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低頭看著那綁在自己身上的金色鎖鏈,被釘在牆上的左手也早已沒了什麼知覺,甚至不知道從何時起,竟習慣了這房間的黑暗跟惡臭。他到底被關了多久?
「唔……」
現下蜘蛛並沒有任何可以闖上天空城的手段,假設能從鑄光師手上奪得那枚用來移動的藍色石頭,也許還能讓女王或阿碧爾絲來到這裡。
但問題在於女王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這裡?鑄光師他們把自己關押在這種地方卻沒有痛下殺手,這代表他還有利用價值──原來如此,是把他當成了誘餌嗎?
安格環顧四周,雖然不知道天空城離地面到底有多遠,但既然它是這世界的「太陽」的話,那女王肯定無法感知到他,因為那東西的質量超乎想像。而自己也確實沒辦法得知女王和阿碧爾絲的所在。
「我可不能成為累贅。」安格喘著氣,然後回想起剛剛谷加爾走出去時的場景。門闔上了,但外頭看上去比起自己剛到時,似乎少了一些人。
但還是有人。安格暗忖,做了個深呼吸,某個在自己體內的東西開始竄動。
比起讓自己全身都染上毒液,這次的「活動」更加明顯。安格覺得自己背上裂了一個口子,巨大的肢幹撞破了後面的石磚,將他的「人身」推擠向前,儘管左手因為光釘而被撕裂,他卻沒有叫喊出聲,畢竟那裡已沒了真身,只是一張皮而已。
兩支巨大的肢幹從背後繞到了身前,其中一支上頭還留了個小洞。他們遠比安格的肉軀還要粗壯,漆黑的肢幹上長有許多細小的白色絨毛,看上去既噁心又恐怖。
安格望著那扇門──完全沒有人因為這場動亂而入內制止。他又回過頭看了自己原本待著的地方,原本不算平整的牆面上如今多了一塊大窟窿,甚至還有一塊石頭掉了下來,在這靜謐的空間發出了轟隆聲。
「呵。」安格輕笑一聲,揮舞著背上的節肢,直接將那扇通往外面門廊的牢門給打破。
木門連結的釘子承受不了突如其來的劇烈衝擊,應聲斷裂,那扇木門也隨之倒下。安格走了出去,但走廊除了地上那面木門以外,沒有其他東西。
可還是有人在,安格讓蜘蛛的節肢再竄出兩根。他咆哮著,往有人氣息的方向而去。
其實安格有些遲疑,儘管前方的確有人的氣息沒錯,但還有另一個更熟悉的東西在那裡。他說不上來是什麼,但卻十分地誘人──或者說,他是讓自己這樣義無反顧的原因之一。
是什麼在吸引著自己前進?
是什麼在軀動著自己的身體?
有那麼一瞬間,安格覺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他朝著那氣息的方向前進,先是慢慢走,接著開始跑,最後拔腿狂奔。安格知道自己是為了不成為蜘蛛的累贅才逃獄,但此時此刻卻發現──他好像不再是為了這個而行動。
「原來如此。」安格停了下來,望著眼前那扇拱門,不甘地咬著牙。「祢就在背後是嗎?啊啊,真是熟悉的感覺,但就是這份熟悉,才讓我如此地憎恨祢。」
蜘蛛的節肢貫破了眼前那扇門,一道耀眼的光從室內傳了出來,但安格並不覺得刺眼。他將卡在蜘蛛節肢上的門甩到一旁,撞擊在牆內的書櫃上,有幾本書因此落了下來。安格漫步走進這看上去酷似神殿的廳堂。
有顆巨大的金色晶石漂浮在空中,以它為中心圍了三圈的欄杆,看上去就是在防止人們靠近。而此處果然有鑄光師的存在,但太少,真的太少了。
撇除本來就在的賢者谷加爾,在這個地方鎮守的不過就只有四名鑄光師──甚至連那自稱神選之人的卒依絲也不在這裡。
「只有這些人?」安格蹙起眉頭,一陣不安在心中油然而生。
谷加爾冷哼一聲。「是嗎?」
賢者拿起手上的拐杖,當那根木製仗柄往亮麗的石面一敲,輕脆的聲響迴盪在這座神殿中,躺倒的門面上頓時亮起了藍色的光輝。
手持鎖鏈的鑄光師從藍光跳了出來。
「什──」
安格隨即揮舞著巨大的節肢試圖防守,但金色鎖鏈上的倒鉤卻嵌入了節肢表面上的甲殼,死死地纏了上去。鑄光師們並沒有進入到安格的攻擊範圍,反而相互合作,抓著鎖鏈的尾端。
「啊啊啊!」安格大吼,四隻節肢遭到了鑄光師的箝制,他怒瞪著仍站在安全地帶的谷加爾。
金色晶石的光讓安格覺得刺眼,甚至焦躁了起來。他猶如猛獸般嘶吼著,試圖連同那些抓著自己的鑄光師一起扔向谷加爾,好在那總是冷靜的臉上多添幾筆鮮紅的色彩。
「如果能除掉你,也算是還給祂一個清淨世界的第一步了吧。」谷加爾舉起木杖,金光開始匯聚。
「清淨的世界?」安格停止了嘶吼與掙扎。「你們到底想幹什麼?谷加爾!」
「你不必知道這麼多,蜘蛛。」在谷加爾凝聚起光輝時,站在他身旁的鑄光師們也紛紛上前,手裡拿著鎖鏈樣式的武器。「但是放心吧,我不會殺你。畢竟你也是蜘蛛女王的分身,我可不能讓你就這樣回到她身體裡。」
安格望著走上來的鑄光師,他們在自己的攻擊範圍外停下了腳步,似乎在等著什麼。他單膝跪地,巨大的節肢上傳來了被金色鎖鏈箝制住的痛楚,他越是想動,那鎖鏈就嵌的越緊,也愈發疼痛。
他不會殺了自己這安格早有預料,但理由卻是不能讓他回到蕾的體內?而不是因為自己是誘餌?
紅髮下原本已是暴怒的藍眸如今轉為震驚,他抬起頭來看著谷加爾。「這就是你們的計畫嗎?」
年邁的臉龐上露出了一絲陰險的微笑。「抓住他。」
眼前的鑄光師手上拿著鎖鏈隨即產生變化,它們轉變成了巨大的長矛,趁著安格還未變化之祭,矛頭已刺入了早已裂出大洞的背,對裡面那本體造成了傷害。
安格趴在地上,痛苦地哀嚎著,但眼睛卻沒有放過谷加爾。
「蜘蛛女王必然會往人類的『都市』去,然後跟人類打個兩敗俱傷吧。」谷加爾杖上的金光形成了一個圓形的法陣。「讓你見見神蹟,卑賤的東西。」
法陣開始旋轉,安格漸漸地感到呼吸困難。他的身體正被某種東西給往下壓,但站在自己身上的鑄光師卻沒有任何反應。他的四肢完全動彈不得,甚至連背上的節肢都遭到了禁錮。
這種感覺就像是被巨大的手給壓在地板上一樣,安格忍不住哀嚎出聲。好痛苦,真的好痛苦。他使盡全力才能稍稍娜動自己的臉頰,金光滿盈的視線中出現了那名老者的臉。
金光依然在閃爍。
他是誘餌。
一個被關押在天空城的誘餌。
但女王卻不知情,想來肯定會利用阿碧爾絲聚集起來的軍勢去對人類發動強襲吧。接下來要不被卒依絲和人王的聯合軍打敗,再不然就是回歸到五百年前的輪迴──兩敗俱傷。
而這場戰役的起因是自己,因為他被關在了這個地方,甚至無法向在遙遠地面上的女王傳達正確的信息。
可悲。
可恨。
女王為了自己而不惜發動戰爭,但自己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回報女王。
「祢就在這裡,是嗎?」
聽見了安格的聲音,谷加爾有些警戒地瞇起了雙眼。「什麼?」
「啊……所以這裡就是最接近祂的地方。」安格咬著牙。
他想起了當自己衝出牢籠時所感受到的,還有站在這神殿門外時所確定的事──神就在這個地方長眠。就自己所看見的影像,其實在聽見那聲音時起,安格幾乎就已經確定了影像中那女人的身分。
因為女王的特殊身分,所以很容易連想到。
但神卻讓蜘蛛背負著殲滅的任務。
是祂讓女王這五百年來備受煎熬。
「好啊,既然神就在這裡……」
「他的背在蠕動?」
聽聞在他背上的鑄光師發出驚嘆,谷加爾咋舌一聲。「還想再抵抗嗎?」
那就讓祢看看,蜘蛛所選擇的道路。
安格怒吼出聲,背上除了原本的四隻腳以外,又猛地爆出了另外巨大的四肢節肢。站在他背上的鑄光師被甩了下來,而插在背上的兩把金矛也隨之消散。
巨大的節肢踏碎了地上那亮麗的石板。
他粗暴地將將花圃內的花朵全部掃開,牆內的書本也因為那巨大軀體引來的震動而紛紛落下。
掩蓋住眾人視線的不再是那金色的光輝,反而是某種漆黑帶點白的恐怖身姿。
毒液順著那獠牙而滴落,安格清楚地看見了這座廳堂的每一個角落。當完全變形以後,壓在身上的重擔也隨之崩毀。鑄光師們臉上均流露出恐懼的眼神。
但痛楚與傷口並沒有消失。八隻腳上確實有半數已經受到了傷害,在加上他們的人數,安格清楚情勢沒有任何變化。站在自己面前的谷加爾似乎也理解這件事,因此除了眉頭緊皺,可卻沒有感到驚訝。
「做為『容器』的分身,莫非……」谷加爾揮動著自己的權杖,金光再次匯聚。
在賢者有動作時,鑄光師們也紛紛離開了自己的崗位,護在了他身前。手上的武器也不再是鎖鏈,改為鑄造劍與盾,圍起了陣勢。
安格跨出了第一步。
「來不及了──嗯?」谷加爾原本準備命令所有人往後退,但卻發現蜘蛛的動向並不是他們。
漆黑的巨大身姿撞毀了金色晶石的欄杆。
安格那廣闊的視線全部聚焦在那棵亮麗的石頭上,望著那耀眼的光輝、盯著那自己所不能理解的力量,他奮不顧身地衝去。
「賢者大人,他往晶石衝過去了!」一名鑄光師大喊。
谷加爾卻只是嘆了口氣,將原本聚集在權杖上的金光給遣退。「可悲的蜘蛛。那顆晶石的『層級』與我們不同,盲目地衝上去只會被那龐大的差距所吞噬而已。」賢者望著那仍在衝撞欄杆的身影。「居然選擇了自殺嗎?」
「可是他不是誘餌嗎?」
「不然你們要靠過去嗎?只要觸碰到那晶石,我們都會被分解掉。況且那巨大的姿態……沒辦法,我們阻止不了他。」
谷加爾眨了眨眼,剛剛安格還用這姿態掙脫了自己的壓制,蜘蛛的力量已經超乎想像。但只要蕾還有另一個分身,那就仍屬不完全,卒依絲這些日子以來的努力他都看在眼裡,鑄光師絕對不會輸。
安格能聽見他們的對話。
而當他撞破最後一根欄杆,將自己壓上那顆晶石時,他覺得那原本很刺眼的光變了。
他正被擁抱著。
谷加爾和鑄光師的聲音就像被抽離一般遠去。無論是被自己撞毀的欄杆、踩爛的花圃、嵌入牆面上那破損不堪的書櫃等,彷彿世界的一切都正在「逃離」自己。
他開始下墜。
那是一片銀色的汪洋。
銀色的海面隨著自己的墜落而越來越近。
越來越靠近。
直到視線完全被那純銀色的水淹沒,他撞入了海面,濺起水花,讓海面泛起了巨大的漣漪。
安格覺得自己的身體被擁抱著。
猶如千萬根蛛絲包覆著自己一樣,他想掙扎,但卻無法動彈。
然後看見了,在那銀色的海洋底部有一名女子在那裡。
她雖然張開了眼,但卻十分空洞,僅在那個地方舉起了自己的右手,好像在嘗試觸碰著什麼。
而當他終於沉到那女子的眼前時,安格也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海洋開始激盪。
*
「唔啊!」鑄光師們發出哀嚎聲。
「什麼?」谷加爾一愣,怎麼會?
那一顆晶石的力量範疇是與他們完全不同的,這件事每一位鑄光師都清楚,它有著這世間上無可比擬的恐怖力量。
也正因為它是以晶石的方式顯現,所以當有人試圖靠近或奪取時,便會把那完全不同層級的力量給吞沒,或是分解。
然而晶石卻與安格的巨大身軀起了共鳴。
原本保護著晶石周遭的力量開始崩解,而內部的力量也因為束縛的消散而準備往外擴張──也就是爆炸。
「不可能!」谷加爾往後退開,看著鑄光師們一一被那致命的熱光所吞噬,他歇斯底里地大喊。
光將那黑色的欄杆給分解。
光將那遠古的書籍給吞噬。
光將那保護自己的人們一一「解放」。
而當自己的視線被那致命而又刺眼的光輝給籠罩時,谷加爾聽見了一個聲音。
那麼,就開始「清淨世界」吧。
他從袖子拿出了一顆藍色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