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蛋炒飯

        「這是我的嘔心瀝血之作，請品嘗。」

 

        一名身穿廚師袍的男子將一盤精美的蛋炒飯端到桌上，並一臉自信的看著桌子對面的兩人。

 

        鄭振凱從來沒有想過，他竟然能跟眼前這位被譽為「全美第一」的美食家——烏提歐近距離見面。這個人的影響力之大，只需他的一句好評，即使是再偏僻的小餐館，也能變成炙手可熱的國際地標。

 

        而這樣子的大人物，現在準備品嘗他親手烹調、帶著滿滿信心的蛋炒飯。

 

        桌子對面，一名金髮碧眼的俊俏男子——即是那位美食家烏提歐，正銳利的端詳他面前的那盤蛋炒飯。

 

        粒粒分明的米粒，被包裹在金黃的蛋液之中，顯得晶瑩剔透；幾片煎的恰到好處的香腸混在炒飯裡，上層還撒上炸過的蛋酥，讓每一口都能吃到豐富的口感；最後撒上少許的蔥花，提味之外也讓整盤菜餚的視覺變得更有層次。

 

        烏提歐用看的就知道，跟前面吃過的無數盤蛋炒飯比起來，這盤絕對是頂尖中的頂尖。

 

        「你叫什麼名字？」烏提歐問道。他將那盤蛋炒飯推到他身旁的黑髮男子前，示意他先行試吃。

 

        「我……我叫做鄭振凱，我在台灣擁有三家餐廳……。」鄭振凱用生硬的英文開始說道，但才講兩句就被烏提歐打斷：「你有出國留學的經驗嗎？」

 

        「有。我待過日本，兩年。」

 

        那一瞬間，烏提歐臉上閃過一絲失望，但很快便收起。不過這微小的反應鄭振凱還是注意到了。我踩到地雷了嗎？他這樣懷疑自己。

 

        「極品，真是極品。」幾聲讚嘆突然從烏提歐身旁傳出。鄭振凱往旁一瞧，看見烏提歐身旁的男子嘴巴咀嚼著，臉上掛著藏不住的笑容。

 

        那是烏提歐在台灣的嚮導嗎？烏提歐這次徵選的目的是為了選出台灣最頂級的蛋炒飯，並開出了天價收購食譜，據說是打算在未來開業時應用。那他身旁的那個人應該就是合夥人之類的角色吧。鄭振凱心想。

 

        「別失控了，吉米。」烏提歐冷冷地說道，彷彿無視了那盤炒飯四溢的香氣，並把炒飯挪到自己面前。他身旁的合夥人——吉米則抽了幾張衛生紙擦嘴，並收回了笑容，向鄭振凱點頭致意。「不好意思，失態了。」他說道。

 

        烏提歐舉起湯匙裝了一口份量的炒飯，端詳一陣後送入口中。他闔上雙眼，細細地咀嚼，感受不同食材的味道在他口中相互碰撞，卻又不會掩蓋彼此的光芒，反倒迸發出絕妙的多重滋味。

 

        「太好吃了……。」烏提歐驚嘆道。他現在就想把整盤的炒飯一掃而空，而且這清爽的調味——恐怕吃個三、四盤都不會感到膩吧。這盤炒飯絕對夠格稱得上是這次徵選中他遇過最傑出的。

 

        但，烏提歐放下了湯匙。這盤蛋炒飯確實出眾，不過他也沒有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

 

        「謝謝你，讓我吃到一道這麼完美的炒飯，說他是全台第一也不為過吧。」烏提歐說。這句話讓前方的鄭振凱喜出望外，高興的快跳起來了，殊不知烏提歐的下一句話卻徹底地把他從天堂打進地獄。

 

        只聞烏提歐繼續說道：「但是抱歉，這不是我一直以來追求的味道。你請回吧。」

 

        那一刻，鄭振凱的腦袋是空白的。平時他自認身體還算硬朗，但這樣有如雲霄飛車的情緒起伏讓他出現了平時少有的頭暈目眩感，讓他重心不穩的向後退了好幾步。

 

        要誠心的懇求對方嗎？還是乾脆撕破臉大罵一番算了？最後，鄭振凱選擇默默的承受自己失敗的事實。他勉強的露出微笑，感謝烏提歐給他這次機會後，黯然的離開了房間。

 

        「可惜，真的可惜，這盤炒飯是真的有料。」吉米笑著說道，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替眼前失意的廚師感到難過。

 

        「好歹也是三家餐廳的擁有者，這點挫折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了吧。」烏提歐毫無情緒的說道，不過「鄭振凱」這個名字已經被他銘記在心。「別忘了我們此行的目的。」

 

        「你講他媽第四次了。」吉米抱怨道：「你確定你要找的味道在台灣嗎？我可不希望我這幾天只是在這兒白嫖了一堆蛋炒飯。」

 

        「我有付你錢。」

 

        「是，是。金主說的是。」吉米冷笑了幾聲，爾後扯開嗓子向門外喊道：「下面一位徵選者——請進來。」

 

        「這是今天的最後一位了。」烏提歐望向手錶，說道。

 

        「你說的算。」

 

        叩叩。兩人前方精美的木門被慢慢推開，一名打扮樸素的男子胸有成竹的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盤蛋炒飯。

 

        只是一個普通人啊。吉米上下打量眼前的男子後得出這個結論。也是有許多人沒有受過廚藝訓練，卻自認有著匹敵專業大廚的實力。不過現實就是這些人都拿不出與他們自信相對應的實力——至少這幾天來他遇到的都是這樣。

 

        不過烏提歐似乎似乎不這麼認為。吉米望向他身旁的世界級美食家，他依然端正的坐著，不在臉上顯露任何情緒。但吉米見過的人可多了，即使再微小的變化也逃不過他的眼睛。他看得出來烏提歐眼神變了，原本無神、甚至有些疲憊的雙眼此時混了其他情緒進去。

 

        那是一種亢奮感。就像小孩看到新玩具一樣，不過吉米覺得這更像是掠食者看見肥美的獵物——烏提歐對眼前的這個男人很感興趣。

 

        不過這個眼神也是稍縱即逝，烏提歐很快又把這個情緒給收了起來。他向前方的男子點頭致意，說道：「把你的炒飯端上來吧。」

 

        男子昂首闊步的端上了他的炒飯，烏提歐和吉米一看，兩人不約而同的都愣了一下。這盤炒飯就是一盤簡單的醬油蛋炒飯，除了炒蛋和被醬油染成褐色的米粒外，只有幾粒蔥末混合其中。視覺上來看，這盤炒飯跟前一盤根本不能比。吉米抬起頭，看見男子一臉期待的回望他，彷彿在催促眼前的兩人趕快品嘗他的偉大傑作。

 

        姑且試一試吧。吉米吃了一口男子的炒飯。咀嚼的同時，醬油的鹹香也在他口中綻放開來，那是一種很單純的味道，如果說前一盤炒飯給人的感受就像是五顏六色的花海的話，這盤炒飯就是一朵盆栽裡的小花，以最簡單的元素對味蕾製造最大的衝擊。待回過神來，吉米發現自己已經多扒了好幾口飯，明明是很平凡的味道，但卻會讓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這盤炒飯確實有他的厲害之處。

 

        然而，它終究只是一盤醬油蛋炒飯。

 

        眼前的這位男子的廚藝實力絕對無庸置疑，但醬油蛋炒飯的極限也就那樣而已。就算他把醬油蛋炒飯炒得再怎麼好吃、加入再多的小心思，遇上另一位擁有同等廚藝，但會利用更多變、更高檔的食材去昇華蛋炒飯的廚師，前者的醬油蛋炒飯就根本不能比，因為起跑點就已經輸人家一大半了。

 

        他對自己自信過頭了。吉米把蛋炒飯推到烏提歐面前，期待他會有什麼反應。

 

        烏提歐接過湯匙，吃了一口。

 

        接著是第二口、第三口。

 

        第四口、第五口……，一旁的吉米瞪大了雙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畫面。

 

        烏提歐就這樣一聲不吭的，把眼前的炒飯吃個精光。

 

        別說是吉米了，自信如那名徵選者都沒想到自己的炒飯會被烏提歐清盤。

一般來說，這樣形式的美食徵選、比賽，評審一次要面對的往往是數十多盤的菜餚，每盤吃個一兩口就是極限了。會出現清盤的狀況，往往代表這盤菜真的好吃到讓人停不下來，尤其烏提歐這位美食家的嘴巴又是眾所皆知的挑，能被他清盤對一位廚師來說可是莫大的榮耀。

 

        接著，更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烏提歐還在咀嚼最後一口炒飯，兩行眼淚毫無預警的就滑過臉頰——他哭了。一個永遠以撲克臉示眾的美食家，此時雙眼泛紅，微微糾結的面部似乎很努力地在抑制自己不要放聲大哭。

 

        在收住自己的情緒後，烏提歐抹去了兩頰的淚痕，清清嗓後向前方的徵選者問道：「你……你叫什麼名字？」他的聲音比之前沙啞不少。

 

        那名男子愣了一下，回答道：「啊，我叫做王駿其。我現在是一個小吃攤的攤主，不過我……。」

 

        「你的英文很流利啊。」吉米插嘴道。

 

        「噢，因為我是在美國長大的，是大概……快二十年前吧，才搬回台灣的。」

 

        「二十年……。」烏提歐低著頭喃喃自語著，然後他抬起頭看向吉米，露出一抹微笑，說道：「就是他了。」

 

        「你要確定欸。」吉米說道。

 

        「不會錯的。所有的一切都吻合，不會錯的。」

 

        「好的，那這位……駿其先生，恭喜，你的蛋炒飯給我們烏提歐先生很深刻的印象。」吉米從座椅站起，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嗯？我……我的炒飯被選中了嗎？是這個意思嗎？」王駿其臉上難掩興奮的神情。這代表的不僅僅是他的廚藝受到認可，也代表那夠他再開兩、三家小吃攤的高額賞金即將落入他的口袋，可謂名利雙收，一般人要不高興都難。

 

        「是的。」吉米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並把手伸進他的風衣裡「所以，請你……。

 

        「去死吧。」

 

        「咦？」王駿其的笑容僵住。他沒有理解吉米剛剛說的話是什麼意思，或者說，他的大腦拒絕理解。畢竟這發展也太荒謬了。

 

        直到吉米從他的風衣裡掏出一把消音手槍，並將槍口直直地對準自己時，王駿其才意識到——眼前的男人沒有在開玩笑。

 

        「不……不是！為什麼？我做了什麼？」王駿其舉起雙手擋在前方，臉上僵硬的笑容已然瓦解，被滿滿的恐懼覆蓋其上。

 

        「你做了什麼？好問題。」烏提歐冷冰冰的說道：「反正我們有的是時間，我來跟你說一個故事吧——我小時候的故事。

 

        「我誕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我的父親是一名成功的商業人士，可能是他工作性質的緣故吧，他結交了很多國際上的朋友，基本上他的人脈可說是遍布全世界。也因為如此，我們家很常會有我父親在外結交的朋友前來拜訪，畢竟我的父親是一位熱情好客的人。而在他的眾多好友之中，有幾位來我們家拜訪的次數特別頻繁，其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一位亞裔的大哥哥。」

 

       聽到這裡，王駿其的臉色丕變，他一臉不可置信的死死盯著烏提歐，雙腿開始微微顫抖。

 

       烏提歐沒有理會王駿其的變化，繼續說道：「那名亞裔大哥哥在當時好像是我父親的左右手還什麼的吧，所以我父親相當信賴他——不，我父親根本把他當作自己的家人，除了信賴之外，更多的原因是因為同情那名大哥哥的遭遇吧，他的過去似乎非常坎坷——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名大哥哥因為常來我們家作客的關係，他很常在我們家親自下廚做菜。他對自己的廚藝非常自豪——甚至到了高傲的程度。

 

       「而他手藝也的確很好，對當時的我來說，能吃到這位大哥哥煮的菜簡直就是人生一大享受。其中他最拿手、也最常做的菜餚就是蛋炒飯。他的蛋炒飯材料跟他做的其他菜餚相比簡單很多，但味道卻不輸給他們——甚至更為出眾，那味道我到現在都難以忘記。

 

       「但好景不常，在我快七歲的時候吧，我的父親慘遭殺害，而我在一旁目睹了整個犯案過程，自然地也看見了殘忍殺害我父親的兇手——那名亞裔大哥哥。

 

       「但那傢伙真的很聰明，真的。即使當時我指認他就是殺害我父親的真正兇手，在面對他那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以及那完全沒有留下任何可用證據的犯案現場，我的那些證詞最後只被當成了小孩子的惡夢來處理。那個王八蛋就這樣……就這樣逃離了法律的制裁，這個案件在當時也成了一個懸案。

 

       「事件落幕後，那個傢伙也跟著銷聲匿跡，沒有人知道他在哪兒，加上他在美國時用的是假的身分，所以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的背景。我動用了我所有的關係，只查到他人目前可能在台灣，其他的相關資訊一概不知，就連他的臉我現在都只剩下模糊的印象。

 

       「不過，上帝似乎還是眷顧著我的，祂賜給了我出類拔萃的味覺天賦，這不僅造就了我現在的事業，還讓我能夠精準記住並分辨我吃過的所有菜餚的味道——其中當然包括那道我殺父仇人炒的、我吃過好幾遍的蛋炒飯。我有把握我再次吃到絕對能認得出來。

 

       「現在問題來了，我要怎麼才能吃到他炒的蛋炒飯呢？於是我便想到了這個徵選會，開出天價來收購台灣最厲害的蛋炒飯秘方，並且沒有設置任何報名條件，再平凡的普通人都能參加。那傢伙對自己廚藝有著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加上天價獎金的誘惑，我有把握他一定會來參加徵選。

 

       「——而最後果然不出所料，那傢伙來了，而且現在就站在我的面前。」

 

       王駿其聽完烏提歐的故事，眼睛早就瞪的老大，重心不穩的後退了好幾步，彷彿還在消化這個不可思議的展開。

 

       「不，不。你不能殺我。你殺了我，你的事業也就跟著完蛋了。」王駿其微弱地說。

 

       「確實。這件事如果曝光，就算我是為了報仇，在法律的天秤上我還是站不住腳。」烏提歐用下巴指了指一旁的吉米。「這部分就是他的工作範圍了。」

 

       「啊——初次見面，我叫吉米，不過這當然不是我的真名啦，哈哈。」吉米露齒一笑，向王駿其點頭致意。

 

       「他是我僱用的殺手，他可以保證你無聲無息的在這個世界上消失……」

 

       「夠了！」王駿其突然喊道，臉上的恐懼被瞋目的怒容覆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爸到底做了什麼！他毀了我的一生！他……」

 

       「我不在乎。」烏提歐冷冷地打斷王駿其的話，其語氣之冰冷讓王駿其一時也住了嘴。「或許我的父親曾經做了什麼傷天害理之事，然後呢？這並不能改變你殺害了我父親的事實。對我來說，『你就是我尋找多年的殺父兇手』，我只需要知道這個就夠了。

 

       「請你，為你之前的行為付出代價吧。」

 

       咻。

       王駿其一臉就還想多說些什麼，但吉米並不打算給他任何機會。只見他板機一扣，子彈直接就貫穿了王駿其的額頭。

 

       王駿其張大了嘴巴，卻只能任憑那些沒說完的話卡在喉嚨。頭上傷口鮮血還沒來得及流淌而出，王駿其的身體便往後癱倒，變成一具永遠無法開口的死屍。

 

       面對烏提歐投來的目光，吉米聳聳肩，回應道：「看你們倆講廢話尷尬死了，這八點檔的劇情爛到給我錢我也不看。」

 

       「我無所謂。」烏提歐整理了身上的西裝外套，拾起地上的公事包，踩著皮鞋叩叩的準備離開房間。「剩下的交給你處理了。」

 

       「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你計畫好幾年的復仇成功啦。我問你感覺怎麼樣？」

 

       「感覺……怎麼樣嗎？」烏提歐在門前停下腳步，握著門把的手也停止轉動。

 

       是啊，終於完成了復仇，應該要感到高興才是。

 

       烏提歐靜默不語，沒有回答吉米的問題便離開了房間，因為他自己也不確定這個問題的答案。

 

       或者，他只是不願去面對那個答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