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被抓了?」
蕾直視著那矗立於這巢穴正中央的石製王座,緩緩回過頭去望著那站在洞口的阿碧爾絲,以沉默代替回答。但她卻只是嘆了口氣,很快地便恢復了冷靜。
「所以您想怎麼做?」
「我想知道妳關於召集其他同胞的進度如何了?」
阿碧爾絲眼神凝重了起來。「女王,您派安格潛入『都市』就是為了查探情報,以利我們打破這五百多年來的平衡。既然他被俘虜,那就是應該拋棄的存在,現在引發全面鬥爭完全無助於事態的發展,我們甚至會因此付出慘痛的代價。」
「讓同胞從外圍的『村』或『地穴』開始一個個殲滅吧,我要讓那些人抱頭鼠竄,將恐懼帶回人類的都城。」蕾冷冷地說道。
「森林旁那座您常去的村呢?一樣毀掉?」
蜘蛛女王沉默了。
腦海中又不自覺回到了過去的那一幕。米蒂兒在那離人類都市不算遠的村裡,單膝跪地,向自己懇求著同族的存續。當初她為什麼會留著這些人?為什麼會想留著這些人?
因為我想知道。
想知道他們在這不公平的世界裡、在這個只能充當蜘蛛食物的世界裡,為何還能如此地渴求著生存。
為什麼即使拋下防身的武器,也要替族人爭取那不可能中的微小可能……
望著銀髮女王那煎熬的面容,阿碧爾絲只是輕嘆了口氣。「女王,我跟安格都是您的一部分,所以我們同樣共享那一份矛盾。但與您不同的是,我跟他只是您的手足,所以無論如何都會以您的命令為最優先,而不是『任務』。」
蕾轉頭看著她,殷紅的眼眸透出了一絲茫然和困惑。
「若您想保全那座村莊,那我就不會攻擊那裡。如若反之,我也不會有任何異議。」阿碧爾絲拍了拍旗袍的下襬,微微欠身。「只要那是您本人的意志。選擇您想選的,而不是因那所謂的『任務』而迷失自我。」
女王瞇起了雙眸,轉過去背對著她。「阿碧爾絲,妳對『任務』抱著怎樣的看法?」
「說到底,我從自有記憶以來就已隨您將大部分人類給滅絕,如今他們只能龜縮在那一座都市裡苟延殘喘。即使與鑄光師聯盟,但凡踏入這片森林也不是我們的對手。」阿碧爾絲站直身子,然後背靠在洞口上,雙手環胸。「我討厭人類,但我卻覺得『不一定真的要把人類完全消滅掉』。」
「……什麼?」
「意思就是我們已經完成了任務,女王。」
「完成?將人類逼入絕境,只差最後一步而已也算完成嗎?」
「事已至此,人類絕無可能再踏出那面城牆。看看那獻出活祭品的蠢樣,人類對我們的恐懼早已根深蒂固,即便人王想擴張,底下的人民也不會允許。」阿碧爾絲用靜謐的語氣如是說。
蕾閉上了眼,仔細地去思考阿碧爾絲說出來的這些話。
但腦海卻不自覺地浮現出了那些人類在看見自己抓起米蒂兒時的面容,她覺得內心一陣絞痛與不捨。
「村留著吧。」蕾最後說道,然後正視著阿碧爾絲。「但對於被抓走的安格,我們不能不出動。就從外圍的村與地穴一個個殲滅,都市留到最後在處置。」
阿碧爾絲臉上浮現出一抹微笑。「是,女王。」
當阿碧爾絲離開了洞穴以後,蕾又回頭去望著那王座。安格被抓走,至今她依然難以置信。也許考慮到在都市內變回本體只是增大被攻擊的體積,但如果只有局部的話,他應該就能從卒依絲手下脫逃。
可照著卒依絲的說法,安格真的手下留情了?對鑄光師?
「還是如阿碧爾絲所說的,我們共享情感,所以因為我而讓你對人類起了不必要的憐憫嗎?」蕾走上了階梯,輕撫著王座的光滑表面。
一般的鑄光師不足為慮,他們之中唯有卒依絲是特別的。但做為與人類的同盟,她或許會留在「都市」來保護人類的王。況且鑄光師也不會因為周遭的村被破壞而出動,對他們來說那些都是可有可無的。
安格被他們抓住,並困在了都市之中,想來這是人類與鑄光師想出來的計謀吧?就是為了引他們離開枯木森林,然後在這片黑色荒原上決戰,徹底地將他們完全消滅。
蕾雙手抓著石製王座的椅背直視洞口。這計謀無論是對人王或鑄光師來說都過於明顯了──如果她選擇拋棄安格,那至多也就是失去一名蜘蛛而已,並不會有多大的損失。而在平地上作戰,即使他們兩個同盟也仍處於少數,僅憑被自己壓抑許久的蜘蛛本能也能殘忍地吞噬掉他們。
而且,這還是給她一個打破平衡的機會。
「……有什麼是我沒想到的嗎?」
殷紅的雙眸流露出詭譎的殺氣。
*
卒依絲永遠記得天空城的美好,不僅僅是因為這是她的故鄉,還有這座城市帶給她的所有一切。而且在這裡開心過活的人民也在在的向自己展示,即使鑄光師因為「制約」而處於弱勢,他們依然樂觀向前。
神選之人站在一顆金色寶石上。稍早前她才剛從「下面」回來,被那雙黑了的皮靴下踩在底下的是一串文字。谷加爾說那是來自於遠古時期的字體,但卒依絲才不理他。不過就是個文字哪來這麼多淵源?甚至還要像他那樣興致勃勃的跟自己解釋。不懂,她無法理解。
當寶石來到定點以後──不,或者說在更早之前──卒依絲便聽到了不同於外邊,而是來自於天空城內部的喧囂。或許這是神給予鑄光師唯一的施捨,儘管天空城維持了這個世界的光源供給與日夜,但它仍同樣將這份恩澤賜給了他們。
鑄光師的人民在天空城內享受著第一線的陽光,比起散落至各地的光源,這裡的「光」更純、更濃郁,卒依絲僅僅是站在這裡都能感到活力充沛。如果蕾‧坎緹娜出現在這裡,她也相信自己可以擊敗蜘蛛女王。
她踩在了黑白相間的石磚路上,踏下了平台的階梯,眺望著位於廣場那棵高聳的翠綠大樹。她嘴角揚起淺淺的微笑,在街道兩側林立的尖頂民宅和人群壓縮了卒依絲的視線,但不打緊,她依然可以看見在廣場中央叫賣的商販,還有專為孩子們設立的遊樂場。
走出街道,這座圓形廣場用矮牆分成了幾個區塊。最內圈是孩子們的玩樂區,環繞著那棵巨樹,有不少小孩子在那裡玩耍、打鬧。而第二圈就是商販,雖然販賣的東西在這些年來一陳不變,用焦烏牛肉做成的肉排、黑狼皮毛製成的大衣,或是一些奇怪的裝飾品等,即使老闆總想推陳出新,但效果總是不彰。
因為這個世界所能供給的東西太少,而他們的需求卻愈來愈多。
即使身在遙遠的天邊,卒依絲都能體會到世界的殘酷,還有地下那群蜘蛛所帶來的無形壓迫。即使臉上掛著微笑,但神選之人內心卻起了更大的波瀾。這些事都不斷地加固她執行計畫的決意。「清淨的世界」並不僅僅是為了神,也是為了鑄光師與其人民。
卒依絲坐在最外圈設立的長條椅上,抬起頭眺望著最頂端的強光。她瞇起雙眼,金色晶石的神殿就在正上方,神蹟明明近在咫尺,但她卻沒有辦法向神述說自己的心境與那分不甘。
做為神選之人,她卻什麼都做不到。
「卒依絲?」
她低下頭,瞧見一名帶著女兒的短髮婦人走了過來。這位母親身上穿著寬鬆的連身裙,左手掛了個裝滿食材的菜籃,右手則拉著女兒的小手,臉上掛著慈祥的微笑,讓卒依絲原本緊繃的心情得到了些許的紓解。
「喬特太太。」她笑著站了起來,然後微微欠身致意
「哎呀,『神選之人』做什麼向我們這種平民低頭呢?」
「這是對長輩的禮數,哪還分什麼頭銜呢。」
喬特太太笑了兩聲,然後低頭望著那依偎在自己腳邊的女兒。
「莎莎,快跟卒依絲姐姐打聲招呼。」
「妳、妳好。」
卒依絲望入那小女孩的眼眸,她跟母親一樣有著淺棕色的頭髮,但眼睛卻是是帶了些許的光輝。
「這孩子……」
「啊,對。」喬特太太摸了摸莎莎的頭,臉上露出了些許惆悵。「她成年後也會加入鑄光師。」
想起了稍早死去的兩個人,卒依絲看著婦人。「您希望她加入鑄光師嗎?」
「嗯?啊……如果莎莎加入鑄光師的行列,那也意味著可以得到賢者谷加爾的親身教導,對這孩子來說也是種福氣吧?」她抿了抿嘴唇,眼眶開始泛紅。「她會比跟在我身邊還要來得幸福。」
幸福。卒依絲望著那看上去約莫兩、三歲的孩子,喬特太太的眼眸並沒有被選中為鑄光師的榮譽填滿,相反的充滿了絕望。成為鑄光師意味著得跟蜘蛛抗衡,也很有可能會在初戰就被迫對上蜘蛛女王,然後遭到無情的虐殺,草率地結束生命。
那麼神選之人在這些平民眼裡是至高無上的守護者?還是只是虛有其表地掛了個響噹噹的名號,但依然會被蜘蛛無情吞噬的一名普通鑄光師。
當喬特太太抬起頭來望著她的時候,那雙眼眸早已不再理性,年邁的婦人抓住了卒依絲的手。她能感受到溫熱、能感受到手汗帶來的黏膩、能清楚地知道顫抖──這份猶如驚弓之鳥的恐懼如同世界那不曾褪去的灰色雲層般將卒依絲吞噬。
「請妳保護她。」
卒依絲靜默不語。這一份承諾太過沉重了。
但喬特太太並不管神選之人是否答覆,她只是緊緊抓著這一位有著金髮金眸、披著白色長袍,身穿輕甲的鑄光師,試圖用那雙手傳遞身為平民的她的那一份祈望。
「請妳一定要保護這孩子……」眼淚如同一道清流,從那滿是刻痕的坑道上滑過。
她重複著這句話。
一直。
一直。
一直。
即使婦人知道無法從神選之人這裡得到任何承諾,但她依然固執地抓著她不肯放手。卒依絲也明白她只是需要一個宣洩情緒的對象──或者婦人真的把自己當成了無所不能的存在,以為她可以保護莎莎這孩子到永遠。
這段折磨一直後卒依絲望著那掩面哭泣的老婦人,還有跟在她身後那不知所措的孩子的背影離去後才終於結束。
卒依絲沒有坐回長條椅,反而仰起頭望著位於內部正中央的「太陽」。她相信神是存在的,因為如果祂不存在,憑藉著人類、鑄光師與蜘蛛是不可能打造出這座城市,不可能創造出可以取代那枚晶石的存在。
那為什麼?當神選擇這孩子做為奴僕時,望著母親哭泣的臉龐,神卻從未現身來安撫過他們?
她抓著自己胸前的白袍。
「好吧,如果這是您要我達成的使命,那我就做給您看。」卒依絲低語。「您制約我們不能攻擊人類,那我就利用他們。您要求我們保衛天空城的一切,那我就用我的方式來永遠地保護它。」她咬著牙,畢竟也只能用這種方式來宣洩情緒了。「我會用我的方式來完成任務,畢竟這就是『神選之人』的責任。」
她回過頭,朝著自己剛剛來的方向走去。
沒錯,她是神選之人。
是被神選上的鑄光師。
那她就不能普通。
她必須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