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是人類屈指可數的寶貴特質之一。
戰場上的將官為了大局而犧牲少部分的士兵,便利商店的打工族為了不被客訴而忍受客人的無理取鬧。即使再掙扎再憤怒,人卻能將之壓抑,而不似禽獸任情緒主宰。
從古至今,在人們發明並累積的無數理論之中,理性多被視為正面的象徵。也因為如此,理性之人為他人所崇敬、歌頌,彷彿只要這麼做,自己也能成為知曉理性的存在。
「說穿了就只是想沾點微光罷了。俗話常說近朱者赤,放在現代不過是人們攀關係的變體詞。」
別從根本否定人性啊你。好友抽動的嘴角道出了他沒說出口的話語。少年意識到某件事,苦笑了笑:
「抱歉,我剛才的發言太不理性了,讓我訂正吧。」
「是不用啦,我懂你意思。」
如是說著的好友晃了晃手中的寶特瓶,檸檬黃的瓶身蓋上一層透明藍,連他的頭髮、身體乃至於鞋子都是如此。
換一邊,少年自己也是如此。不如說,整個室內都壟罩在一片水藍色之中。
這裡是縣內最大的水族館。
「不過也別在校外教學時和組員鬧僵嘛。話說你剛才那問答真的滿猛的,還能逼到人家博士在冷氣強得要命的極地區擦汗。」
「我只是針對國王企鵝的求偶方式提出學會曾發表過的論點,再從動物行為學切入,接著再從保育觀點來討論而已。」
「但其他人不像你會預習啊。唉,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那傢伙哭出來欸。雖然只是被問到不會的問題。」
「藉此了解到課本的知識不是全部,他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學年第一。」
好友往倚著的欄杆一推,橡膠鞋底和地面磨擦出細微的聲音。
「出發點是很好沒錯,但不覺得有點牽強嗎?」
「只是理性考慮而已。」
「我是懂你意思,但還是留點情面吧。」
說完,好友拍了下少年的肩膀:
「記得在集合時間前和組員會合啊。我也要去找我那邊的人了。」
「嗯,感覺得到作為組長的自覺,是理性的判斷。」
「哈哈,我就當你是誇獎我啦。謝囉。」
直到好友的身影消失在通往戶外表演區的通道,少年轉回看向眼前的巨大水槽。
至少三層樓高的抗壓玻璃的彼端,是超過一百加侖的海水,以及人類製造出的大陸棚仿造品;散發原始氣息的岩塊,多采多姿的珊瑚,以及悠然搖曳的海草,在在表現出設計者的堅持,感受得到對大自然的信仰。
只不過,在那之中悠游的魚兒,如果有足以理解這裡並非大海的知性,會憤而跳離水槽,還是為了生存忍受現狀?少年不由得將理性與否的話題投影在非人的生命,然後為自己的想法苦笑。
研究證明魚類雖然會進行思考,但也只限於基本的行動,也能認為那只是單純的本能。在不具有理解水槽並非大海的知性的前提,接下來的理性與感性的問題自然沒有解答。
隱約能看到水面。那不被搖晃影響的光亮該是太陽,刺眼的灼目經過水的洗滌宛如溫和的夜燈,溫柔地將水面上的喧鬧撫向地面,在乾淨空曠的地板映上躍動不止的波紋。
僅只透過光與影的交錯,將靜與動完美調和的精采演出,能讓亙古至今的雙對存在共同高歌,也只有名為大自然的調律師才能辦到。即使身在人造空間,自然的力量仍無處不在。
然而,儘管棲身在透明藍的抱擁,少年的眼底卻看不到一絲感動。缺乏溫度的視線、靜止不動的站姿,幾乎讓他融入空間。
「好大喔!」
發現新大陸般的驚嘆驅逐了應有的靜默,同時少年的腦中也迅速浮現那名少女的臉孔。
「哦哦哦哦!這就是環繞水槽!啊!有魟魚哎!那邊那個是小丑魚嗎?哦哦還有鮪魚!想吃握壽司!」
要不是身上的高中生制服,絕對會被人當作只是發育好了點的小學生。少年意識到自己的焦距竟然落在那上下彈跳的渾圓,連忙別開視線。
「嗯?噎、有人喔……不好意思,我沒注意到──嗯?」
少女瞇起眼睛。事實上,考慮到室內晦暗和彼此間的距離,少年應該看不到她的臉,但就是這麼覺得。
而且還能輕易想像出她噘起那水潤的嘴唇,皺著眉頭的可愛模樣。
「啊!果然是你──那個誰?沒存在感!」
少年直接否決上一秒對她的評價。
在少年把腦海中那噘嘴皺眉的少女畫像揉成廢紙團丟進垃圾桶時,她已經來到少年面前。真希望她可以知道人與人之間該保持多少距離感。少年因為背後就是欄杆無處可退,只能讓脖子後仰幾個角度。
「哎哎,你怎麼會在這?現在不是在看海豚秀嗎?」
「這話原封不動還給妳。」
「什麼啊?小氣……哦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剛才賣弄小聰明被排擠了對吧?」
這傢伙真該學學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少女在少年心底的分數又砍了好幾分。
「我只是想知道答案而已。」
「可是那看起來比較像辯論哎。而且還害那倒楣鬼被遷怒,都哭哭了喔。哭哭。」
少女提起握拳的兩手在眼角晃了晃,露出委屈的模樣。同樣動作給其他人做會顯得做作,但少女完全沒這個問題。
「當時的場合比較偏向確認。雖然不能證明博士轉移焦點的意圖,但沒能控制情緒還是學生自己沒從理性的角度考慮,認為博士是想讓自己難堪,進而認為我也是同樣打算。」
「嗯~打叉。」
兩手在頭上打了大大的叉,但少年不以為然。
「不管當下是怎麼回事,人家受傷了是事實啊。就算不是你的錯好了,這時去鼓勵人家一下也沒什麼不好吧?」
「這是非理性觀點的結論。事實上,就算沒有我提問,博士遲早也會為了徵求互動而向學生發問。」
「哎,你這是逃避責任唷。」
「這也是非理性的觀點。」
於是少女兩手插腰。稍微鼓起的側臉明顯告訴少年,她很不高興。
「總而言之,你就是堅持凡事都要理性,對吧?」
「沒錯。理性是人類寶貴的特質,所以我們──呃、喂!」
少女突然抓起少年的手,身體往後傾倒,將少年拉離牆邊。
「等、妳又想做什麼!」
「跟我來就是囉!」
少年被少女拉著跑,方向是通往其他展示區的走廊。一閃而過的視野,青年看到寫有「古代海洋區」字樣的指示牌。
「你看!是三葉蟲喔!還有脖子很短的蛇頸龍耶!」
「那是中龍類啦!二疊紀時期──」
「好啦下一個下一個!」
扯著少年跑向下一區時還差點撞到工作人員。
「等下!館內禁止奔跑啊!」
「對、對不起!」
逐漸遠去的道歉有種說不出的淒涼。
「哦哦!一堆海草哎!」
「呃,從導覽來看這裡是海藻森、等等妳抽走──居然丟掉了!」
「別作弊啦!就是要直接看才有趣啊!」
「這種非理性的觀點唔喔!」
「快看快看!海豹哎!」
少女指著逐漸游過來的海豹喊著。隔著一層玻璃,那大眼睛咕溜咕溜地轉,似乎對兩人很是好奇。
「啊、呃,發育狀況還不錯,這水族館照顧得挺好的嘛。」
「看起來圓滾滾的好像很好吃。」
海豹渾身一顫迅速掉頭。
「看來水族館可以當成緊急糧倉哦。」
「可以個鬼、等妳又要去哪!」
這回是差點撞到掃地阿婆。
「阿娘喂夭壽骨唷!溪木災樣抹盪歐悲造修啦!」
是不知道不能亂跑喔。少年腦內自動翻譯。
「互動區哎!」
「喔,這裡可以直接觸摸海星之類的海洋生物。」
「我們拿海參當水槍玩吧!」
「妳會被告死、唔!」
雖然有點晚了,不過兩人的交談是以悄悄話的形式進行。
所以兩人的距離近得能夠從對方的眼中看到自己。姑且不說少女是不是如此,至少少年的確從那水靈的黑色瞳眸看到自己的窘迫表情。
「──所以說,海星的捕食行動原理就這麼成立了。」
「不愧是生物老師,真是博學多聞。」
越過及肩的水槽,可以看到負責生物科的實習老師,正在向訓導主任說明海星的習性。不過後者顯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而且那半屏山髮型依然誇張。
「這次是看上生物老師啊?與其說老少配不如說是祖孫配了。」
「妳太大聲、啊啊訓導主任瞪過來啦唔唔!」
少女突然摀住少年的嘴,同時往他下盤一勾,兩人雙雙倒進水槽後方。
「請問怎麼了嗎?訓導主任。」
「好像聽到那該死的、啊不是,我是說聽到奇怪的聲音,可能是幻聽吧喔呵呵。」
隔著水槽,依稀可以看到人影離開,少女鬆了口氣。
「哎呀,真是驚險。」
「會驚險還不是妳害的。」
「可是也因為我反應快才化險為夷。」
少年放棄爭辯。
「總之妳趕快起來。」
「我知道啦──呀!」
這一刻,時間彷彿慢了下來。
失去重心的少女撲向少年,飄起的髮梢撫過少年的臉龐,驚訝吐出的蘭息隨後而至,然而在碰到那水潤唇瓣之前,無法忽視的彈性往胸口擠上來,眼角餘光可以看到那逐漸變形的柔軟,一方面也感受到那抗拒般推擠的力量。
於是少年發現,少女戴的是無鋼圈胸罩。
「唔喔嘎啊!」
然後少年成了人肉軟墊。相信被班上男同學知道,肯定不會打死他。
「對不起,我馬上起來、啊嗚!」
瞬間,少女吃痛地縮起肩膀。順著她的視線,少年赫然看到那深邃的乳溝、不對,是扭去不該扭的方向的腳踝。
驚愕和恐慌一齊襲上腦門。然而少年知道恐慌毫無幫助,這時更該證明理性的重要。
「妳、妳妳妳先別動,千萬萬萬不能能動動動動。」
「在扭到腳的人前唱RAP還真新穎哎。」
少年合理懷疑少女又在整他,但那浸濕衣領的汗水可不是假的。
「總、總之妳手撐著,我動就好。」
「不覺得這句話有點下流嗎?」
少年真想給她一記頭槌。
「……好了,總算出來了。」
「總覺得這段寫成小說會被抗議呢。」
「說什麼啊?妳等一下,我去找工作人員、呃。」
少女拉住少年的手。微熱的掌心被汗濡濕,貼著頭髮的側臉相當誘人,輕輕喘息的嘴唇似乎閃閃發亮。少年吞了一口口水。
「你就放我一個人,要是有誰想侵犯我怎麼辦?」
少年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放心等我就是了。」
「怎麼放心啊?你看,我腳都扭成這樣,想跑也跑不掉哎。」
就像是要證明一般稍微動了下就倒抽口氣,少年立刻制止她,接著說:
「現在還是白天,水族館又有監視攝影機,只要是有理性的人都知道不該動手。」
「你看過哪個強姦犯有理性的?」
少女說得對,然後少年盡力逼自己別看她的方向。儘管那綴著可愛蕾絲邊的無鋼圈內衣已經烙印在視網膜。制服遇水就半透明化是長年難解的謎。
「那你要我怎麼辦?」
然後少女伸出雙手。
「抱我吧。」
少年這次嗆到差點過了奈何橋。
「想到哪裡去啦?你這小悶騷。」
「少囉嗦。」
對比笑得一臉賊樣的少女,少年的反駁十足無力。
「好啦,女孩子都說可以了,快點快點。」
「知、知道啦。」
這只是幫助同學,這只是幫助同學。好吧這次就從基隆火車站開始背到南部。腦裡咕噥著前述字句的少年,一手伸向少女的膝蓋後方,另一手則橫過肩胛骨。
注意別碰到少女的第二性徵,也做好這惡作劇慣犯會發出怪聲的心理準備,少年動員全身肌肉,奮力起身。
「哎、喔唷唷,嚇死我了。」
會這麼說是因為少年差點讓兩人又摔一次。
「抱……歉。」
「敢說我太重我就揍你。」
少女露出少年認識她以來最認真的眼神。
「那邊有辦公室。好啦別一臉大便,出發Let’s GO!」
「妳、別亂動……啊啊可惡。」
經過一番奮鬥,兩人順利來到工作人員辦公室,而裡面也有常備醫藥箱,更巧的是駐守的工作人員有醫療執照,少女的扭傷得到妥善的處理。
「我已經請人通知你們老師了,來接你們前就先在這休息吧。」
如是說道的工作人員接著丟下一句「我要去打掃了」就放兩人留在辦公室。
「……好無聊喔。」
「正好讓妳反省一連串非理性行動的後果。」
「還在說這個哦?」
「當然。說到底妳就是自作自受,影響到其他人,連自己都受傷了。」
「哎,你這樣補我刀就不算非理性喔?」
少年愣了一愣。
「看吧,你也覺得奇怪。」
少女得意地笑起來,趁機往少年鼻子捏了一下。
「等、妳又搞什麼啦!」
「反應這麼大哦?嘻嘻。」
什麼跟什麼。少年在心底碎念,但不至於脫口而出。因為會這麼做的,只有不把理性當一回事的,任情緒掌控的二流。
「不過還是謝謝你囉。」
話題突然一轉,讓少年不解地轉回視線。
少女正看著自己。目不轉睛、認真殷切。瞬間,少年覺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現在真的有種,你人也許還不錯呢~的感覺唷。」
說著,很開心似地笑了起來。明明只是被白熾燈光照耀,卻覺得少女看起來閃耀無比,教少年看得出神。
心中的某種事物正在傾斜。無論理性如何吶喊,總有另一道聲音將之蓋過。
於是少年察覺到,自己只是利用名為理性的概念,去掩蓋某項事實。
那就是現在眼前的少女的微笑,已經悄悄嵌進自己的心。
「明明只是個沒存在感。哈哈。」
然後少年心中的自己立刻扯掉那幅少女的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