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得這樣做，現在就是機會。」
「你確定？」
「對，因為如果現在不做，我們就永遠沒機會了。相信我，因倫泰。」
男人沉默了。
「好，那就這樣做吧。只是我有條件，那就是……」
＊
「米蒂兒？」
她睜開了雙眸，身體因為躺在石磚路上而顯得痠疼，但當米蒂兒坐起身時，發現有條毯子從肩上緩緩落下。她睏倦地眨了眨眼，抬起頭望著那早已被黑暗所吞噬的天空。她疑惑地歪頭，夜晚並不稀奇，但月亮怎麼不見了？
隨後她揉了下眼睛，發現天空還是有道光源，而且在那純黑的夜幕中有一顆顆白色的光點，米蒂兒詫異地張開了嘴，順著夜空中那最鮮明的光源望去──她看見了猶如彎刀般的東西。
人王曾經教導過自己，白天最大的光點是太陽，而黑夜中最大的光點就是月亮。但他卻從未告訴過她那點綴在黑夜中閃閃發亮的寶石是什麼，也沒跟她說原來月亮的位置會轉變，甚至連形體都不一樣。
只是過去沒說，現在也沒機會說了。
「米蒂兒？」
她身子一僵，這才想起是因為有人叫自己才醒過來的。米蒂兒往旁望去，看見一名身材略為壯碩的男人站在她身旁，但當瞧見那人的臉時，她便知道這人年事已高，時間留下了無法抹滅的痕跡。
而且那頭銀髮更是絕對不可能看漏。米蒂兒看了看四周，大家在街道上東倒西歪，過去會點燃的火炬或是巡邏隊都已不在了。若是人王在世，他絕對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吧？甚至在當下就會著手進行相關城市的重建，或是讓人王眾組成調查團，然後自己帶隊親征，好去探索這個未知的世界。
「因泰倫村長，好久不見。」她有些狼狽地起身，然後微微點頭致意。
「不用這樣，這種禮數現在都變得很彆扭跟多餘。」他揮了揮手，看上去很是不好意思。
但米蒂兒卻只是勉強地扯了個微笑。「您為什麼會來這裡？即使人王陛下不在了，可大家對於銀髮人還是很排斥吧？」
「是啊，但現在連個體制都沒有了，所以我們才會偷跑出來看看哪裡有空房，就去裡面找些吃的喝的，或是拿些衣服來穿囉。」因倫泰語氣輕鬆，但米蒂兒還是從他臉上看出了一絲尷尬。「然後我就看到妳，所以才跑來叫妳啦。這裡不方便說話，要不要去我們那邊？至少比這陰鬱的地方好多了。」
「……不是哪兒都一樣嗎？」
因倫泰嘖了聲，用手捏了捏米蒂兒的臉頰。「說這什麼話？唉，算了，瞧妳這模樣，總之跟我來就對了。可不能讓『銀髮人的護手』被這種氛圍感染啊。」
「護──啊啊、慢點慢點。」
因倫泰雖然看上去至少五、六十歲，但或許是因為平常的工作過於粗重，所以身材依然健壯，現在他拉著米蒂兒的手繞過了矮牆，避開城門處的士兵群遁入住宅區中，而她卻完全無法抵抗。
走在巷弄中，米蒂兒能聞到垃圾腐敗的臭氣，或是那被隨意扔在地上發霉的衣服。她跨過了某個倒在地上的橡木桶，然後拐了好幾個彎，每個地方都一樣，差別只在於很臭跟不那麼臭而已。
米蒂兒任由因倫泰拉著自己走，然後在這小巷子裡見證著這座都市的各種腐敗。只要他們出了小巷走到大街，偶爾還會看見那醉倒在路邊的男人，手裡拿著未完的酒瓶，嘴裡嘟嚷著有的沒的。
但她卻只是別開了自己的雙眼，不願再去細看這些景象。因為這都會讓她想起人王──只要凱勒斯在，人類絕對不會如此墮落。而她也知道如果他在，會用怎麼樣的方法來去改變人類。
這幾乎是現在必須趕緊擬定並實施的政策，但米蒂兒逃避了。或者說，她是何許人也？哪有什麼資格說話？再者，早前人王周遭肯定有許多能臣，他們一定不會繼續任由墮落繼續蔓延，肯定會有人出來制止。
她是這樣相信的。
之後她跟著因倫泰走到了那片都市裡的「村」。踩在那片本是黑土的大地上，如今米蒂兒能感受到那隔著長褲搔著自己小腿的植物，但她並沒有特別在意，因為眼前的景象更加吸引她。
銀髮人住區中的房舍都有燈光從窗戶透出，跟著因倫泰的腳步靠近時，甚至能透過那面木牆聽見了嘻笑的聲音。經過一扇窗時，米蒂兒好奇地望了下，發現一名銀髮女子座在床側，手裡拿著碗，低聲斥罵著那在床邊跑來跑去的兒子，但她明白，那名女子無論聲音或面容都沒有怒意，反而挾帶著一絲欣慰。
因倫泰帶著米蒂兒來到了一座村的中央，那裡圍著幾個鐵桶，火焰在那略顯狹小的舞台裡肆意起舞。村長留了句「在這等我一下」後便離開了，徒留她一人站在那兒。
風吹了起來。
地上的植物沙沙作響，就跟長年在外時，只要風拂過森林，那葉片也會打出一樣的聲音，但過去米蒂兒其實很討厭起風，因為它會把地上的黑塵捲起，撲的人滿臉都是，如果沒穿著斗篷，甚至連衣服都會遭殃。
但現在她卻沒心思再去管這些，因為世界沒有了黑塵，但留了另一樣東西給他們。這種聲音伴隨著夜風只會讓米蒂兒感到更加寂寞，望著桶內婆娑起舞的火、看著它們那自由舞動的焰尾與飄盪在夜空中的橘色火星，那才是自由，真正地無憂無慮。
而她也許擁有了自由，卻失去了目標。
「如同行屍走肉般，我已經……」
「呦，我回來了。」
米蒂兒轉過頭去，看著因倫泰村長拿了個飄著白煙的碗，肉湯的芳香從裡面傳出。她先是看了那碗食物，然後又抬起頭望著那張年邁的臉孔。
因倫泰露出了爽朗的微笑。「妳從回來以後就沒怎麼吃東西吧？來，吃吧。」
米蒂兒眨了眨眼，搖頭。「不，我不想吃。」
「這不是偷來的啊？是我們用之前人王分發的伙食煮的，不用擔心啦。」
「我──」
「米蒂兒。」因倫泰的聲音變得嚴肅，然後走近米蒂兒身旁，將手中的碗遞了過來。「不管妳想怎麼做，或是不想做什麼，怎樣都好，但無論如何妳都得先把這碗湯還有裡面的料都給我吃了。之後的事之後再說。」
她望著那堅毅的眼眸，輕嘆一口氣，看來今晚不把這湯喝了是走不出這銀髮人住區了。米蒂兒老實地接過碗，因倫泰這才重新露出微笑，然後直接坐在地上。過去滿是黑塵的土地他不在意，那現在充滿綠色植物的大地更不用說了。
在因倫泰的催促下，米蒂兒只好一起坐了下去，隔著褲子的布料，她覺得有點刺刺的，起初有些不舒服，但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喝著那稍鹹的肉湯，在那暖流經過喉嚨、胸部時，她卻覺得內心的抑鬱更加沉重。
「其實在開戰前，我有跟凱勒斯見過面。」冷不防地，因倫泰拋出了這樣的一句話。
那盛著肉湯的木湯匙停在了空中，米蒂兒轉頭過去望著他。
「他說他沒有辦法阻止這場戰爭，雖然不是由人類自己引起的，但卻息息相關。」因倫泰原本總是笑開懷的表情如今黯淡了幾分，他沒有看著自己，雙眸僅是注視著那躍動於夜空中的篝火。「但這次人類戰勝了，靠著我們。」
米蒂兒又喝了口肉湯。「不是因為天空城墜落嗎？人王犧牲了自己來保護人類不受衝擊。那時候我在外面……但我親眼看見那熱風將一個生命無情地摧毀，化作碎屑。蜘蛛們都死去了，鑄光師也是，那都是天空城造成的。」
「米蒂兒，如果我說『不是凱勒斯拯救了人類』呢？」
她斜眼望著因倫泰，卻只映上了一雙認真的眼眸。
＊
因倫泰，我們與蜘蛛的戰爭已不可避免，最終我們都將邁向死亡。
……什麼？難道都是因為我與神選之人合作，將那人形蜘蛛引到廢棄的倉庫才會導致這樣的結果？
這都不重要了，現在擺在人類面前的是一場惡戰，攸關我們的存亡。
穿著斗篷的紅髮男人嘆了口氣。
因倫泰，或許最後只能靠你們了。
我們？
對，你們。
為什麼？
紅髮男人背過身去，拿起倚著牆面的短杖，細細地端詳那顆鑲在上頭的銀色寶石。
這說來有點可笑，但我曾做過一場夢。有一群會使用奇特技藝的人，他們不同於鑄光師們的金光，反而用這世界上難以見到的銀色光輝，驅動著鑄光師所無法仿造的奇蹟，成功鑄造出一面保衛人類的最後壁壘。
那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銀髮信仰──那是遠在我出生以前就有的傳統。基於對銀髮人的恐懼，所以它被廣泛流傳，而你們也備受欺壓。
銀髮男子愣住了。
我所閱讀的書籍，人民所看過的書本都是這樣說的。但事實上呢？我的短杖確實能仿造出如我夢中的奇蹟，但它終究是仿造的，時間也有限制。
您想說我們會是那最後的堡壘？
不如說我希望如此，畢竟那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而且蜘蛛那邊也有一位銀髮女子，不是嗎？
但她可不是保護人類的一方。
可是她卻靠著自己的力量，僅一人就扭轉了五百年前那場對蜘蛛十分危險的戰爭。
銀髮男沉默了。
因倫泰，這項任務是你我都不清楚的領域，我也發誓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去跟蜘蛛作戰。但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無法挽回的事，若你想起了什麼，就去做吧。
──現在的人類，需要奇蹟。
周遭的景象從那間舖著紅色地毯，從窗簾一角射入微弱光輝的房間變回了原本的一片白。兩名銀髮卻不同眸色的女子表情淡漠，可紅髮的男人卻沉思了起來。沒有為什麼，因為剛剛「那場劇」的主角之一正是自己。
這一段記憶紅髮男子知道，因為他確實承載了那個人生前的所有記錄，並被永存重新塑造成另一個新的人後站在這裡與她對談。可是當永存讓他重看這段記憶時，紅髮男子有了不同的體悟。更重要的是，他覺得好像有哪個地方不同。
「明明知道蜘蛛的強大，儘管想奮力一戰求死，但還奢求著奇蹟？你可真奇怪。」紅眸的女子這樣說道。
他並沒有回答，因為就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在那絕對的數量、能力差距、幾乎不可能扭轉的局勢裡，那裡面的「他」依然渴求著勝利、奢望著奇蹟的誕生。裡面的男人絕對不可能不了解現況，但他還是這樣說了。
紅髮男子微微睜大了他的銀眸。
這是很簡單的事，是每個面臨生死存亡的生命都會選擇的其中一條路。
生存。
這點醒悟就像一個小水滴落到池中，紅髮男子內心裡泛起了漣漪。那裡面的他因為想要人類永遠的存續下去，所以選擇相信「銀髮人」，並致力於消除銀髮信仰這種偏見的歧視，甚至要求米蒂兒暴露在危險的蜘蛛面前，就只為了保證銀髮人的存活，然後藉此保證人類的永遠存續。
這是名為「凱勒斯‧泰德」的人王用來保護人類的其中一張牌，卻也是不確定因素最大的一張牌，可他依然選擇相信──即使可能滅絕，他依然信任「銀髮人」會引發奇蹟。
「這是您所看見的可能性，是嗎？」他如是問道。
比起一臉茫然的紅眸女子，永存淡淡地笑了。
「你想起來你是誰了嗎？」
「是，我想起來了。我是凱勒斯‧泰德──是您精神保存容器的最後一世轉生，我當上了王、我領導人類，並在最後一戰中犧牲自己，以迎接您的降臨。」
永存點點頭。
「而您所看見的可能性是『銀髮信仰』──由您一手創造的絕對信仰──之中，從我這裡萌生出來的反抗意志。」凱勒斯抓緊了手中的短杖，轉過身去面對著永存。「我終於見到真正的妳了，神。」
然而，在凱勒斯與永存面前卻踏入了另一個人。
那雙紅眸緊緊地盯著他。充滿敵意的。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