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預兆地縮至極近的距離使我呼吸一滯,刀尖落地後的動作旋即轉成如圓規般劃了個半圓,面向敵人向後躍開好一段距離。
他剛剛、開口說話了……
他是、能夠自主思考的活物嗎……?
「欸——等一下等一下,妳不要突然跳那麼遠啦!」那東西有些慌亂地揮舞著手,邊說就邊往我這靠近。
我在右手具現化出爪刃,爪尖指向前阻止他繼續前進,「不准再靠近我,否則就算你是小孩子的型態,我也會把你撕碎。」
「回答我,你是什麼東西?」
「好過分,居然用東西來形容我!」男孩有些生氣的跺了跺腳,接著說:「雖然身體不一樣了,但我的長相又沒變……啊、對耶,妳的眼睛瞎了。」
「……」這小鬼、總覺得令人火大。
男孩的情緒轉換得很快,他隨即委屈卻又帶有些許期待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說:「妳應該沒這麼快就忘了我吧?是我啊,歐克!王后妳的使徒!」
片段的記憶刺激著大腦,使我的思緒陷入一片空白。直到一灘血紅在記憶畫面中噴濺開來,掌心莫名地感受到捏碎某種糊狀物的噁心觸感,我才回過神來,一臉茫然地低頭望向左手掌心。
那是、我被抓入組織後的記憶……?
他和我同為組織的實驗體,對抗試圖取我性命的幻影旅團,最後我卻失控殺了他……?
王后、使徒,這些又是什麼?為什麼我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不過,眼下最重要的是——
「你應該早就死了才對……為什麼你還活著?」
聞言,歐克似是感到窘迫地撓了撓頭,「這個嘛……我確實是死過一遍,就連屍體都變成渣了,所以現在的狀態也不能算是『活著』吧。王后妳應該感覺得出來吧?我的身體變成什麼東西了。」
我怔了怔,雖然不敢置信,但仍依著最初的猜測,以操控自身血液的方式試著從他身上引出些什麼,沒想到下一秒就聽見他發出哀號。
「哎哎哎——快住手啊!我只是要妳感應,別把我拖走啊!」
熟悉卻又有點陌生的感覺使我慢了一會才中斷血液的牽引,我不自覺的朝他走近兩步,話音變得有些發顫:「你的身體……真的、是我的血?但是、為什麼……?」
「確切點來說是『只有一半』。我死後所有的血都和妳的血混合在一起了,所以才能獲得這個新身體——」他頓了頓,忽然改用打量的目光盯著我,語調驀地一沉:「我從剛剛就在想,王后妳是不是……根本就不記得我們的事?」
糟糕,我表現得太無知了。
在不確定是敵是友的情況下,如果讓對方察覺我對他的事一無所知的話,有可能會被牽著鼻子走的。
發覺我的戒心再度提升,歐克頓時慌張得揮舞手臂,連忙辯解道:「我、我沒有要和王后為敵的意思!我只是在想,要是妳真的失憶了,揍敵客那群傢伙明知如此還什麼都不告訴妳,那我一定要回去教訓他們!」
「我憑什麼相信偷走我的血的小偷?」我將爪刃指向他的眉心,語氣變得陰冷,「既然你是靠著我的血才復活的,我該如何確保你不是來搶奪更多血液的強盜?」
「……那是、辦不到的。」說著,他的語氣逐漸變得低落,「我當然也試過,這身體是否能融合更多的血;當這個身體完全成形後,除非我把身體的一部分分離,否則血量的上限就是這麼多。而且我也害怕,要是我捨棄太多屬於自己的血,會不會、下一秒就像之前那樣忽然死掉了……」
我沒有給予回應,而是暫時陷入沉默。
若歐克所言屬實,我方才無法直接從他體內奪回自身血液,反而是牽動他的全身這點就說得通了。不過這有可能嗎?我的血液徹底與他的融合,那豈不是代表,這個無法以死活界定的孩子,身上也流淌著屬於薩拉艾瑪族的血脈……
這莫名的血緣連結使我打從心底感到作嘔,然而就最根本的疑問,單純以「能不能殺死他」來考量,現階段的我僅能得出一個「無法肯定」的結論;即便我想盡早剷除這個隱患,現實的情況恐怕也無法順利如願。既然如此,當前還是以評估留他活口的風險、最大化自身的利益為優先好了。
我絕不可能因為對方同為實驗體,而且又是個年紀比我小的孩子而因此心軟放過他——我默默在心底重申著身為前殺手的訓誡。
於是,我將掌心翻轉朝上,微微勾起手指,僅以兩支爪尖對著他說:「回答我兩個問題,我會視你的回答決定要不要把你身上的血搶回來。當然,不回答就是死路一條。」
我好似能看見歐克雙眼泛光地望著我的表情,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語氣誠懇地道:「只要是我知道的,不管王后問什麼我都一定回答!」
「那麼,第一個問題,你來找我的目的是什麼?」
「目的啊……我只是想跟王后妳待在一起而已。提歐和使徒的大家都死了,我的身體又變成這副德性,根本沒有其他地方可去;雖然血的感應很微弱,但我還是試著往這個方向前進,沒想到走了幾天後就聽到王后妳的『呼喚』,所以我就找到妳啦~」
看來真的是那天在庭院的失控把這傢伙引來的啊……
照他的說法,只要他身上還留有我的血,我就不可能完全擺脫他的追蹤。這下可沒辦法就這麼甩開他不管呢……
暫時將未解的難題放到一邊,我接著問道:「第二個問題,你知不知道幻影旅團的下落?」
「蜘蛛?我在來這裡的路上還有看見他們的團長呢。如果他是來找妳之後再原路折返的話,我想他們的根據地應該還在之前那個地方吧!」
「你跟庫洛洛接觸過了?」我忍不住緊張地追問。
歐克沒對我超數的提問發出異議,依舊聽話地回答:「我沒讓那傢伙發現,否則那群蜘蛛肯定會來找我麻煩,我才不想把趕路的時間浪費在他們身上呢!」
「是嗎。」
這麼聽來,歐克應該知道幻影旅團當前確切的藏身處,利用他充當嚮導帶我去找旅團或許是個可行的方法。
我現在這副模樣太引人注目了,不適合在城鎮中四處打聽旅團的線索,再加上我失去了眼睛,所有情報都得一一用「圓」探查,效率實在太差了;若是有個人能暫時充當「眼睛」,不只能盡早確認旅團的下落,身體的負擔也能減輕許多。如此一來,把歐克暫時留在身邊的風險就能與利益平衡了。
「歐克。」我解除爪刃的具現化,首次開口叫喚他的名字,接著說:「如你所見,我失去了一部分的記憶,不過只要有特定的字彙或人事物刺激,就能回想起相關的記憶。」
「因此,你現在有兩條路可選,一是說出和你、組織、還有旅團有關的一切,幫助我恢復記憶,然後就此從我面前消失;二是在我恢復記憶之後成為我的眼睛,帶我找到旅團。或者,你也可以選擇第三條——我會讓你再一次死在我手裡,不過你放心,我會讓這成為最後一次。」
歐克靜默了一會,爾後有些遲疑地問:「所以,王后妳願意讓我繼續跟在妳身邊……?」
「前提是你把所有的情報據實以告,要是被我發現你有半點虛言,我照樣殺了你。」
得到等同首肯的回覆,他欣喜若狂地向我撲了過來,「我會追隨王后一輩子的——!」
我直接一個側身躲開了他的飛撲,毫不留情地命令道:「別浪費時間,快帶路。」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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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克和提歐,可悲的兄弟實驗體,他們同樣是流星街的孤兒,不過和我不同的是,他們並非在出生前就被選中,反而是因為我的出生,才導致他們被組織「使徒」挑中,成為使徒首領——傑曼‧曼多的瘋狂理想下的眾多犧牲品之一。
在我出生的一年後,也就是十七年前,他們被賣入使徒時,分別是六歲和十一歲。
七年之後,正好是我習得念能力的那一年,複製薩拉艾瑪族血統的純血實驗看似步上軌道之際,卻因念的影響,我的血出現了變異,造成了巨大的失敗。攝入帶念的血液的人,念系將被轉向特質系,但是過程有極高的致命風險;身為實驗體之一的傑曼僥倖存活,半數以上的純血實驗體則因此暴斃,兄弟倆雖然順利撐過,身體的成長卻在那之後幾乎陷入停滯。
在這無法挽救的失誤之後,純血實驗陷入了長期的膠著,傑曼不斷嘗試從新的孩子身上找出迴避生長停滯的可能性,因此葬送了許多孩子的性命——提歐的「孩子們的遊樂墓地」與歐克的「孩子們的遊樂嚮導」這兩項念能力,就是因此生成的。
在那之後,我的叛逃重創了使徒,在失去供血源的動盪下,這場荒謬的屠殺才終於暫時止息。傑曼將研究主軸轉向開發調和血液強度的藥物,隨後便有了「混血」的誕生,而兄弟倆也在藥物的幫助下,強化為傑曼認可的「純血使徒」。
歐克的死而復生,就是多虧於在他體內流淌的這份純血。由於提歐和歐克的執念引發了死後更強的念,「墓地」與「嚮導」的能力讓歐克的意識暫時復生,使他得以吸收我在戰鬥中流失的大量血液,不足的部分則自地下城裡的屍體上獲取;純血使徒的血液接納能力比我本人還要強上許多,即使是從混血使徒身上奪來的血液,只要純血含量達到一定的比例,就能與自身的純血融合。因為如此,歐克才得以重組出完整的身體,以半個薩拉艾瑪族人的身分來到我面前。
說也諷刺,傑曼理想中的完美使徒,竟然是以這種形式誕生的。若傑曼再早一點發現這個可能性的話,他或許早就滿懷期待的自願死去了。
關於組織的事蹟,剩下的就是如我回想起的,被歐克抓回組織之後,傑曼對我說的那些了。
歐克緊接著訴說起,我在滿月之夜因修復心臟耗盡氣力,因而被抓回組織接受「調教」的經過。令人意外地,當我回想起那段鮮血淋漓的記憶時,大腦不再像先前那樣感到刺痛,就像失去雙眼的那瞬間,感知痛覺的神經彷彿全然壞死,剩下的只有無盡的空虛與麻木而已。
或許,伊耳謎的念針治療從來就沒有成功,他所做的努力就只是在延續早該斷絕的痛苦罷了——就跟他最後對我所做的一樣。
歐克並未提及我待在別墅那幾天的事情,僅簡短敘述了我在最後一夜將念能力交給庫洛洛的過程。據他所說,我和庫洛洛提出交易時,他正忙著關注踏入地下巢穴的旅團團員的動向,因此並未聽見我們的交易內容,不過他是否也未竊聽那幾日別墅中的對話,這部分就無從查證了。
儘管我總算想起自己缺失的重要東西究竟為何物,與庫洛洛進行交易的始末卻依然深埋於記憶汪洋的底部。我不明白,這世上能有什麼事物比我保全自身的最後防線還重要,重要到讓我在敵人來襲的時刻交給一界盜賊。
——難道是為了旅團嗎?
腦中浮現的莫名猜測把我逗笑了。若我是為了避免自己落入使徒手中後成為再無人能撼動的戰爭兵器,將與使徒為敵的旅團趕盡殺絕的話,那麼在地下城中一次又一次撕裂我的手腳,和使徒一樣將我視為牲畜屠宰的旅團,究竟有哪一點值得我如此犧牲?
使徒、伊耳謎、旅團,他們都是一樣的——欺騙、利用我,將我視為一塊極具價值的肉品貪婪劃分的、沒有血淚的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