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碧空（1）
「還在台北？」
「聽管家講是昨暗哺（昨天晚上）到的，可能還要在台北待一段時間。」
放下報紙，孝誠對阿秀點點頭說了聲「辛苦了」，接著喃喃自語：
「歷史又出錯了呀。」
孝誠慢慢起身打開了書桌旁的窗戶，窗外萬里無雲，一群鳥兒以人字隊形劃破湛藍的天空，目光轉而望下，街坊依舊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若竹和禮彬呢？」
「小姐帶著少爺去邏街（逛街）了。」
此時孝誠剛好瞧見在人群中逛街的若竹，不、與其說姐弟倆在逛街，不如說是被人群包圍著，若竹蒼白的臉上盡是驚恐，死命的護住抱著大腿淚眼汪汪的禮彬。
「怎麼回事？」
阿秀聽完衝到窗前一瞧，立刻轉頭慌張的三步併作一步走的跳著下樓，開了門直接衝向對面街道。
「你們是在做什麼！」撥開人群護住若竹的阿秀對眾人大聲喝斥。
「你來的正好，麻煩你和你家大小姐拜託一下...」
「拜託什麼？哪有人拜託是把人這樣圍住的？走啦！」
阿秀說完又向前揮了幾下，人潮往後退了幾步。
這時高大的孝誠也從人群外圍趕過來，開口說道：
「各位鄉親，是小女做錯了啥咪代誌（什麼事）嗎？」
一聽到姜家老爺的聲音，眾人紛紛圍上，若竹三人反而被擠到人群之外。
其中一名留著花白山羊鬍的光頭老人率先開口說道：
「是安內啦（是這樣的）！阮（我們）聽講過沒多久唐山那邊的人就要過來了，看會當（能夠）辦些什麼慶祝會的，這時才想到阮只會講台灣話不然就是日本話。剛好看到姜大小姐，所以想請大小姐教我們幾句簡單的北京話。」
「嘿啦，阮沒歹意（惡意）啦！」另一位年輕男子附和道。
聽完後孝誠笑著說：
「不是小女冇袂到三工（不幫忙），她自細漢（從小）也是學「あいうえお」的日本話，北京話根本不會呀！」
「我還以為姜老爺有加減（多少）教一點呢！真的拍謝啦，大小姐。」眾人轉頭向若竹致歉，此時若竹反而臉紅了起來，連忙揮手。
「那，借問各位是想學些啥咪（什麼）？」
眾人開始低頭私語，沒過多久，各種詞彙洶湧而至。
「「你好」是袂按捺講？」
「「歡迎」呢？「歡迎」袂按捺講？」
孝誠有點後悔自己起的頭，笑著伸出雙手安撫眾人。
此時，一名穿深藍色西裝的年輕人鑽出人群將一張紙遞給了孝誠。
這張紙上佈滿了躍動的音符，每道五線譜下則寫了幾個中文字。
「這是？」孝誠接過紙張，戴起眼鏡仔細看了一會兒。
「聽說這是支那（中國）的國歌，是前不久寄宿我家的支那人寫的。」年輕人用日語說道。
「國歌？」孝誠再次看了紙上的歌詞一眼。
「他是學音樂的，我問他支那有沒有像君之代這樣代表國家的歌，他就寫了這首。」
「但這首...不是他們的國歌。」
紙的最上方寫著「卿雲歌」三個大字。
語畢，眾人面面相覷，手足無措。
其實認真說起來，卿雲歌在歷屆的中華民國國歌裡是收錄最多次的一首，但像孝誠穿越前只是個大學生的他哪裡知道這麼多，最熟悉的應該只有1928年頒布的那首以「三民主義」開頭的國歌了吧。
「我不懂樂理，但我可以教你們唸歌詞。」
聽到這，眾人又露出了笑容，趕緊將孝誠一行人請到小學校的教室中。
一進小學，發現教室內幾乎空無一人，日籍教師和學生不知是不是害怕被報復乾脆連學校也不來了。台灣學生則在操場鬧哄哄的嬉鬧追逐，某間教室的黑板上寫著：「戰敗國的人民還能教我們什麼」的幾個大字。
這些句子絕對不是小學生能想到的句子，應該是從大人最近的話題裡聽到的吧。
眾人簇擁下，孝誠進入了學校裡最大的教室，這間教室擺滿了30張桌椅，講台旁還有台木製鋼琴。
座位上的幾個人用毛筆正寫著「光復」、「臺灣」、「御祝」等字，似乎都沒發現把日文當成了中文在寫。還有一人更誇張，塗著一面自己認為的中華民國國旗，卻把十二道光芒畫在了旗子的右上方。
見到孝誠，座位上的人們趕緊收拾，靜靜等待台上孝誠指導「北京話」。
孝誠念了幾遍，坐在鋼琴前的若竹看著樂譜，用那纖細修長的手指輕快敲擊鍵盤。不久，鋼琴背板深處傳出陣陣樂聲，眾人也跟著剛學這首歌的若竹唱和。
學生時期的若竹加入了教會的詩歌班，但自認歌聲不好的她努力練習鋼琴，為了不想在大夥兒面前丟臉，所以總是在表演時擔任伴奏的工作。
有著多年彈奏經驗的若竹來說，這首簡單的卿雲歌自然難不倒她。
「卿雲爛兮，糺縵縵兮。
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練習中的每個人都拼命用自己獨門絕技記下發音，非常認真且大聲的唱出心中認定的「新國歌」。
「該不該和他們說呢？」
看著鄉親們奮力的唱著歌，開心想著回到「祖國」的懷抱，讓孝誠憶起日後的228，這個讓多數台灣人對國民政府失望的事件。
事件過後，在場的這些人又有多少活了下來？還會對這個政權寄予厚望嗎？
想著想著，孝誠悲從中來。
練習了幾遍後，大家對於這首簡短的國歌也有初步認識，有人便開始慫恿孝誠教導他口中的另一首「國歌」。
孝誠拗不過鄉親的懇求，便在黑板上寫下歌詞，親自唱出：
「三民 主義，吾黨 所宗...」
70幾歲的老人以渾厚的歌聲唱出這首歌時，驚豔四座。
但此時又有人提出疑問了：
「姜老爺，啥米是吾黨所宗呀？」
聽到這，孝誠不知該如何解釋這漫長又匪夷所思的典故，只能抓抓頭露出苦笑沈默...
在歷經兩小時的中文教學後，孝誠一家步出教室，水溝旁的台階上坐著一位理平頭的小男孩正低著頭啜泣。
「怎麼了？」孝誠停在男孩面前問道。
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男孩抬頭說：
「姜老爺，木村先生（老師）一定要回去內地（這裡指的是日本本島）嗎？」
孝誠點點頭。
「先生人真的很好，我國字學的慢，先生下課免費幫我補習，就連我弟弟發燒去病院的錢也是先生先出的，這樣的好人沒有做錯事呀！為什麼要叫他回去？」
「這不是木村先生的錯，而是戰爭結束了，戰敗國的他們必須要放棄原本不屬於他們的殖民地。」
見到孝誠蹲下，原本在附近嬉戲的同學也紛紛湊過來。
「姜老爺！日本真的不要我們了嗎？我們被拋棄了嗎？」另一個孩子開口問道。
「你怎麼會這麼想呢？」孝誠反問。
「我們不是大日本帝國的子民嗎？現在應該要和帝國一起努力才對，但大家都要回內地去了，這樣不就是被祖國拋棄了嗎？」
「你要這麼認為也可以，不過，我覺得這裡並沒有誰拋棄誰。」
「在日本之前，我們不也是清朝的子民嗎？我們能吃飽飯靠的不是大清皇帝、日本天皇，更不會是未來的總統。重點不是國家，而是生長在這座島上的我們才對。」
孝誠接著說：
「綜觀世界，沒有一個國家不會滅亡的，但失去國家的人們卻能夠一代又一代的繁衍下去。」
「不是我們依靠國家而生存，是國家有了我們才得以存在。」
「以後，要靠自己好好活下去。」
男孩們點點頭似懂非懂的笑了，孝誠摸了摸那刺人的頭後起身，一家子慢慢走出校園。
回家的路上，孝誠先是問了臉色依舊蒼白的若竹身體狀況，才知道原來是做了惡夢的她四點便清醒，天亮後帶著同樣早起的禮彬想出門晃晃平復心情，沒想到在回家路上遇到剛剛的事件，所以只是睡眠不足沒有血氣罷了。
走了段路後，孝誠慢慢開口說：
「我又要見証一次台灣的政權交替呀⋯⋯」
「上次應該是明治時期吧？」身旁的若竹問道。
「是呀，無論是哪個時期，台灣人面對這件事的反應總是令我發笑。」
「怎麼了嗎？」
「這次該從什麼時候說起呢？」孝誠抬頭望天說道。
「妳知道彩票嗎？」
「嗯。」若竹點頭。
「雖然這次的故事和彩票沒有太大關聯，但那陣子讓我印象深刻，所以就從這說起。」
「在我穿越之前的那個年代，彩票叫做台灣彩券，更早之前則有愛國獎券⋯⋯」
「不過，這次我說的是台灣最早發行的彩券。」
「記得是1906年，原先總督府是為了吸收國外和台灣人的資金來壯大國庫，但沒想到日本本土賭性更是堅強，許多日本人跨海買彩券，因此在第五期之後，便因為種種亂象而終止發行。」
「那年的6月，第一期彩票開始發行。當時的台灣，是個街上還隨處可見穿著粗布漢服蓄著辮子頭的台灣人與穿和服或西裝留著小平頭的日本人共存的年代。」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