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如果一廂情願也是一種愛(#4)
二月十四日,那天開啟了這一切。
原本在小學畢業就凍結的齒輪——我與李誠雨的關係——就這樣再度轉動起來。
說來有趣,小學同班的兩年以及高中同班的三年⋯⋯我幾乎一次都沒有跟李誠雨產生聯繫。
但我知道他一直偷偷注視著我。
所以在情人節之後,我有稍微思考過,而在重新展開行動的時候,我已經在他的抽屜裡偷塞了一盒白巧克力。
看到他嚇傻了到處張望的模樣,我打從心底竊笑著;看到他用傻呼呼的表情看向我的時候,我更是直接笑了起來。
那個時候我就決定⋯⋯我想要更了解那個男孩。
就因為這種沒經過大腦的一時決定⋯⋯
我傷害了李誠雨。徹徹底底的傷害了他,將他的那種純粹的感情踐踏在地,壓扁、碾碎、糟蹋、破壞⋯⋯
但他總是懷著無所謂的笑容,注視著我。
我沒有臉再見他了。
——前幾天面試結果出來了,我是備取。
那天,我對他這麼說。
他明明啞口無言、明明震驚得說不出話,卻硬是扯出一抹笑容來掩飾悲傷。
一旦理解了那個笑容的意義,就再也無法忽視他內心深處的悲傷了。
——妳真是個差勁的女人。
那個人所說過的話,再次於心中迴響。宛如詛咒一般,永遠都緊緊抓著我的心臟不肯放手。
我對此只是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我伸出手,看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掌心。幾滴水掉落在那上面,一滴兩滴三滴⋯⋯漸漸變多,從廢棄大樓頂樓看出去的城市風景,不知不覺間已經被一片烏黑的天空覆蓋。
「下起雨了⋯⋯」
滂沱雨水很快地就淹沒我空洞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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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小學六年級的小鬼來說,每天最重要的事情不過是放學快點回家看電視裡的動畫。
所以我總是一下課就抓起書包衝出教室,只不過那一天,我在放學時突然想大便,等我從廁所回到教室時,大部分的同學都已經走光了。
這種看似完全不重要的瑣碎細節,卻成了那件事的起點。
比平常晚放學的我走經過音樂教室,從關閉的窗戶外瞥見一個坐在鋼琴前面的小女孩,她忘我地彈著,彈著,彷彿整個人與鋼琴合而為一。
那女生留著一頭黑直長髮,身材十分纖細,彈琴的模樣看起來十分優雅,好像奇幻國度的公主一樣。
其實在那之前,我早就被李芷晴的美貌所吸引了,了解到這是一種叫「喜歡」的感情後,我的眼睛就像是追著磁鐵正極的負極一樣再也無法從李芷晴身上離開。
不知不覺間,我開始不在意電視上五點整播放的動畫、開始只打算看隔天晚上九點的重播、開始放學後才假裝慢吞吞地收起書包、開始放學後習慣經過那個音樂教室時看個兩眼。
對,就因為我覺得她彈鋼琴的模樣很漂亮,為了多看那麼一眼,我甚至願意晚一天看電視播的動畫。
也許沒有人知道,但那就是我跟李芷晴的「開端」。
鮮明的記憶從眼中蔓延開來,但馬上雨水的激烈濕意蓋過。
「媽的,真的下大雨了!」
咒罵歸咒罵,我還是一屁股坐上已經被雨水淋得濕透的youbike腳踏車坐墊,一隻手撐著折疊傘,另一隻手控制腳踏車的方向,我瘋狂地踩著踏板,更多關於李芷晴的回憶湧上心頭。
李芷晴之所以開始每天練琴,似乎是因為她要代表我們學校參加鋼琴比賽。當然那不過是以台北市的各小學作為競爭對手的小型比賽,但從李芷晴認真練琴的態度上來看,就可以知道對李芷晴來說那有多麼重要了。
那時的我在心底幫李芷晴加油,同時間間斷斷地在放學時看她練琴⋯⋯
一週、一個月、兩個月就這麼過去。
李芷晴倒是一次都沒有注意到我在偷看她,而是專注在琴鍵上。
而我沒有一次敢走進教室和她攀談。
面對自己迷上的女生,我就是這麼膽小。
所以連她受傷的時候,我都只能袖手旁觀。
我連對她伸出手⋯⋯這樣的勇氣都沒有。
「哈⋯⋯哈⋯⋯哈⋯⋯」
夏季的午後雨越來越大,雨滴漸漸淹沒整個城市光景,待在紅綠燈前等待的人們一個個撐著傘,滿臉不爽的表情。我只有一手拿傘,半個身體都濕透了,衣服黏在身上的濕黏感很不舒服。
我在斑馬線後,眼神死死地盯著倒數的紅燈,等著繼續前進、佇足不前的人們的景象印在我眼前。
我彷彿在那眾人裡面看見小學的自己。
我不禁咬牙。
像個膽小鬼一樣,一步都不敢前進。
就這麼原地站著,只是這樣看著李芷晴的背影。
那場鋼琴比賽的比賽場地,剛好就是使用我們學校的朝會時間,一個個選手在大大的禮堂裡彈奏相同的曲子,同一首曲子在禮堂中迴響,不少同學還沒聽完一首就開始聊天,但我不斷看著比賽狀況,直到李芷晴出來彈曲、下台,我都一直看著。
在那場鋼琴比賽中,李芷晴在第一關就被刷下來了。
「我⋯⋯」
紅燈終於結束,我馬上踏起踏板向前去。
比賽結束之後,李芷晴什麼都沒說,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似地回到日常生活當中。和我在同一間教室裡上課、放學同樣去那間音樂教室彈琴。
而我也什麼都沒做。
某一天,我再度經過音樂教室。
我看著李芷晴。
李芷晴剛到教室,放下書包,像平常一樣走到鋼琴面前掀開琴鍵蓋、坐下,正準備開始彈的時候⋯⋯
「嗚⋯⋯嗚嗚⋯⋯」
那是低聲地、哽咽地、彷彿細針掉落地面一樣的⋯⋯李芷晴的哭聲。她彷彿要蓋過哭聲似地彈起琴,但是支離破碎的琴聲已經無法編織成曲子了。
李芷晴在沒有任何人的教室裡哭著,彈奏著斷斷續續的琴音,她那壓抑的哭聲比嚎啕大哭還令人難受。
只有我一人。
只有偶然看到的我一人,看著她哭泣。
動啊。往前踏啊。我這麼催促著自己。
打開教室門、走到她背後、溫柔地抱住她、輕聲地對她說「沒事了」;或是假裝經過教室,走到她面前問她「妳怎麼了?」,作這種最低限度的安慰也好⋯⋯
但是我卻一步都無法向前。
我只是看著她。僅僅是看著她。
看著她的模樣,我心頭一陣酸楚,眼裡打轉著淚水。
一意識到這樣的自己,我便逃走了。
我跑啊跑,彷彿從來沒經過那間教室、一次都沒有看過練琴的李芷晴。
太丟臉了。
在真正痛徹心扉地想要哭泣的人面前哭泣,這是多麼虛偽的悲傷啊?
這太丟臉了,太無恥了。
但是,我那個時候才知道。
看著自己喜歡的人痛苦的模樣,原來是一件非常、非常痛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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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踏車奔馳在雨裡、城市街道裡。
她總是這樣。
總是這樣躲起來哭泣。
隱藏自己的悲傷,不讓任何人發現。
我那個時候沒為李芷晴做任何事。
但現在不一樣了。
「我是⋯⋯」
妳的「男朋友」,不是嗎?
就算那只是「遊戲」。
就算那只是謊言編造出來的關係。
就算那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我是⋯⋯妳的男朋友啊!」
是妳給了我這個機會。
所以,我這次不會再袖手旁觀了。
不會再讓李芷晴一個人哭泣了。
我終於抵達廢棄大樓,我隨意地將腳踏車停在旁邊,便爬上總共有九個樓層要爬的樓梯。前天,我還和李芷晴一起在這棟大樓的頂樓聊天。那天是個陰天,而今天已經下起雨來。
我不斷地往上爬、往上爬⋯⋯同時在心中不斷地想著,到了上面之後,我該對她說些什麼呢?
不管要說什麼,我都已經做好了覺悟。
我必須要去到她的身邊。
我必須要說出所有的心意。
哪怕要破壞「這段關係」,我也有非對她說不可的話要說。
我爬上九樓,打開逃生梯的大門。在朦朧雨中,一個身穿白色襯衫、紅黑格子短裙的女孩站在頂樓邊,她望著被雨滴籠罩的城市。看著她,我鬆了一口氣,輕輕打開傘。
李芷晴⋯⋯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