舉起手來,同樣表示善意。
 
  看到戒的動作,車頂的人踏了幾下司機頭頂的鐵皮,似乎講了幾句,車子隨即就開始加速,朝著戒跟娜雅加速駛了過來。
 
  公車就在兩人面前五、六公尺的位置快速轉向,有那麼一瞬間,戒幾乎覺得它會就這麼把自己給撞飛,不然就是被車尾給甩中,肋骨斷個四五根,但他的擔憂沒一個發生,車子就在距離他們半尺的地方恰到好處地停了下來,就連揚起的塵埃都還不足以掃上兩人的褲管。
 
  「我猜今天應該是你們的幸運日吧。」戴著太陽眼鏡的男子,將頭從駕駛座探出窗外,「你們要撘便車嗎?還是準備要徒步走完這片荒土呢?」他看了看前方,那裡似乎也正是兩人打算前進的方向,「如果沒有什麼變化──我指的是那他媽的空間變動──這條路一般人徒步少說得走個一天一夜,當然啦,那還得是情況允許而且你們體力充沛的情況下。」男子說完,哈哈地笑了幾聲,似乎認為自己相當幽默吧(儘管戒實在也聽不出笑點到底在哪兒)。
 
  看情形似乎別無選擇,戒望了娜雅一眼,接著問道:「代價呢?」
 
  「就像我剛剛說過的。」司機露出了差強人意的友善微笑,「今天可是你們的幸運日呢。」
 
02
 
  在「MOVE」樂團的「Around The World」為背景音樂之下(戒到放了第三首後才想起這首歌在哪聽過),車子開始往前奔馳。
 
  雖然外觀是公車,但裡頭的椅子都被拆下移出,以換取更大的空間。裡頭已經坐了不少人,有老有少,每個人的臉上都載滿著疲憊與不安,有個媽媽緊抱著手中的小孩,而小孩手裡則抓著一臺出過車禍的紅色玩具車(似乎是麥當勞的贈品),角落窗下有個老先生,始終低頭看著手中的那雙破掉的綠色毛線手套。戒想起過去電視裡看到到的那些諸如九二一或四川大地震的受災戶,不過轉念一想,自己又何嘗不是其中之一呢?
 
  「當我們查覺時,才發現已身在其中。」戒喃喃說著這段話,他發現人的適應力恐怕比蟑螂還強(至少人不怕拖鞋),過去從媒體上得知那些難民的情況時,總是覺得真得太可怕了,自己一定撐不下去,但是回頭一看,卻發現自己已經在不自覺中度過了許許多多次那些「一定辦不到」的事情了。
 
  「這裡還有點位子。」一個男人挪了挪身,勉強擠出了一點五個空位。
 
  戒跟娜雅勉強挨著身子坐了下來,汗水蒸發出又鹹又酸的氣味頓時竄入他的鼻子裡,在過去,那是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味道,可是現在,卻讓人覺得頗為安心。
 
  接下來的路段開始顛簸,一個嬰兒大哭起來,司機於是把音樂放得更大聲(這時候歌曲已經變成「松本梨香」的「Alive A Life」)。戒突然想起賴聲川的「暗戀桃花源」,一個舞台分成了兩邊,各演各的,但卻又彼此呼應──嬰兒的哭聲跟音樂聲也是如此。
 
  「這是我的女兒,旁邊是我老婆。」
 
  當戒聽到這句話而轉過頭時,只見剛剛替兩人挪出位子的男人,正將一張滿是皺紋的照片遞向娜雅。
 
  戒愣了一下,不是覺得男人的行為怪異,而是因為他很怕碰到這樣的場面──看別人剛生出來的嬰兒、出去玩回來的照片、細心照顧許多年了盆栽……有時候明明不感興趣,為了不失禮,都還是得擠出些讓對方滿意的感想來(儘管戒覺得嬰兒剛生下來的臉皺巴巴的像猴子、不是自己去玩的照片看了也沒感覺、植物就該種在廣大的土壤裡而不是小家子氣的陶瓷看守所)。
 
  娜雅微笑了一下,點點頭,卻沒有多說什麼,戒幾乎當場想為她的誠實態度喝采。
 
  「她們就在前面等我。」男子似乎根本不在意娜雅的反應,拿回照片陶醉地望著,「剛結婚時,我老婆幾乎不會做菜,事實上到現在也是失敗的次數居多,可是我現在卻好懷念她做的焦黑荷包蛋,還有裡頭有許多太白粉塊的玉米濃湯……我女兒剛學會寫字,你看,這裡有她練習的字跡。」翻過照片,底下的確有用許多歪歪扭扭的鉛筆字(有「媽媽」和「爸爸」,但也有看起來比較像「嫣嫣」和「芭芭」的)。
 
  「你說她們在前面等你?」戒忍不住問著,腦中浮現起了「老橡樹上的黃絲帶」那則故事。
 
  男子一開始似乎還置身在追憶與幻想中,一直到娜雅也問一次後,他才如大夢初醒地問了句「你說什麼?」
 
  「你說她們會在哪裡等你?」
 
  對於戒的疑問,男子先是露出了像是在說:「你怎麼會不曉得呢」的表情──這讓戒想起自己的高中級任老師,一個教學過度認真的女性──隨即答道:「烏托邦。」
 
  烏托邦?戒略皺眉頭,這個字眼進入他腦中幾乎同步翻譯成「我醒著,但是還在作夢」(附帶一塊「請勿打擾」的掛牌)。可是看到男子那近乎虔誠的神情,戒不禁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判斷。
 
  「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看了娜雅一眼,「那是我在廣播中聽到的,對了,還有在電視裡──」
 
  「電視?你是說電視?」戒難掩訝異地問著,「是真的接受到了電視台的訊號?還是……」
 
  「相信我,是真的。」男子點了點頭,堅定而有力,「還有,我可不是瘋子,我知道自己叫『李正揚』,職業是高中老師,科目是數學,如果你希望,我還可以說克拉瑪公式出來。」
 
  「抱歉。」戒對他點點頭。
 
  「我想這裡大多數人都是如此,所以我們才會搭上這班車,時間、地點都是從電視或者廣播中得知的……我們那裡不少人都收到訊息了,但只有我們跟另外一對夫婦願意冒險跑來。」
 
  「那是什麼樣的訊息?」
 
  「噢,我想你一定很難相信的。」他露出得意的微笑,像是正準備跟人炫燿著某種特別的體驗(第一次買春、頭一回去夜店),「還記得鄭弘夷嗎?」
 
  聽到這陌生了好一陣子的名字,戒不禁「呃」了一聲(在此刻之前,戒還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聽到他了),還以為眼前這位數學老師想跟自己談談那有關「色彩」的問題了。
 
  「抱歉,我舉的例子不大恰當。」正揚苦笑了一下,側頭思索了三點七五秒(數學老師很重視數字的準確性),繼續說道:「那……搖搖呢?就是幾年前在廣告裡喊那個什麼殺很──」
 
  「我知道!」戒舉起手來制止他繼續講下去,「我知道她。」
 
  「話說回來,我始終搞不清楚那句話的意思。」正揚喃喃說了這句後,才回到正題:「不只是她,還有不少偶像跟名人,都有出現在那段訊息裡,就像是房屋代言一樣,告訴我們那裡有多麼安全。」
 
  「真的是他們本人?」
 
  「這個誰能百分之百確定呢?」正揚聳聳肩,「這世界上絕對沒有百分之百的事情……你也知道,那些明星總是化著很濃的妝,連我老婆化個妝都能判若兩人了,加上好一陣子沒見了,誰知道他們現在又是怎麼一個模樣……不過話說回來,又有誰會有那個閒功夫,找一堆長相相近的人來,還大費周章地送出訊息呢?」
 
  這話確實說服了戒,「革命」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要說有哪個團體──政府、科學家、外星生命──可以讓某個區域恢復原本的文明倒也不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戒想,就像剛剛他說的,這個世界上絕對沒有百分之百的事情──儘管這話的本身就是個嚴重的矛盾)。
 
  花了點時間跟娜雅解釋剛剛與正揚對話中她無法理解的部分(鄭鴻夷、搖搖、殺很……不提也罷),戒背靠著已經壞掉的安全門,閉上了雙眼。
 
  腦中有許多疑問不斷打轉,戒試著把它們理岀一個頭緒來……然後就被司機的大嗓門給驚醒。
 
  戒一時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有幾秒以為自己在「革命」發生之前住的社區公寓,又有瞬間以為是剛剛夢境裡頭那間有很多書本在旋轉、搖搖跟鄭鴻夷一起坐在騎馬機上的房間,最後才從周圍大家的你一言我一語慢慢回到了現實──抵達「烏托邦」。
 
  戒往前方的窗外看去,只見車子緩緩開入一條被兩側山壁壓迫著的羊腸小徑中。路越來越窄,到後面車子幾乎是貼著壁面在行駛,偶爾還有幾株生長過頭的樹叢拍打著兩側的玻璃,發出嚓答、嚓答的聲響。車頂上不時傳來鏗鏗的碎石撞擊聲,看來這道山路並不期待車子的進入。
 
  戒突然想起「桃花源記」裡頭那段:初極狹、纔通人,復行數十步──
 
  豁然開朗。
 
  一幅壯麗的景色突然如畫軸突然展開般的出現在眼前。是座城市,雖然許多樓房處於破損狀態,雖然建築物如堆壞的積木般交錯穿疊,還有一條用了不少招牌來搭建成的橋(有「長生中醫」、「漾麗護膚」還有三塊「7-11」招牌),左手邊的平房屋頂上還看得到汽車引擎蓋跟SHE為金飾代言的立牌,儘管一切都還是百廢待興,可是卻讓人有種與脫軌許久的感受重新連結的氣息。
 
  第一次發現,原來人也會為了文明而感動,畢竟過去這樣的心情,似乎只有在看到如九寨溝、五臺山、尼加拉瓜大瀑布時才會發生。
 
  「這一切都是真的?」戒聽到有人喃喃問著,然後又有人自言自語似的答:「沒錯,是真的、是真的!」
 
  緩緩開到進入城市大門的斜坡前,車子突然煞車,所有人往前一傾,有位拉著菜籃當行李箱的老婦還往後跌坐在地,但卻沒有聽到任何人的抱怨,大家像著魔似地盯著前方。
 
  「接下來就得靠你們自己走了。」
 
  其實司機根本用不著丟出這句話,因為當車輪停止運轉的同時,已經有許多人迫不及待地來到了前後兩個出口前,等著車門嗤的一聲開啟,就要立時衝出。
 
  「祝你們好運了。」
 
  司機的這句話,後半幾乎被車輪再次轉動的聲音覆蓋,戒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車子已經準備掉頭往回開。
 
  「歡迎蒞臨烏托邦」──誇張詞句就這麼攀附在門前的橫柱上(還是用噴漆寫在一片門板上)。但或許只有戒和娜雅有此感覺吧,不少人抬頭凝望著那行字,一名老者眼裡甚至湧出兩行熱淚,緊握著手中那雙綠色手套痛哭起來。這種時候,就連嬰兒的哭聲(幾乎未曾停過)聽起來也十分動人。
 
  「歡迎,辛苦你們了。」
 
  一個女性聲音傳來,就像是不想再為大家增加分毫負擔般,語氣輕得連空氣都可以在上頭舞動。
 
  大家依依不捨地將視線挪移向前。前方有個像是鐵路平交道般的柵欄,旁邊則立了好幾個平行放置的拒馬,上頭有不少經年累月產生的鏽跡,有些來歷不明的腐肉屑掛在尖刺上,周圍還飛舞幾隻銀綠色的小蟲(戒常常在路邊的屍體上看到牠們)。
 
  一個少女就站在那中央。
 
  年紀恐怕不到十七,短髮、眼鏡,笑容頗為羞怯,視線總是落在大家腳前的地面。
 
  「請大家跟我來。」
 
  她講完這句話,便略帶慌忙地轉過身,戒想起自己以前第一次上臺──飾演小紅帽中戲份少得可憐的男主角:獵人──也是像這樣盡可能用最快的速度說完台詞、做完動作,然後下臺(被負責指導的老師責罵)。
 
  跟著少女那因為緊張而偶爾會忽快忽慢的節奏前進,沿途,有許多住戶都透過窗子向外窺視,戒注意到正揚不斷往兩旁張望,似乎是尋找著自已妻女的面孔。
 
  一行人剛走到了正前方的空地,正中央的噴水池立即引起戒的注意,裡頭攀爬著許多青綠色的藤蔓,水就是從那綠色的洞口中湧出。在水波晃動與折射下,藤蔓就像是具有活動力似地在底下扭動,但除此之外,池子也說不上是有什麼特別,可是戒卻總覺得很在意。
 
  只是多心吧。戒告訴自己,就像每次出遠門的途中就會覺得自己忘記了某樣東西,人在這類時候就是容易多心。
 
  少女突然稍稍加快腳步,最後停在一個老年人的身旁,向他交代了幾句。
 
  戒看向那位老者──白髮、高瘦、曬得黝黑的皮膚、滿臉皺紋但卻精壯,目光銳利的讓人難以直視。戒想起那一些老電影裡,年邁但卻有著過人體力的老酋長之類的角色。
 
  這時,戒聽到周圍有幾個人忍不住說了聲「是他」,隨即猜測到,眼前這名老者,很可能早已經出現在先前正揚提到的那些廣告裡。
 
  「這麼說或許很老套……不,應該說是真的很老套,但是我還是得說,歡迎你們的到來,我在此代表烏托邦為你們獻上祝福。」老者看似嚴肅的臉上露出微笑,深深的皺紋也跟著彎曲。
 
  「請問你是這裡的負責人嗎?」
 
  「是的。」老者對提問的娜雅點著頭,神情難掩幾許的自豪,「我叫『羅正』是這裡的創立者。」他隨即看了身旁的少女一眼,「這是我的孫女,叫做羅恩羽,在這裡她就代表我,有什麼事情,你們直接向她反應也行。」說完,恩羽半被動地向大家輕輕點點頭,用著難以跟羅正相提並論的音量說了聲「請多指教」(大概是吧,戒只能從那嘴型合理的推測)。
 
  「抱歉了。」老者半開玩笑似地嘆了口氣,「我這孫女很怕生……我想對她來說,大概只有書本可以當朋友吧。」他哈哈笑了幾聲,而恩羽的頭則是更低了。
 
  「原則上,我們歡迎任何人留在這裡,或者該說,任何人種也都是。」羅正望了娜雅那對狐耳一眼,戒不大喜歡這種「自認包容,但終究分別」的態度,但娜雅似乎並不怎麼介意。只聽他又繼續說道:「但是想在這裡長久生活,也就請遵守我們這裡的規則。詳情我待會兒就會說……雖然可能有人會覺得自己的自由受到限制,不過跟這裡的繁榮以及大家的安全相比,我想只是微不足道的犧牲吧。」
 
  好幾個人微微點頭,這個情境讓戒有些隱憂,有次他跟其他人被學長硬拉進某個「補習班直銷」的辦公室聽取說明(他還記得裡頭牆上放了張「清海無上師」的照片),當那位介紹人說「你推薦幾個人來上課,而這些人又推薦幾個人」──類似蟑螂繁殖的理論時,自己以外的那些躍躍欲試的同學們,所呈現出來的也是此刻這樣的表情。
 
  「最主要的規則其實只有三個,首先,除了十二歲以下的小孩,六十五以上的老人外,無論男女,都必須要工作,至於做什麼恩羽會替你們安排,若是大家有些特殊專長,像是修水電、土木工程、醫學,請先告知,她會優先幫你安排適合的工作。有工作就必定會有食物,這點請大家放心」
 
  「第二條規則,居民跟居民之間的任何糾紛,無論是交易上還是生活習慣上的,都請以和平的方式解決。如果有誰犯下殺人、強姦、偷竊……任何傷害他人生命財物的行為,我都會根據行為的輕重,處以相對的懲罰,通常是勞役或者賠償相對的財物……當然,覺得不滿意的人可以跟我反應,我只是個普通的老頭子,不會永遠是對的。」
 
  「最後,也就是第三個規則。」他看了所有人一眼,接著微微轉頭望了一下,「我身後的水池,是這附近唯一的水源,請大家妥善使用,不要用來直接洗滌東西,更不要倒入任何東西污染水源……之前有個人喝醉酒,不知是故意還是不小心,總之他把一罐清潔劑還是什麼漂白水倒進裡頭,害大家好一段時間都無法有足夠的水。」羅正的表情略帶嚴肅,「那傢伙已經被我給趕出去,我平常絕對不會隨便趕人走,但是那樣的行為,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輕饒。」
 
  羅正最後那句「不能輕饒」語氣頗為強烈,且中氣十足,許多人因此愣了一下。但隨即見他露出溫和的笑容,讓大家鬆了口氣。
 
  「請問一下。」有人發問,戒認出那是正揚的聲音,「我的太太跟女兒……她、她們應該兩個禮拜前──」
 
  「居民的名單是由另外一個人負責,他現在不在場,待會兒你可以去找他,恩羽會告訴你怎麼走……不過我建議你畫張地圖,通常有一半的新居民都會迷路好一陣子。」羅正笑了笑,「對了,差點忘了提醒你們,那邊,城市的盡頭有座廢墟,裡頭全是快要崩塌的建築物,請大家盡可能,不,應該是絕對別進去。」
 
  絕對別進去。戒默默複誦著這段簡單卻強而有力的話,但這句話卻似乎同時代表著兩個矛盾力量的拉扯,就像那棟房子,那個一直活在記憶深處的房子,那棟讓戒急著想逃離──
 
  絕對,別進去。
 
第四話──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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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路不走,盡搞些下三濫的手段,老愛玩陰的,真的不知道該說些甚麼🙂🙃🙂🙃看更多我要大聲說昨天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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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gle Chrome(推薦)
。Mozilla Firefox
。Microsoft Edge(Windows10以上的作業系統版本才可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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