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走在森林的小徑中。
這裡跟蜘蛛們棲息的「枯木森林」不同，這裡的樹還長著枝葉，儘管不算茂密，但也多了幾分森綠。這人類做出來的小路上躺了不少枯葉與從天空中落下的黑塵──當然還有人們走過的痕跡。
落葉仍不斷地自銀髮女王身旁落下。
森林裡傳來了轟隆的巨響，暗處能瞧見巨大的物不急不徐地走動著，環伺在女王身畔，那身軀流露出靜謐的殺氣與狂暴是已被王壓抑太久太久的「任務」。
他們饑渴。
他們焦慮。
又有一棵樹倒下。
在女王散出去的「感覺」之中，即使是普通的塵埃都能感覺到，而身後同胞們所傳遞出來的殺戮渴望更是不斷地傳進了蕾的心中──那是他們被賦予的，最原始的情感。
當她走出了森林後，映入那淡漠的殷紅眼眸中的是一座山壁。人類的都市沿著那山壁而立，城牆上安置著好幾門「武器」，在它們那光滑的表面下隱隱透出了某種銀色的餘光。
又有一棵樹倒下。
體型巨大的同胞們紛紛從身後的森林走出。
而在她們面前的，是在那緊閉的城門前群聚的人潮。蕾望著人類那絕望的慘叫、哀號，耳裡還聽見了他們咒罵著同胞的聲音並央求遠在牆上的士兵們開門。
人類用肉軀撞門的聲音從未停止，在那絕望的聲浪中尤其明顯。除了蕾身後那座森林以外，蜘蛛們也從森林外的大道緩緩地向人類的最後防線「都市」前進。
蜘蛛行進的路上曾經有許多「村」和「穴」。那裡都是人類曾居住過的土地，但如今都已經遭到了摧毀──被她們所摧毀。
蕾往前走去。
既沒有大聲嚷嚷，也沒有讓蜘蛛們跟著自己。就只有女王一人走著。
但當有人發現到她正靠過來時，人潮的尖叫就像解開了束縛一般爆炸了。原本擠在那蜿蜒向上通道的人類紛紛往旁跳開，即使與平地有著一段差距，但他們仍義無反顧地往下跳去，只為躲過那近在眼前的劫難。
但多數人仍試圖從通道的入口離開，蕾卻早一步站在那裡，只是沒有繼續往上進逼。隱藏在銀色長髮下的是她那一貫的冷漠表情。
蕾望著不斷從自己眼前逃離的人們，或是群聚在城牆上警戒自己的其他人──原本平靜的內心卻泛起了波紋。這才是她所熟悉的人類，被自己豢養在那座村裡面的都不過是假象。
美好的假象。
她莞爾一笑，然後抬起頭望著那城牆，站立在那「武器」旁的除了那些穿著皮甲的士兵和那些白袍鑄光師外，銀髮女王還瞧見了一名穿著十分突兀的人站在那裡。
他有著一頭紅髮和不相襯的銀色眼眸。肩膀披著看上去很是高貴的褐色斗篷，底下則是件黑色的甲冑。他雙手枕在一根鑲著寶石的柺杖上，低頭俯視著自己。
「人王凱勒斯。」蕾道出了從米蒂兒那邊聽來的名字。眼前的這個男人替人類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盛世，讓他們擁有了與蜘蛛對抗的實力。
儘管這一切都跟自己沒有徹底執行任務有關，但有那麼一小段時間，她曾對於這個替人類帶來盛世的王感到敬佩。甚至也曾幻想過彼此能有互相理解的一天。
但這終究是不可能的。
蕾聽著後方同胞們的情感咆哮，他們向自己渴求能夠對那些正在逃難的人類們進行最殘酷的追獵，讓他們可以一償虐殺的快感和喜樂。
他們已經被天性給綁縛了。
微蛛絲躁動著。
但這個人也是讓那「銀髮信仰」存續的始作俑者。那荒謬的信仰究竟使多少人失去性命，他不可能不知道。
人王褻瀆了「生命」的存在意義。
人王剝奪了「生命」的自由意志。
所以為了讓人類過上更好的日子──為了能讓種族之間能更相互理解，那個男人是不需要的存在。
人王必須被剔除。
她望著那座城牆，蹙起了眉頭。儘管自己可以感受到阿碧爾絲的存在，但都已經兵臨都市城下了，為什麼卻完全感覺不到安格？如果真的被人類處死了的話，那她應該也會有感覺啊？
「女王！」
阿碧爾絲跑到了銀髮女王的身旁，他用手上的太刀指著天空。「您看！」
蕾抬頭往上望去。
＊
「報告，蜘蛛已經越過了『村區』和『穴區』，他們正往都市這邊而來。」一名士兵單膝蓋跪在地上說道。
凱勒斯抬頭仰望著那高聳的城牆，接著斜睨站在自己身旁的鑄光師。「妳要來嗎？」
「不了，反正其他人都在牆上了。」她冷笑一聲，伸手指著暗巷，有名被斗篷蓋住臉龐的人站在那裡。「我還有點事要辦。」
人王瞥了那巷子一眼，然後點點頭，邁步走上了城牆邊的階梯。皮靴在那石階上喀喀作響，凱勒斯低頭望著那些住宅，有些人民透過窗戶望著自己、有些小孩則躲在了巷口中跳望著他們──他們對「人王」都抱持著希望，認為他依然可以領著人類繼續邁向平穩。
城牆外的喊叫他都聽見了。從村區和穴區來的人類們敲打著都市的城門，苦苦哀求著士兵放行，讓他們能躲到都市裡避難。
那是不可能的。
儘管人類的數量已不如過去，但都市仍無法容納那兩區的人類……太多了。凱勒斯緊抓著那銀色寶石的拐杖，他無法救濟所有的人。即使人類從遠古時代的沒落邁向至今的平穩，但他依然無法拯救所有人類。
因為他曾篤信的盟約並沒有實現它應有的承諾。
但或者應該說蜘蛛解救了即將崩潰的盟約。即使有「制約」束縛著鑄光師，但他們依然可以在這場戰役中袖手旁觀──或者說即使盟約在，他們也可以在天空城上觀望著這場戰爭。看著人類因為神選之人的手段而邁向滅亡。
「嘖。」
凱勒斯踏上城牆，一陣強風吹起了他的紅髮。走到銀光砲旁，望著那從遙遠東方而來的蜘蛛們，令人望而生懼的恐怖身影猶如海潮般不斷向這裡湧來。凱勒斯低頭看著聚在城門前的人們──即使遭到蜘蛛們蹂躪，還是有這麼多人存活。
他將柺杖頂在地上，緊緊抓著那顆寶石。不管這場戰役的結果如何，人類的生活區域或人口都將因此進一步銳減。除了這座都市以外，其於的區塊均已落入了蜘蛛的手中。
凱勒斯眺望著那「蜘蛛海」。其實只要他們願意，蜘蛛隨時隨地都能掌控村區和穴區，但他們一直以來都沒有那麼做。
而這次卻因為卒依絲，所以彼此間的存亡之戰被提早揭發。人型蜘蛛被帶往天空城，但鑄光師卻向蜘蛛謊稱他就在這座都市，然後在這塊大地上引發大戰。也許他應該慶幸卒依絲那過於高傲的自尊，否則她不會親上戰場只為了殺死蜘蛛女王。
「陛下，您看那邊！」
凱勒斯往士兵的手指方向望去，森林小徑裡走出了一個女人。她那銀色的長髮隨著風飄盪著，看上去猶如細絲一般令人著迷。底下僅穿了件黑色的短洋裝，即使赤腳踩在了黑塵大地，看上去卻不會感覺到任何髒亂。
「蜘蛛們停了。」
人王盯著那仍繼續向前的女人，眉頭皺起。
蜘蛛女王，蕾‧坎緹娜。人王暗忖著。那是從米蒂兒信上所得知的名字，象徵著那擁有銀色長髮的王。雖然對信中的內容多少抱持著遲疑，可當現在看見了本人以後，凱勒斯才知道米蒂兒沒有說謊。
他想起了銀髮信仰的起源。在五百年前的戰爭中，曾有一名銀髮女子單騎扭轉了戰局，替原本頹敗的蜘蛛爭取到了撤退的機會，並促使三個勢力間的平穩與和平。
而這種猶如死神般的存在，如今卻站在都市前，只為了拯救她的同伴。米蒂兒說蕾是個對人類冷漠、有實力，但腦袋更是清楚的睿智女王，那她難道沒有想過這是陷阱？一樁由瑞‧卒依絲‧隆尼所編撰的劇本，而結局就是蜘蛛的滅亡。
人王眨了眨眼，這些都已不再重要。他可以回去繼續跟卒依絲爭辯，但那已無濟於事。若為了生存必須一戰，人類也不會有任何畏懼，現在的他們占據了有利的地勢，跟過去的平地戰不同。即使蜘蛛要開戰，凱勒斯也有信心帶領人類頑抗──甚至取得勝利。
「陛下！」一名士兵忽地叫喚，甚至連該有的禮數都忘了，只是伸手指著天空。「您、您看！」
凱勒斯疑惑地抬頭望去，原本淡漠的眼眸漸漸地睜大──他從未見過這樣子的奇景。
如同將一顆石子投入水池會泛起漣漪那樣，「太陽」就是那顆石子，它在那灰濛的天空炸了開來，天空如同水面的波紋般激盪著，向外擴散出一圈又一圈的紋樣。
「太陽……爆炸了？」人王錯愕地說道，但腦海忽然又湧進了某樣東西。
沒辦法。
──鑄光師──人類
天空城────
就讓蜘蛛來毀滅人類吧。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但凱勒斯分辨不出是誰的聲音。但眼前那大地被火焰吞噬、建築倒塌的景像雖然陌生，但又備感熟悉。
怎麼搞的？
「報、報告！」另一名士兵急急地跑了過來，他的聲音喚回了凱勒斯飄遠的思緒。「人王陛下，蜘蛛有動作了！」
凱勒斯低下頭，看著那黑色的海洋終於有了動作。他們就像餓犬般衝向了原本四散而逃的人類，幾乎就在士兵報告的剎那，那海洋就淹沒了那人群的三分之一。
「銀光砲準備！」人王對著來報告的士官下令。「對準那群蜘蛛，擊發！」
「是！」
在凱勒斯命令完沒多久，士官們的叫喊聲猶如雨後春筍般四處炸了開來，接著是一連串機器轉動的齒輪麼擦聲。人王回過身，褐色斗篷在背後擺盪著，他雙手握著拐杖，重重地往地面一敲。
「卒依絲！」他大喊著。
接著一名金髮女子從暗巷中跳到了某個住宅的屋頂上，她抬起頭來迎上凱勒斯的眼眸，冷冷地說道：「開戰了是吧？我知道了。」
卒依絲的背上乍現出一對亮麗的金光翅膀，雙腳一蹬，輕鬆地落在了人王身旁。而左手上則拿著一把閃著光的長劍，雙眼直視著底下的黑色浪潮──那金色眼眸中隱隱透露出憤怒。
「這些下賤的東西！」
隨著卒依絲往牆外飛去，原本群聚在銀光砲旁的鑄光師們也跟了上去。
那一株象徵著鑄光師們的金光被狂暴的黑色浪潮埋沒。
但隨著銀光的炸裂，他們在黑色的大地上不斷綻放。
＊
米蒂兒踏上了石製的地面。用鞋底摩娑積在上頭的黑色灰塵，走在那不算平坦的路上。這座遺跡上有著如同「都市」那樣的石製建築，但卻不知道為什麼，感覺被某種可怕的東西掃蕩過一樣，不是牆上破了個洞，就是屋頂遭到撕裂。
跨過躺在地上的方型木板，來到了遺跡的中央。米蒂兒望著那攔腰斷裂的尖型巨塔，它們早已被黑色塵埃給淹沒。米蒂兒走到了那仍立在遺跡中央的塔身，走進了那早已龜裂嚴重的門。
她從陰暗的角落裡抽出了一塊包著東西的紫色布條。米蒂兒伸手將上面綁著的絲線解開，接著伸手握住了那冰冷的柄。瞇起了墨綠色眼眸，她把那曾跟隨自己出身入死的「夥伴」給抽了出來。
即使是在這陰暗的地方，米蒂兒依然記得它的重量、它的長度、它的樣貌──她知曉關於這把武器的一切。
「我本以為只要先詐降，就能找到機會替人王抹除人類那五百年來的仇敵，替這世界帶來永恆的平靜。」米蒂兒雙手握著刀柄，把頭靠在那刀鞘上。「這是我做為人王眾的職責──是使命。」
米蒂兒抿起嘴唇。她曾以為這就是自己的命，因為蜘蛛很可怕，他們甚至比那些黑狼群還要恐怖。只要看見人類就會直接撲上來，用那帶有毒液的獠牙麻痺你，然後再用雪白的絲線綑綁你──而在這段期間，人類只能在麻痺中靜待死亡敲門。
「但，她卻保住了他們。」米蒂兒睜開了眼，轉頭看向塔外，視線從遺跡那殘破的房舍延伸至漆黑的大地。「我想知道，人王陛下。我想知道她在想什麼、我想知道她為什麼要保護人類，我想知道她在想什麼。那擁有神奇力量的銀髮女子，那一位蜘蛛女王──到底是如何看待我們。」
她走出了塔身，左手緊抓著那把黑色長刀的刀鞘。深吸了一口氣。
曾經，她用這條命向女王換取了讓自己部下安全離開的請求。
曾經，她用這條命向女王換取了讓那座村的人類武裝自己的請求。
現在，她要用這條命向女王質詢──彼此相互理解的可能。
「隊長！」
她轉頭看向遺跡的另一頭。有名男子從遠處跑來，他來到了米蒂兒身旁，一邊喘著氣，一邊從皮甲中拿出了張略顯破爛的紙張。
她立刻接過然後攤開來，望著上頭的文字，米蒂兒嘖了聲。「怎麼可能……」
然後就像想到了什麼一樣，米蒂兒轉過去望著那名男性。「尼布拉，你路上沒遇到蜘蛛或黑狼嗎？」
尼布拉喘了幾口，在平穩了呼吸後才回答：「黑狼是沒有，但有遇到蜘蛛，只是我躲開了。」他轉身指著自己來的地方。「那邊有座森林，在過去還有幾個遺跡，我靠著那些建築或樹幹躲過的。很驚險啊，隊長！那些怪物真沒把我給嚇死。」
女王，妳──米蒂兒望著抓緊了手中的信，咬著牙。
「尼布拉，拜託你一件事。」
「隊長？」
她指著村莊的方向。「你往那邊去，大概走個十至二十分就會看到一座村莊，那裡的銀髮人就拜託你了。」
「銀髮？我不要──」
「這是命令。」米蒂兒嚴厲地說道：「保護那裡的銀髮人，直到這場戰爭結束。拜託了。」
接著她不給尼布拉任何解釋，逕自往他來的方向跑去──
他得回去。身為人王眾的一員，在這場戰爭中怎能不在人王身邊？
而且女王、女王她──
「哇啊啊啊啊啊啊！」
聽聞尼布拉的慘叫，米蒂兒嚇得轉過身去，卻發現他跪坐在地上，然後抬頭望著天空大喊。
米蒂兒看向天空，然後驚愕地張開嘴。太陽爆炸了，灰濛的天空正正為此而激烈地晃動。
接著那光點的位置漸漸地往下滑動，它拖曳著修長的焰尾，正直直地朝某個地方落下。而原本明亮的天空也因為「太陽」的爆炸而黯淡了幾分，可奇特的是，即使它正在往下墜，世界也如正在經歷黃昏那樣，散發著微弱的光輝。
「它會掉到哪裡去？如果那東西砸下來世界會變得怎麼樣？」米蒂兒嘖了聲，然後望著仍坐在那的尼布拉，頓時一把火起來。「還坐著啊？快去執行我的命令！」
「可、可是，世界末日來了啊，隊長！」
「去他的世界末日，給我執行命令，你這呆頭！」
「是、是！」
望著自家隊員的離去，米蒂兒雙拳緊握，朝著剛剛尼布拉來的方向離去。她從石製道路上往外跳去，接著在森林外的路口看見了尼布拉栓在這的馬，米蒂兒二話不說地跨了上去，揮動馬鞭，朝著「都市」的方向衝去。
太陽──或者說鑄光師們的城市──正在墜落。而且看它的方向似乎是朝著西邊而去，雖然不太可能，但如果那東西砸下來，對於迪薩斯特大陸會造成怎樣的影響？西邊那裡除了「都市」，還有不少「村」和「穴」啊。
也許尼布拉說的世界末日沒有錯。
如果那東西真的砸下來，人類的末日就真的到了。
──人王！
在黑色的大地上，一匹馬往西方狂奔。
往「都市」的方向去。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