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髮的人類少女。
眼睛是紫藤的顏色,微笑著朝他伸著手。
而另一隻垂下的手握著一把鋒利的刀,刀身染滿艷麗的血漬,籠罩著尚未散去的殺意。
他幾乎都能從那些粘連的液體裡,聽見生命被掠奪那瞬間的嘶吼。
「……我叫江雪左文字。戰爭,會有從這個世界消失的一天吧……?」
黑髮的人類少女眼神微微的一滯,卻依然固執的朝他伸著手,面上依舊微笑著,卻隱隱的有些僵硬起來。
被賦予肉身只為了驅使此身用以戰鬥,他垂下眼,看著腳邊那塊被血漬染黑的土地,握緊了懸在腰側的本體刀,頓住許久,很沉很沉的嘆了口氣。
終是伸出手輕輕握住她懸住已久的手。
纖細,滾燙,人類的手。
卻也是斬殺了許多生靈的手。
人類少女紫藤色的眸子背後,分明有著血紅與黑紅的什麼在緩緩的濃稠的流動著。
並不愉快的初見。
歷史,溯行軍,檢非違使,審神者,刀劍男士。
戰爭。
他聽著牧師模樣的付喪神沉穩而清晰的告知他被賦予肉身所伴隨的職責,低頭看向自己寬大的手掌,心下茫然。
戰爭非他所願,被賦予人身亦非他所願,如今卻是告知他,不由他所願,他從被賦予人身那一刻起,就注定必須揮舞著本體,步入戰場。
終是要成為造就悲傷的罪人。
交代完該交代的事情後,牧師模樣的付喪神表示他仍有工作尚待完成,朝他點了點頭,便拉開門離開了,留下他與兩個久別重逢的弟弟。
他的審神者似乎上任不久,本丸的刀劍並不多,組成幾乎皆以短刀、脇差與打刀為主,他似乎是審神者第一把四花太刀。
大概是避不開的,出陣這件事。
但事已至此,他反而對於出陣並無多大的抵觸,畢竟就算他不出陣,戰爭並不會因此而消弭,眼不見不代表不存在,若能以此身佑護他的兩個弟弟,他是願意的。
他垂眸看向坐在他身旁,捧著柿子的小夜,伸出手揉了揉弟弟翹起的頭髮,輕輕的嘆了口氣。
「大哥……?」
深藍色的短刀仰起了刻著傷疤的臉,望向表情隱隱帶著悲憫的僧刀,伸出了空著的那隻手握住哥哥那寬大瘦削的手,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小盒包裝精緻的事物,塞進了哥哥的手。
原本想將小盒子還給弟弟,卻看見弟弟大睜著深藍色的眼睛固執的看他,江雪也就收了下來,又揉了揉小夜的頭。
「打開。」
小夜指了指因為放在江雪寬大的掌心而更顯小巧的盒子。
拗不過小夜堅持的眼神,他動了動瘦長的手指,輕輕的將包裝紙給剝開。
是柿餅,不過尺寸做成了小巧易入口的大小,精緻可愛。
幾塊小巧的柿餅碼得整整齊齊,乖巧的躺在雅致的包裝紙中間,上頭的白霜淡淡的散發著晶潤的光,伴隨著陣陣的香甜氣息,看起來很是可口。
小夜伸出手,挑了一塊遞到他的嘴邊,「吃一個。」
就著小夜的手咬住了柿餅,香甜清郁的氣息在嘴中一霎漫了開,小夜看著他吃了下去,滿意的露出了小小的笑容,然後又挑了一塊,如法炮製的往坐在一旁一直微笑看著他們的宗三嘴裡也塞了一塊。
「小夜你……」他聽到宗三無奈的聲音,帶著一點笑意,「別把主投喂你的那套用在我們身上啊。」
「不這樣你們不會吃。」小夜自己也拿了一塊,坐在他與宗三之間吃了起來。
「這是主對小夜說過的話吧,」宗三失笑,捏了捏吃得兩頰鼓鼓的小夜,「花栗鼠小夜。」
看著兩頰不停鼓動,嘴邊還黏了柿餅上白霜的弟弟,他終於微微的勾起了嘴角,露出了來到本丸之後的第一個微笑。
獲得人身後惟一的好處……大概就是能與兩個弟弟再次相逢吧,能夠微笑,能夠伸出手觸摸,這是完全沒有想像過的事情,卻在鑄成百年後實現。
他拿著手帕輕輕的為小夜擦去嘴邊殘渣,靜靜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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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陣的日子來的比想像中還要快。
看著自己的名字被掛上出陣表的時候,他站在長廊上垂下了眼,手在寬大的袖子底下緊握成拳,念珠磕得掌心一陣陣發疼。
在他無所覺的時候,黑髮的審神者在他面前站定,很輕很輕的一聲『對不起』。
然後拎著袴襬轉身就跑。
有些愕然,他看著那道像是遇貓的老鼠,怎麼看都充滿落荒而逃意味的身影,無奈的閉上了原要做出回應的嘴。
「是個有趣的孩子,對吧。」
柔軟靡麗的嗓音自身後傳來,穿著內番服綁著襷的宗三朝他走來,手中握著一籮筐鮮活水靈的......蘿蔔。
似乎是剛結束了畑當番,宗三微笑著看向他。
「大哥要不要陪我去廚房呢?順便拿點茶水與點心。」
他點了點頭,伸出手想要接過宗三手中的蘿蔔,但宗三只是搖了搖頭表示不要緊,語帶笑意的與哥哥提起了他方來本丸時發生的事情。
「第一次馬當番的時候,我對她說了『讓我去干雜活,是打算凌駕於我歷代的主人們嗎?』──其實只是想要看看她的反應,但大哥你知道她回我甚麼嗎?」
「她非常認真的回了我,『因為人手不足』。」
宗三笑了起來,總是帶著揮散不去的頹廢氣息的眉眼稍稍的晴朗了起來,帶上了些許的興味。
「這麼樸素的答案讓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接話,然後她又說『我倒是想看看織田信長拿把打刀犁田的樣子』......太直白了反而生不起氣,那時候就覺得,真是個有趣的孩子。」
對於審神者過於直白的話語反而完全沒了脾氣,當然還有弟弟小夜不停的扯著他衣襬用深藍色眼睛望著他讓他不要生氣也是一部份原因──小夜是審神者的初鍛刀,出乎意料的與審神者關係非常好。
小夜對於人類的惡意非常敏感,能夠得到小夜的喜歡也算是這位審神者的本事了,看在這點上,他也算是半接受了這位新的主公。
雖然後來熟悉到審神者能夠完全毫無心理負擔的朝他開嘴砲完全是當初沒有預料到的事情......
他看著弟弟嘴邊輕鬆的笑意,微微的出神。
他厭惡戰爭,卻並不是毫無理智毫無認知的厭戰。
『審神者』說到底,不過是被某些事物給操縱,不情不願的棋子,他們殺戮,但卻非殺戮的根源,這樣的人不管在哪個時代都一直存在著,悲哀的、身不由己的棋子,相信自己是為了某種事物而戰,卻又到底,是否真正的堅定的有著為之揮刀的理由呢。
而他又有甚麼理由來厭憎這樣可悲的棋子呢,戰與不戰,其實也從來都由不得他們這些棋子決定,如今他亦成為了這樣身不由己的棋子,像提線木偶般,所有的一切皆由不得己。
想著那聲明明飽含著情緒卻又清淡得了無痕跡的道歉,突地就有些陌生的脹痛。
這麼年輕的孩子,就要握起刀,用那原本不染塵埃的雙手收割生命,她並不像他們,生為刀劍,生來即為了殺戮而存在,明明來自和平的社會,明明能夠選擇過上普通而安詳的人生,那又是為甚麼,甚麼樣的理由,促使這樣年輕青澀的生命選擇走上這麼一條修羅道呢。
那個孩子紫藤色的眼眸底下,分明有著甚麼事物在悲哀的、濃稠的淌動著。
那是笑顏絲毫無法掩蓋的,陰冷氣息。
他看著坐在長廊上與刀短刀們大聲嬉笑的審神者,輕輕的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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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七與江雪的主線,這幾天手腕炸了,存稿丟完就要消失一陣子修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