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到了絞刑台面前，這裡已經被人王眾和銀髮人隔出一道區塊。米蒂兒往自己的右側望去，那扇巨大且破舊的城門依然緊閉。她能從上頭的缺口感受到溫暖的微風，視線彷彿可以穿透過去，瞧瞧外面充滿綠色草皮的大地──那是近在咫尺的自由。
而矗立在她面前的是那條岔路。往前走是死亡，往城門去則是自由。
明明兩者都如此地靠近、明明每個人都應有選擇的權利，但最終她只能被迫朝那唯一的選項前進。
米蒂兒看著站在絞刑台上的士兵。他頂著一頭俐落的黑色短髮，穿著人王眾配給的皮甲，眉頭皺得死緊，手還搭在控制絞刑台的握柄上。他倆四目相交，望著昔日副官的複雜神情，米蒂兒僅是報以微笑。
儘管知道自己現在的情況有多狼狽，但她不希望尼布拉還要因此而傷心難過。雖然也許只是杞人憂天罷了，搞不好自己的笑只會讓他更加鬱悶。
「真是諷刺啊。」在雷吉亞將繩索套在米蒂兒頭上時，平頭男那嘲弄的聲音依然沒有落下。「被自己的副官絞死可是最棒的劇本。畢竟不這麼做，我們可無法相信他會對銀髮人忠誠。妳的隊員我們都有特別對待哦，護手。」
米蒂兒不理睬他，而是望著正在幫自己套繩索的雷吉亞。繫著髮辮、身材魁梧的銀髮人已經不如過往平靜，他的神情幾乎跟尼布拉一樣。綁好繩索以後，他望了她一眼，然後從旁離去。
好緊。絞刑台都還沒動作她就覺得要被勒死了。
好多人，絞刑台旁聚集了很多人。
看戲的。
嘲諷的。
難過的。
米蒂兒莞爾一笑。
辛苦你了，尼布拉。
「可惜因倫泰王不來。」平頭男哼了哼。「行刑！」
＊
手，顫抖著。
眺望著那押送著「犯人」的隊列，尼布拉放在起動絞刑機關的木柄上的手在發抖。當隊伍足夠靠近時，他能清楚地看見位於正中央的女人──心猶如被人用劍挖出來般淌著鮮血。
如果可以，他願為了她受到這種磨難。
如果可以，他願為了她而豁出生命。
這是他對她盡忠的方式。尼布拉永遠記得那天，當他們在村莊裡被蜘蛛包圍時的恐懼，那是猶如死神掐住你的喉嚨般讓人窒息。儘管那天米蒂兒是去懇求，那幾乎是毫無尊嚴地下跪乞降──但她依然做了其他人不敢做的事。
她拯救了他們的生命。
而在往後的日子裡，米蒂兒依然選擇貫徹人王的命令守護著銀髮人。即使那晚是要當成引開黑狼群的誘餌，其他人依然義無反顧。就算是為了保護那微不足道的下等族群，他們也願意為了米蒂兒付出、貢獻所有，因為早在那天起，他們就發誓要將此生都貢獻給這一位隊長。
所以即使那天他被留下，甚至往後都被當成信差，尼布拉都未曾有一絲怨懟。他敬佩的是那一位的盡忠方式、他尊敬的是那在恐怖的威壓下依然選擇前進的背影。
對於尼布拉來說，比死還要可怕的是力有未逮，只能見著那個人邁向死亡，自己卻是以這種方式陪伴在她身旁。
她真的這樣說？
那天他是這樣問的。怒不可遏。
是。
弗瑞斯，你瘋了嗎！你明知道我不會這樣做。我現在就去找她。
不，尼布拉。你不懂，那是她的想法，是她的命令，你這是在抗命嗎？
那如果出了什麼差錯怎麼辦！
銀髮人搭上自己的胸口。
我會獻上我的生命。
……你覺得那對我來說很重要嗎？你的命有比她重要嗎？
尼布拉！
該死，我做！我做就是了！
他憤怒地咬著牙。
既然是命令的話，我做就是了……
當尼布拉與她四目相交時，望著那髒汙的臉龐、殘破的衣物，他緊抓著那根桿子。這是那一位隊長該淪落到的下場嗎？做為曾經那保護銀髮人的重大人物，現在卻被銀髮人押送前往絞刑台。
難道妳都沒有一絲悔恨嗎？他望著米蒂兒，眉頭緊皺，試圖強押下胸口那即將潰堤的情緒。即使是對我下達這種殘酷的命令，難道妳真的都不會感到後悔？
──不會。
尼布拉驚訝地張大了雙眸，看向那朝自己頭來笑意的臉龐，他覺得自己的胸口好像被一把槌子給重擊了。痛？那已經不能用這名詞來形容……是酸。無盡的辛酸漫延到四肢，他差點就止不住淚水。
看著雷吉亞替米蒂兒套上繩索，銀髮人的表情一樣難看。或許在所有知情的人中，她是唯一一個還笑得出來的人。綁好以後，雷吉亞又看了她一眼，這才從旁邊的階梯走下。
人群在喧鬧著，都市人或許沒有出聲，但銀髮人們則要求米蒂兒以死謝罪。在人王眾前幾天打開王城的城門投降以後，因倫泰徹底掌控了「都市」內的情勢。也許是需要戰力，所以身為軍隊人士的他依然能保有過去的職位。
但銀髮人與都市人之間的地位卻遭到扭轉，以他們付出力量拯救了全人類的功績來說，因倫泰認為他們確實擁有這樣子的權利並顛覆了過去五百年的不平等待遇，甚至打破了那莫名其妙的銀髮信仰。
對於銀髮人來說，因倫泰就是位賢明的君王。
「行刑！」
望著抓著木桿的手，尼布拉明白如今已是退無可退。但他不明白這真的是正確的嗎？致力於保護銀髮人的英雄如今卻將被自己所保護的人殺死？這簡直比銀髮信仰還要莫名其妙，是誰允許這種事發生的？
不。
他在想什麼？當初自己早應該直接衝去找她，然後從那該死的牢籠裡把米蒂兒救出來，這樣她就不用受到這種待遇。一昧的遵從命令就是愚忠，為什麼他到現在才明白？
「喂，你在幹嘛？」站在絞刑台下的平頭男回過身，仰頭望向站在台上的尼布拉。「臭小子，你果然想背叛我們嗎？」
尼布拉看向脖子套著繩索的米蒂兒，她同樣向自己投射來不解與責難的目光，但被他給刻意忽視了。抽出了繫在腰間的那把長劍，他一劍斬斷了致命的死神繩結，然後看向聚集於這座廣場的人。
米蒂兒的公開處刑吸引了不少民眾前來，所以護衛的銀髮人也同樣不少。
「尼布拉，你──」
「抱歉，隊長。這次我只能抗命了。」他沒有回頭，但也不需要回頭，因為即使沒有看見，尼布拉也知道線在米地兒身上到底有多麼悽慘。「目的已經達成，但如果我們真的得赴死，那也要用符合您身分的方式死去！」
「你這混蛋──」
平頭男的語音剛落，尼布拉卻揮劍擋下了從另一側襲來的凌厲攻勢。金屬與金屬間發出了清脆的聲響，但他卻往後退了一步，那力道之大，甚至連握著劍柄的手都在發痛。
尼布拉瞪視著不知何時起站上絞刑台的雷吉亞，他手上已經不再是木棍，而是一把銳利無比的大刀。
「尼布拉，我們曾給你機會，但你卻選擇背叛因倫泰王？」雷吉亞憤怒地嘶吼著：「你這他媽的蠢才！」
「蠢才？我？到底是誰才是蠢蛋？讓我來告訴你們這些盲目的銀髮人，看看我之前帶回來的人，你們難道是都瞎了嗎？認不出來那是過去曾被『獻祭』的銀髮人嗎！」尼布拉對著台下的民眾們高呼：「人王凱勒斯曾試圖拯救你們，但礙於蜘蛛來襲而不得不提早開戰並因此駕崩歸去，你們非但不理解，居然還要將拯救了無數銀髮人的英雄處死？這就是銀髮人報恩的方法嗎！」
站在台下的平頭男嘖了聲。「雷吉亞！」
大刀再次逼退了尼布拉，在剛剛那短暫的接招以後，他發現雷吉亞的力量比起一般銀髮人還要更加威猛，揮動武器的方式也十分嫻熟。望著銀髮人舞動著比他手臂還要長的武器，如果在一般人手上也許只有單調的招式，可在雷吉亞手上那就完全不同了。
「別管尼布拉了，直接行刑！」
聞言，尼布拉又在內心裡對自己方才的懦弱咒罵好幾句，現在是什麼時候？難道還要擔心那些有的沒的嗎？就是斷了一隻手或一隻腳，他也得向前進！
尼布拉怒吼一聲，往雷吉亞的方向飛撲過去，長劍與長刀於絞刑台上編織出不容他人入侵的刀光劍舞，金屬撞擊的鏗鏘聲不斷，儘管兩人在對方身上留下了大小不一的傷口，但卻沒有一絲退讓，這讓原本嘈雜的民眾們都看傻了眼。
「廢物，我自己來好了！」平頭男翻身跳上了絞刑台，抽出一直繫在腰間的武器，望著那跪坐在地上的米蒂兒。「再見了，護手啊。」
尼布拉將砍向自己胸口的刀鋒給架開，往後一看，那平頭男已經高舉長劍，準備朝著米蒂兒刺去。「混蛋！你有種──唔哦！」
「居然還有心分神啊，背叛者！」雷吉亞一手握著刀柄，另一手按在刀背上，試圖以純粹的力量將他壓制。
「再怎麼蠢也該有個限度！」尼布拉抬腳踢向雷吉亞的重心腳。
「你──」他驚訝地咒罵了句，在重心不穩時，尼布拉猛力將將他的太刀給架開。「混蛋……」
但尼布拉並未趁勝追擊，回過深望著平頭男，而長劍伴隨著狂妄的笑聲已然刺下。「隊長……」
望著噴濺在絞刑台上的鮮血，尼布拉大喊著。
「米蒂兒──！」
＊
望著那平頭男的笑容，米蒂兒明白這男人應該在想他就快成功了。
誅殺掉「銀髮人的護手」是一項重大的任務，它甚至可以讓現在因倫泰的政權更加穩固。因為這個護手並不是銀髮人，但卻有可能在兩個族群中建立起一座橋梁，並以此來迅速地消除掉他們內心中的疑慮。
所以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為了銀髮人的未來，而是為了保證一個銀髮人的國家誕生。只是一種在銀髮信仰下衍生出來的膿瘡。一個單純的復仇。
起初他一直以為是因倫泰在背後搞鬼，無論是讓自己稱王，或是不斷地拉攏自己都只是為了掩蓋這項事實的迷霧，可當現在看到這人的表情時，米蒂兒有了一個新的想法──也許這一切都是這個人在自導自演。
不管因倫泰知不知道，但他很可能都被這個人給蒙在鼓裡。雖然也很有可能是替死鬼，但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死。
米蒂兒雙腳一蹬，劍鋒劃破了肩膀的血肉，但她依然用過於瘦弱的身軀將平頭男撲倒。長劍落在不遠的地面上，米蒂兒知道自己雙手已經被綁住，銀髮人不用多久就會爬起來。現在就算不是他們，一般平民即使徒手也能隨便將自己殺死吧？
米蒂兒──！
但她已經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
「瑞柯你這渾蛋！」尼布拉嘶吼著，趁著那平頭男還沒起身，他舉起手中的長劍準備從他眉間刺下。
但身後卻傳來了粗重的腳步聲。「尼布拉！」
他隨即被那粗壯的雙臂給擒抱，兩人從絞刑台上跌落到了石磚地。尼布拉悶哼一聲，手臂被擦破了幾道口子，就連武器也從指尖滑開。然後他轉頭迎上了那雙靜謐的雙眸。
「哈、哈哈哈哈哈！」原本面露驚恐的表情又被狂妄給占據，瑞柯伸手掐住了米蒂兒的喉嚨，將她反轉壓制在絞刑台上。「幹得好啊，雷吉亞。」望著那面容消瘦的昔日護手，他笑道：「妳以為活了嗎？你以為我沒有在警戒尼布拉嗎？這如意算盤打得不夠精啊！」
米蒂兒卻笑了。
望著那不服輸的笑，瑞柯頓時怒火中燒，舉起拳頭就是一掄猛打。「笑！妳她媽再給我笑啊！」他左一拳右一拳，即使手指都已沾染鮮血，但依然沒有停止。「不接受絞刑？妳可知我能在這裡直接打死妳？」
一開始很痛。
那拳頭打在臉上真的痛得要死。
但到後來卻沒什麼感覺了。
嘴裡充斥著血液的味道，伴隨著麻痺的痛覺，米蒂兒本以為自己會就這樣暈死過去，畢竟前幾天沒怎麼吃東西，現在身體虛弱的很，其實早在瑞柯前幾拳開始就該暈死過去了才對。
那為什麼她還能一直看著那醜陋的男人的臉？
他打著自己。
他狂妄著嘲諷自己。
這一切都只讓米蒂兒更想笑。
「……你輸了，瑞柯。」米蒂兒艱難地吐出了這些話。
平頭男停下了雙拳。「妳說什麼？」望著那即使滿臉鮮血的，卻依然上揚的嘴角，他抓起了米蒂兒的領子怒吼：「妳這婊子說什麼──」
「你失敗了。」
瑞柯喉頭一緊，看著那架在自己喉嚨前的劍鋒。他緩緩抬起頭，發現嘴角流著血、衣服破了幾個洞，臉上也有大小瘀青的尼布拉就站在那裡。那雙眼睛並沒有憐憫或嘲弄──只有純粹的憤怒，而他正努力地抑制它。
「尼布拉？不、不可能……雷吉亞呢！」瑞柯咬牙。「其他護衛都幹什麼吃的！啊？」
「已經結束了，瑞柯。」雷吉亞的聲音傳來，他爬上了絞刑台，然後看向仍跨坐在米蒂兒身上的銀髮人。「弗瑞斯的護衛隊已經擒下因倫泰王並控制了王城，剛剛人王眾已經捎來消息了。」
「人王眾？他們都已經投降了是還能──」
他沒再說話，卻只是愣愣地看著尼布拉。
「五百年的信仰，瑞柯。都市人與銀髮人間的矛盾之深是不可能因為蜘蛛時代的結束而終結。縱然你們擁有高超的神力，但都市人的數量卻遠比你們還要來得多。」尼布拉一腳踢向他的胸口，看著那往後倒去的身體，他劍尖依然直指要害。「然而，你並沒有聽到打鬥的聲音對嗎？」
瑞柯啐了一口唾沫。「你想說什麼？」
「這就是人王凱勒斯所希冀的未來──『銀髮人的護手』終於開花結果了。」
平頭男本想怒罵，但卻看著雷吉亞將滿臉鮮血的米蒂兒攙扶起來。而在那黑色長髮掩蓋下的卻是一雙燃燒著烈火的墨綠雙眸。
「你們寧願相信一個『護手』，也不願相信銀髮人領導的未來嗎！」他咆哮著，對象當然不是尼布拉或米蒂兒，而是雷吉亞，甚至於其他的銀髮人。
「那並不是所有人都期盼的未來……」米蒂兒搶在尼布拉前面說著。她的聲音很虛，甚至得靠著雷吉亞才能站著，但視線早已模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能醒著。「蜘蛛時代已經隨著那場熱浪而結束了，現在是人類的時代。也許外面還有如黑狼一般的威脅，但終究都是人類能夠處理的範疇。天敵消失了，瑞柯。和平、穩定才是所有人希望的。」
瑞柯漲紅了臉，大罵道：「放屁！那明明是──」
「別再掙扎了，瑞柯。」一個人踏上了絞刑台的臺階，他雙手揹在身後，兩邊還跟著幾名全副武裝的銀髮人。他看了看這染血的絞刑台。「現在這裡很合適，不是嗎？」
「弗瑞斯……你！」
「你們這種狂妄、驕傲的個性怎麼可能讓銀髮人邁向繁榮？你的想法十分幼稚，瑞柯，因為你從未見過真正的威脅。當你被蜘蛛凝視時的那種背脊發寒的恐懼，甚至比死亡還要來的可怕。」他揮了揮手，士兵立刻上前將瑞柯壓住。「雷吉亞，就拜託你幫忙一下了。」
「知道了。」他點了點頭，在把米蒂兒交給尼布拉後走向仍在掙扎的瑞柯。
「護手大人？負責治療的醫官已在路上了，還請……」
米蒂兒已聽不清楚眼前的人再說什麼，甚至連身體都發軟，好像方才支撐自己的什麼東西已然遠去，強烈的疼痛與疲勞湧上身心。她垂下了頭，能感覺到頭髮自肩膀滑落、也能感覺到血液正延著臉頰流動著。
幹得好。
「是，」她喃喃。「謝陛下……」
但這些瑣碎的觸感很快的就消失了。
那黑暗是如此地吸引人。
她闔上了眼。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