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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劍亂舞】【江雪左文字x女審神者】Lullaby

作者:錢│刀劍亂舞│2020-03-11 19:22:02│巴幣:2│人氣:223
【請一定要聽的BGM→
【補完,全文一萬字】



祂就站在那裏,那雙眼睛安靜地看過來,我分不清此時胸臆過分的震動,是由於湖冰那綿延數里的嗥歌,還是因為那雙猶如結冰的湖水一樣的眼睛。

就像是山稜與針葉沉靜的倒映在湖冰面,我在那雙眼睛裡,看見了我自己。



【一】
奧森町是一個長年寒冷與濕潤的地方,冬長夏短,春秋更是僅有短短的幾周,綿密的山嵐與細軟的雨絲使這片土地有種適宜神怪居住的朦朧,溫帶氣候山林色澤濃烈得壓人,與平地吸滿陽光的闊葉林不同,或許是因為吸飽了充滿寒意的溼氣,本應該是生命力象徵的綠,在這個地方卻顯得格外的冷淡。

但那種冷淡於我而言,或許正剛好。

為長年的沉痾所苦,我在26歲那年辭掉了工作,帶著所有的存款與家當來到了這個地方。
奧森町是我爺爺的故鄉,到他為止,祖輩世世代代都是獵人,倚傍著這片寒冷的山林生活,至我父親不甘心一輩子埋沒在這片深山老林裡,十八歲擅自留書出走,三十年裡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依他的話說,他恨透了這片終年鮮見陽光的山林,更恨爺爺被這片山林浸得霉透的頑固腦袋。

可就是我父親嘴裡那個頑固可恨不討喜的老人,在他死後把他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了他唯一的孫女,就因為我每年都會給他寫信,雖然做了一輩子獵人的老頭子其實也沒甚麼錢,但他留給我一幢小木屋,在快被東京的人事物給逼瘋的我眼中,那是多麼珍貴的東西。
那幢小木屋讓我有底氣把辭職信甩在那個曾經性騷擾過我的垃圾上司臉上,如果不是怕吃官司,我很想把腳上的高跟鞋也甩在他的臉上。

終年寒冷的氣候與始終只能仰賴農林業為生的經濟結構,奧森町如同許許多多位處深山的聚落一樣,出走得只剩下堅守故鄉的老人與少數一些孩子,這種人煙罕見的狀況使得這片森林依舊維持著原始未開發的樣貌,在那樣冷淡而濃烈的綠裡,人被壓得更顯渺小。
我喜歡這樣,在東京,人也是渺小的,但那種渺小是由於數量過多的擁擠而導致,為了在那種擁擠與渺小裡顯出自己,於是許多人透過去壓縮與戳刺他人,彰顯自己的存在。

爺爺留給我的小屋位置很好,我幾乎是第一眼就愛上了那幢樸實的屋子,它被安在了山林與湖泊的交界,沉默無聲的,像只是長得比較大一點的蕈菇,連顏色都像。
對,湖泊,奧森町有一個佔地遼闊的湖泊,湖域極廣,聽說綿延到了隔壁市去了,在這片野烈的山林裡,像是在森綠色的濃稠顏料滴入了一點無法被混合的清水,安靜,卻存在感十足。

我到奧森町的時候,時節正要入冬,多雲而安靜,在這個濕氣稠密的地方,連陽光都顯得稀薄,透過那綿稠的雲翳篩進這片土地,湖水已開始結冰,在這樣均勻而輕薄的光線照射下,那種冷冽的色彩,有種奇異的潔淨感。

我沒花很久就適應了這裡的生活,町中住民不多,離我最近的住家需要走路二十分鐘,但這不減他們的熱情,我很意外爺爺這樣頑固而沉默的老人曾經向他的鄰居們提過我,更意外那些老先生老太太們居然都看過我寫給爺爺的每一封信,也因為這樣,他們對我完全沒有陌生與排外,在我初來乍到的這些日子裡教會了我在這個寒冷的地方生活下去的方法。

深山裡的日子一如我想像中的安靜,濕冷的空氣與重重森綠的密林將我與過去的日子隔了開,自給自足的日子忙碌卻並不讓人厭煩。
除了磨練那些新習得的生存小技巧,閒暇時我會在小木屋周圍的森林走動,將自己浸入那稠烈的綠裡,針葉林一如看上去的那般安靜冷淡,無風的時候林裡最大的聲響是我的腳步聲,新雪與針葉鋪成厚實而柔軟的道路,每踩一步都會有有趣的、像是小老鼠在啃食核果般的咯吱聲。

第一次聽見湖冰的嗥歌,我正在林裡,彎腰盯著樹幹上的蕈菇,認真的辨別是否可食,而那道聲音就這樣的襲來,帶著一種要將我掀翻在地的震顫,我驀地站起身,瞪大眼,用力的靠緊背後這棵樹。
起先我以為那是某種生物的嚎叫,上次我聽見有些類似的聲音,是在YOUTUBE上的鯨歌,低沉的、寂寥的、帶著某種猶未可知的訊息,那種聲音讓我有些恐懼,卻又著迷,但這次聽見的這個聲音,它比起我曾聽見過的鯨歌要更加的撼人,或許這是由於一個只是透過YOUTUBE的轉播,而一個是現場直擊。

我跑出了森林,那個聲音自湖泊而來,廣袤盛大,穿透了那些綿稠寒冷與密佈的濕潤,比任何的樂音都還要來得撼動靈魂,或許那座湖泊裡住了一隻鯨,我想著,這樣浪漫荒唐的想法讓我失笑,我氣喘吁吁地站在結冰的湖泊旁,冰層下是冷色的湖水,透過充滿著裂紋的冰層,我甚至能看見底下游動的魚,甩著尾巴。

嗥歌仍在繼續,我在我的臉上摸到滿手的淚,昨晚下了一場雪,於是湖泊的冰面上細細碎碎的有著新雪,我用腳撥開那些碎雪,小心翼翼的在冰層上走動。

我摸出了放在口袋裡的錄音筆──自來到奧森町後,凡去森林我總是會隨身攜帶錄音筆,將沿途所有屬於自然的聲音錄下,在這些自然的樂音底下,困擾我多年的失眠有顯著的改善。

這樣充盈靈魂的歌聲讓我有些忘乎所以,遺忘了我與這片土地尚不孰悉,對環境的敏銳度也遠遠不夠。

刺骨的湖水沒過頭頂,我下意識地去攀一旁沒有碎裂的冰層,但這動作看似簡單實則困難,我用力的划了幾下,卻還是不受控制的下沉,身上厚重的衣物吸飽了水變成累贅,湖水冰冷到尖銳,一種劇烈的疼痛透入骨中,我用力的睜大眼,自水中向外看去,光線折進冰冷的湖水,我第一次看見這麼乾淨的事物,如果這是我最後能夠看見的東西,那其實,也還不錯。

我沒能堅持太久,入冬的湖水是殺人利器,尖銳的割斷了我的意識,在墜入黑暗前一刻,我好像看見了一雙眼睛,如同結冰的湖泊一般,乾淨又冷冽,直搠靈魂的眼睛。



【二】
三件事。

第一,我那天聽見的聲音,是湖冰的嗥歌,結冰的冰層破裂、共振,在山林間歌嗥出那樣悠遠綿連的聲音。
第二,我能夠活下來是拜那片湖泊的守護神所賜,住離我最近的石橋婆婆告訴我,等我好起來,我一定要去那座神社親自謝謝神明的護佑。
第三,對,在將近十天幾要把腦袋燒空的高燒後,我命大,活下來了。

所以現在的我正拎著一籃自制的小麵包跟著放心不下我的石橋夫婦往神社走。

神社其實離爺爺的小木屋不算遠,石造的鳥居爬滿蘚苔,幽綠與鉛灰和在了一處,斑駁幽然;而立在道旁的長夜燈自然也不能倖免,厚實的綠苔裹住了石質的燈框,也將此處所有的嘈雜聲響一同的包覆住。
整座神社,從鳥居到木造的本殿,蔽於針葉林的林蔭之下,被苔癬安靜的覆蓋,人類的造物完全的浸潤在自然裡,既融入卻又擁有著鮮明的存在感,望上去有種極為奇異的莊嚴感。

我看著木造的本殿,覺得奇異,空氣中飽滿的濕潤幾要溢出,而屹立在這樣濕潤的地方,木造的本殿看上去卻沒有絲毫的腐朽與脆弱,它就是站在那裏,沉默無聲,在我望著它的同時,卻也有種,它正在凝視著我的錯覺。
很怪異的是,我並不覺得這種凝視滲人,我只覺得有種無比的熟悉與安寧,像是我聆聽著湖冰的嗥歌時,那樣的寧靜。

那籃小麵包被我擱在了手水舍旁的小石台,據石橋太太說,他們每次來參拜總會捎上一些新鮮的水果蔬菜放在這座小石台上,隔天再來把空掉的容器收回,於是我也就這麼做了。

結果隔天一早推開門,我看見了那籃小麵包,規規矩矩整整齊齊的擺在了門前,與昨日一般分毫未動,唯一變的只有因為在天寒地凍裡擱了一宿,原本蓬鬆可愛的小圓麵包硬得可以拿來當暗器。
我看著那籃硬梆梆的麵包發了一會兒呆,有種被嫌棄的受傷感,本著不要浪費食物的概念,我試圖用爐火搶救,算是有救回來,我撕了一點放進嘴裡,奶油香與麵香擴散開來,明明挺好吃的啊,怎麼就被嫌棄了呢。

我拉了一張椅子坐到湖邊,喪氣的咬著麵包,不遠處有幾隻肥不溜丟的小鳥歪著頭在地上慢吞吞的啄食,邊啄邊嘰啾嘰啾的叫著,想了想,我撕了一點麵包屑試探性的擱到地上。
或許是因為這片地域地廣人疏,長年無人,對於人類的警惕心並沒有被同類的鮮血培養起來,那幾隻胖呼呼的小鳥用豆子般的小眼睛盯了我一會兒,湊了過來。

一只蒼白的手掌輕輕的撈起了小胖啾,冰冷的寒氣擦過我的臉頰,我愣愣的抬起頭。

祂就站在那裏,那雙眼睛安靜地看過來,幾隻小胖鳥安安靜靜的偎在祂的掌心,而那雙手,竟比鳥羽要更加的雪白,雪白而透明,像極了滴結的冰稜。
我分不清此時胸臆過分的震動,是由於湖冰那綿延數里的嗥歌,還是因為那雙猶如結冰的湖水一樣的眼睛。

就像是山稜與針葉沉靜的倒映在湖冰面,我在那雙眼睛裡,看見了我自己。



【三】
祂的聲音很淡,每個咬字都帶有奇特的語調,像是雪夜林裡針葉被風摩挲所發出的聲響。
「人類的食物對牠們不好。」

滾燙的羞愧漫過耳際,我侷促的收緊了手,麵包被輾得細碎,嵌進了掌紋,混亂的大腦正努力地想揀出可用的字句,就見那只透白瘦削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
稀疏的光線透過厚鬱的雲層落到那只蒼白剔透的手,尖銳瘦削的線條,如冬裡的霧淞,我本以為沉入水底的黑色錄音筆就那樣靜靜地躺在上頭,沉黑與霧白,人造與自然,安靜地在我眼前並存。

密長尖銳的眼睫下那雙眼睛半垂著看向我,色澤冰冷的髮絲如冰面上大片擴開的裂紋,我幾乎無法思考無法呼吸,只能愣愣地看著那霜白的指尖,許是錯覺,半透明的肌膚下像是有甚麼透明的水液徐徐擴開,安靜的脈動。

「──你是獵人的孫女?」
「……如果您是說那幢屋子的主人,那,是的,爺爺兩個月前過世了,他把他的小屋留給了我。」

祂看上去似乎有些若有所思,與湖冰同色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我,我幾乎要窒息在那片湖水中,有些狼狽的抽開視線,「那個、謝謝您,要不是您,我一定就會直接溺死在湖裡……」

祂沒有接話,等了許久我偷偷抬眼去看,只看見祂歛眸,垂著蒼白的眼睫,正看著祂掌心裡的錄音筆,我這才想起來方才我只顧著發愣忘記將錄音筆取回來,那纖細的手指將黑色的機身翻了一圈,按開了開關,然後湖冰的嗥歌就這麼的自祂掌心傳出,儘管因著儀器並非十分精良,那屬於自然的頻率與震動被人造的機器吞去不少,但仍然可以明確地聽出那是甚麼。

「這其實只是冰層推擠崩裂產生的聲音。」
祂的聲音平淡,似乎認為人類對於自然的聲音如此反應有些奇怪

「它很美。」我下意識的出聲反駁,對於自然本身這當然並沒有甚麼特殊之處,但我是渺小的、脆弱的、一不注意就會溺死在冬湖裡的生靈,自然的一切都值得敬畏與謳歌。

祂明顯的怔愣了一會,細薄的唇邊浮起一點笑意,很淡,像是小魚拍擊在湖面擴出的圓漩一般。
「妳像妳爺爺。」

我還來不及領略這句話的意思,身周的空氣忽然的就劇烈的震動起來,或許是發生斷裂的冰層離得近,嗥歌伴隨著實質的震動掀了過來,帶著屬於自然的強大與壯美,在那樣堪稱厚烈的振動與過於強大的力量裡,我不能自遏的屈下了雙膝,卻有誰用力的架住了我的手臂將我支起,冰冷銳利的寒氣即便隔著數層厚實的衣物依舊透進了骨裡,我抬頭去看,那雙眼睛近在咫尺,這麼近的距離,幾乎能望見湖冰下的漣漪。

「天地森羅萬象皆屬自然,生靈亦是,與自然共生需愛憐、需敬重,獨獨不要輕易的屈下你的雙膝,自然不需畏懼。」

冷冽的寒氣襲上耳際,不知為何在那樣如咆哮般的嗥歌裡,祂細微的耳語那樣清晰。



【四】

我夢見了爺爺。

很小的時候我其實是來過奧森町幾次的,我的父親的確三十年沒有回來過這個地方,但我的媽媽認為孩子不能沒有見過爺爺,每年的春秋都會帶我來爺爺家小住幾日,不過這樣的日子只持續到父母離婚的前一年,從那之後我便再沒有見過被父親出軌傷透心的母親,想當然的我也就不曾再見過爺爺。

稀薄的童年印象裡,爺爺是個看上去極為古板、沉默寡言的老人,但我卻不怎麼怕他,因為那個不愛說話的老人,總會因為我的幾句話,從門前那些堆著的木柴變出有趣的小玩具,又或是從樹林裡摸出酸甜的小果子,因此沒有電視沒有GBA的小木屋也顯得沒有那麼無趣,小時候不太能理解爺爺那些沉潛的愛護,長大後的我則是自顧不暇到想不起來那個沉默的老人。
說到底就是自私,接到爺爺過世的消息我遲遲不敢相信,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大哭了一場,母親避不見面,父親對我置之不理,我在東京沒有甚麼堅持的理由,於是我來到了這個地方,這個曾經住著唯一對我抱有愛意的親人的地方。

我其實已經記不太清楚爺爺的樣貌,但那種溫暖與遺憾使我確信夢中出現的那個老人就是闊別已久的爺爺,他的手很粗糙,也很溫暖,輕輕摸著我的頭說,不要怕,不要怕,祂會陪著你。

我滿臉淚水的醒來,愣愣地坐在床邊,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夢見爺爺,或許是因為爺爺也曾經對我說過同樣的話。
奧森町內森林覆蓋率有九成,小時候我曾經因為貪玩,在成片濃密的樹林裡迷過路,高大的樹木濃綠傾壓,連成人都會感到壓迫恐懼遑論孩子,儘管過了沒有多久就被驚慌的母親與爺爺找到,但那種幾要被張牙舞爪的、濃郁的烈綠吞食殆盡的恐懼深深的刻在了心底,在那之後不管爺爺怎麼哄,我都不願意再跟他一起踏進森林,顯然非常深愛著這片土地的爺爺只能笨拙的哄我,具體他說過甚麼我已然不記得,但他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
『面對自然,要尊重,要小心,不要畏懼他,妳要愛他,自然就會包容妳,允許妳成為他的一部份。』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我坐在黑暗裡,抱著雙膝,無聲的蠕動著唇瓣,告訴自己。



【五】
山裡的日子很安靜。

冬裡萬物沉眠,所有的聲音都被鎖進了厚實的冰雪,這樣全然的寂靜使我安寧,偶爾我會沿著湖泊走,在一望無際廣袤無邊的雪地裡踩出一小串屬於我的痕跡,然後再被酥細的新雪覆蓋。

有時候我會見到祂,可能是一個轉身,一個眼角餘光,能看見那抹瘦削得幾乎要融進天地,卻又真真實實存在的身影。
我也思索過,祂到底是甚麼,我原以為祂就如常見的神話信仰一般,是根植於人類信仰而生的神祇,但直覺與祂曾告訴我的那句話似乎不是那樣說的,祂說『面對自然無需畏懼』,人面對神祇時或多或少都帶有敬畏,那種敬重中帶有的畏懼是塑造人神之別的根源,畏懼神祇所擁有的力量,畏懼神祇所能施予人類的事物,若沒了那層畏懼,人們則不會將其供養,而神祇或許也不會成形。

我想,比起神明,人類信仰的造物,祂更接近自然本身,或許祂就是那座湖泊,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踩上了結冰的湖面──在再三詢問過石橋先生湖冰已經厚實堅固到足以承受我的重量,我才敢再次的踩上這座曾經溺水過的湖。

湖面硬滑,儘管有冰爪我還是不敢走得太遠,走了一小段後,索性就坐了下來,戴著手套的手指沿著冰面上的裂紋摩挲,這樣因著冰層迸裂破碎而擊出的裂紋綿延整個湖面,像是某種神祕未知的圖騰,離得近了可以看見被夾封在冰層裡的小泡泡,那或許是屬於月餘前的空氣,透明的冰層如琥珀一樣的將時間封存在裡面,此刻的我正與過去的時間對視。
我慢慢的在冰面上側躺下來,耳朵隔著厚實的絨帽安靜地依偎冰層,細碎的風聲裡有細微的自湖泊深處一點一點浮起的聲響,我閉上眼睛側耳聆聽,想起鯨歌,水面下的響動,是穿過沉沉海水抵達同類的某種訊號,有些能被捕捉,有些不能,這裡罕有人跡,在到過這座湖泊的人裡,有多少曾經這樣的貼近湖泊去諦聽;而我,曾經生活在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城市裡的我,所發出過的訊號,又有多少人能夠聽見,並給予回應?

液體淌過的痕跡讓臉頰有些發癢,我正要抬手擦去時,卻感覺有極度冰冷的事物輕輕的蹭過臉頰,鼻尖嗅到了一點松枝與冰雪的氣息,我沒有張開眼,而是用臉頰蹭了蹭那點冰冷,伸出手緊緊的握住。
冷極了,就像是赤手貼住冰面那樣的冷,寒意沿著相黏的肌理蔓生,很快的相接的地方除了刺痛就沒有其他知覺了。

「妳會被凍住的。」
祂低聲說,我用力的搖搖頭,然後聽見一點清淡的嘆息聲,祂抽走了祂的手,我還沒來得及感覺失落,就有甚麼柔軟的事物被塞進了手心,毛茸茸的,不安分地扭動,我聽見了嘰啾的叫聲,張開眼看見了雪白渾圓的小胖啾,黑色的小豆眼一眨不眨的瞅著我。

祂就在那裡,冰雪同色的髮絲輕柔的逶迤在冰面上,手裡有另一隻胖呼呼的鳥兒,牠亦歪著頭看我。
從未有過那樣強烈的感覺,祂是山,是水,是佇立於這塊土地萬古不移的古老靈魂。

「您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一直都在這裡。」蒼白瘦削的手掌抵著透明的冰面,祂看著我,湖的眼底有亙久的時間。

我張了張嘴,淚水卻比話語先到,手裡軟呼呼的,我小心翼翼地捧著那隻歪頭看我的小胖鳥哭了起來。

很久、很久沒有這麼哭了,過多的痛苦無法經循正確的管道傾瀉,眼淚會被看見,傷口不會,於是曾經所有的痛苦都被我刻在了我的身上,與那些五顏六色的藥片一同層層疊疊藏進了衣料裡。
東京的人們如此擁擠,卻也如此寂寞,發出的訊息無法抵達,像是52赫茲的鯨歌永無法被同類所知曉,所有的寂寞與求救不曾得到回應,誰都不曾停留在我的身邊,似是超過兩百個出口的新宿車站,人與人最近的距離不過是擦身而過,最終都去往不同的方向。
到奧森町來生活於我而言是種逃命,濃烈冷淡的自然比起人群要來得親切,我最終成了逃兵,可是不逃我遲早在人群中窒息,而要死我寧願歸於大地,不願最後也困在那小小的盒裡,不見天日。

誰也沒有想到我在這裡遇見了湖泊,亙古不變的湖泊,祂說,我一直在這裡。

湖泊一直存在在這裡,古老的靈魂從未離開。

小小的啜泣最終成了嚎啕,手裡捧著溫熱的小鳥無暇去遮,於是我那張哭到扭曲發皺的醜陋臉龐便這樣完全暴露在了湖泊的面前,但我也已經沒有餘地去想這件事,只是就那樣蜷縮著摳著自己的喉嚨聲嘶力竭地哭著,過往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梗在喉頭的血痂、按進眼眶裡的膿瘡,終於能在此刻稍稍的嘔出一些。

頰上傳來冰冷的觸感,冷冽的氣息迫近,我勉強的張開發紅腫脹的眼睛,映入眼簾的是絲絲縷縷如冰裂的髮絲,哭得發脹的大腦一時不能反應,視線遲鈍的上移。

湖泊的眼睛。

細長的睫毛像是覆雪的針葉,有風流竄,於是微微顫動,針葉底下紺色沉沉,有甚麼安靜的輕鳴,像是某種古老的生物,輕柔的呼嚕、脈動。

祂俯下身來。

我幾乎要忘記呼吸。

溫柔的冰冷。

我像是墜入了湖底,冰冷的湖水灌入我的口鼻,我感覺一股奇異的溫暖循過四肢百骸,有若有似無的聲音在鳴唱、吟囀,在這片廣闊安靜的地方脈脈擴開,水流像是實質化的鳴唱,將我包裹在了吟禱的歌謠裡,所有的悲傷都包裹進了沉沉的湖水中。

睡吧。
湖泊喃喃低語。

睡吧。



【六】

這一覺睡了很久。
有甚麼東西在規律的敲擊著木屋的窗戶,把我自無夢的睡眠裡拽醒,睡到發懵的我摀著腦袋衝近窗邊想讓聲音停止,猛地拉開窗戶,然後兩隻胖鼓鼓的小白鳥因為收力不及就這樣的摔進了屋裡。

我愣住了,小胖鳥也愣住了,黑黝黝的小豆眼有些呆滯,今天有些飄雪,雪花混著冷風自大開的窗戶襲了進來,我穿得單薄,頓時一個激零──不對,我為什麼在這裡?
最後的記憶停留在湖面上毫不顧忌的嚎啕,以及額上冰冷的親吻,那過於溫柔的冰冷依舊明晰,我用力的摀住額頭,確定此刻的臉一定是紅的。

摔在木桌上的胖啾似乎已經回過神,窗戶開著,於是牠們便向外撲騰而去,我摀著額頭傻愣著,就看見牠們歪歪扭扭的飛進了那雙霜白的手。

奇異的景象。

天正落雪,細雪自天際簌簌的跌落,將所有一切都覆蓋,可當新雪落到祂身上時,那些細緻剔透的冰晶並不如松不如山不如其他事物蓋上一層雪白,而是就那樣逐漸的浸入了祂的身軀,如雨水落入湖泊般融為一體。

電光石火間,眼前的景象似乎與遙遠的記憶重疊了。

我遲疑著,「我是不是……見過您。」

祂側首,抬眸向我望來,那無色淡薄的唇瓣竟隱隱的笑著,微微曲了身,霜白的手在身處比了比,似在說,那時候妳才這麼點大。

我想起來了。

我最後一次踏進奧森町並不是跟著母親來的,奧森町冬天極為寒冷,孩子的身體無法承受那樣的寒冷,為了我的身體著想,母親從未在冬裡帶我來過這裡,那唯一一次的例外是因為,那個冬天正是我的父母吵得最凶的時候,我無處可去,於是被打包扔來了離東京遙遠的奧森。

那天是個與今天一般的雪天,細雪酥酥的落,奧森的冬極美,可孩子心底亦是寒冬,連爺爺努力做出的小玩具也不能使我開心,更別說去品味奧森的雪景。
接到那通電話時,我正蜷縮在窗邊的椅子上,抱著我的小兔娃娃,媽媽在那頭哭泣,說著對不起,我收緊了抱著娃娃的手,知道我以後是沒有媽媽的孩子,懵懵的,哭不出來,頭昏腦脹的轉頭看向窗外,外頭正下著雪,有個沒有見過的人站在窗外,明明站在雪中,雪卻落不到祂身上。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瞬間,原本沒有反應過來的眼眶就蓄滿了眼淚。

我邊哭著邊從椅子上爬起來打開窗戶,人不見了,窗台上一隻雪兔子。

我幾乎都要忘了這件事。

祂站在那裡,靜靜的看著我,手裡除了兩隻不安分扭動的小鳥,還多出了一隻同樣雪白的雪兔子。

雪兔子躺在霜白的掌心,被遞到了我的面前,我伸出手,卻是輕輕的攥住了祂半透明的指尖。
祂的手指冰涼,與雪兔子一般的溫度,幾乎可以感覺到有甚麼在指腹接觸的那塊皮膚緩緩脈動,像是捏住了小魚的腮,輕輕的鼓動。

「我為什麼……能夠看見您?」

過往這麼多次來到奧森,卻僅有那個雪天裡見過祂,我想過或許祂只有冬天能夠出現,但湖泊並不會因為雪融而消失──「我一直都在這裡。」祂說。
而在我來到奧森之後,祂出現在我面前的頻率太高了,絲毫沒有任何欲避開我的意思──比起祂只會在冬天出現,我更傾向於,祂一直都在,在森林,在湖畔,在整個奧森遊走,差別在我,在我能不能看見祂,而又是甚麼導致了我的可見與否?

母親離開了我,那最後一次的奧森之行,帶我來的不是母親,帶我走的也不是她,我與母親之間的弦徹底的斷了,而或許,這是我後來的十幾年,不曾再踏入過奧森的原因。
後來的日子,與爺爺的聯繫僅剩書信,爺爺不是個擅長說話的人,每每回信都只是寥寥幾句例行性的詢問,有沒有長高?身體健不健康?有沒有交到朋友?書念得還好嗎?……諸如此類的細項囉嗦,笨拙而樸素。

爺爺的死訊之所以對我而言那樣的難以置信,是因為他在過世前一天還寄過信給我,筆觸一如既往,字跡笨拙卻有力,半點看不出任何病弱的痕跡。
信裡依然如過往的每封信一樣,問著有沒有長高?身體健不健康?工作還好嗎?這樣的問題,唯一有些不同的,是最後添了一句,『我又看見湖泊了啊,真好』。

爺爺在人生最終的一個月因為病重都住在離奧森最近的城市醫院裡,雖說離奧森最近,但開車也是需要快一個鐘頭的距離,這麼遠的距離,爺爺是絕計不可能看見他相伴一生的湖泊的,所以當時我哭著看完了這封信,想著的是,一生沒有離開奧森的爺爺想家了,可是我太不孝,沒能再讓爺爺再看奧森一眼。

可是,如果爺爺說的是真的,他真的見到了『湖泊』呢?

眼角被極度冰冷的事物輕輕擦過,我確定我沒有哭泣,睜大了眼定定地看著祂。
「……為什麼?」

祂半垂著眼,細碎的雪花落到了纖長的眼睫上,然後緩緩潤入,那剔淨的眼睫,竟像是由雪構成。

『──唯有極度孤獨的人,才能看見湖泊。』



〖七〗
湖的眼底有亙久的時間。

奧森湖泊旁的小屋住著一個孤獨的獵人。

妻子死了,兒子離開,那個青年摔門而出的那天,祂聽見了屋裡無聲的啜泣。

一向辛勤,天不亮就出門照顧田地出門採集的獵人,整整一個禮拜沒有踏出那幢小房子。
祂帶著圓滾滾的小鳥,一如過去的在整個奧森遊走,終於在一個夜裡又遇到了獵人,他整個人看上去十分頹廢,滿臉鬍渣,雙眼紅腫,一臉警戒的看著祂。

啊。
祂無聲的嘆息。

唯有極度孤獨的人,才能看見湖泊。

獵人自誕生伊始就在這片湖泊生活,祂始終都注視著他,正如祂注視著整個奧森,整個奧森的生靈。
幼時有父母,成年有妻子,後來有了兒子,再再後來妻子死了,最後連兒子都離去,獵人被無盡的孤獨覆蓋,浸滿孤獨的雙眼第一次的看清了湖泊。

極度的孤獨帶來了湖泊,湖泊陪伴孤獨的靈魂。

祂陪著寂寞的獵人慢慢的走過了十年,獵人不善言辭,祂也並不是甚麼能言善語的存在,只是從此獵人在奧森不再迷途,不再受傷,一切都有著祂的指引,祂像是對待一切生靈一般小心的守護他,而獵人像是將祂當成失去的兒子一般的愛護,一籃蕈菇,一捧蔬菜,一串水果,湖邊常常就有獵人留下的事物,整整齊齊的疊了一摞。

這樣的日子,最終停在了一張小小的照片上。

祂自那疊堆得整整齊齊的茄子裡拾起了一封信,裡頭夾著一張小照片。

是個胖呼呼的嬰兒,小小的嘴巴含著肉肉的拳頭,傻呼呼的睡著。
獵人的字跡算不上好看,但能看出飛騰的喜悅。

『孫女!小孫女!孩子的媽媽瞞著那個混球寄了照片來!我原本想自己拿給你看的,但找了兩天沒找到你,要記得把照片還給我啊!』

祂這幾天其實不只一次的與獵人擦身而過。

祂握著照片,霜白的手指慢慢的撫過胖娃娃酣睡的面容,雋美無色的薄唇慢慢的彎起笑。

祂將照片用石頭壓在了窗台上,旁邊擱著一隻雪兔子。

孩子第一次踏入奧森時祂沒忍住的去看了,麻花辮上扎著蝴蝶結,臉頰圓滾滾,黑色的眼睛明亮非常。

像你一樣,祂側過頭輕輕地逗弄了站在祂肩頭上的胖鳥兒,一樣充滿生氣,充滿對世界的好奇。

新生命。

祂微笑起來。

新生命帶來希望,新生命驅散孤獨,孩子待在奧森的數日,點亮了老獵人無數的日子,他話多了起來,在等待孩子的日子裡他會拉了椅子,坐在湖畔,像與老朋友說話一般絮絮叨叨,說農作,說獵物,說新長的蕈菇,說萌芽的綠葉,而到最後,這些話題最終都會回到孩子的身上。

「……會不會喜歡呢?」
老人喃喃低語。

祂微笑著,儘管知道老人聽不見,但祂總是會慢慢的應和──會的,她會喜歡的。

老人那樣的愛著孩子,在此後的二十餘年,他竟不曾再見過湖泊──直到臨終。

倔強了一輩子的老人不願意向誰服軟,不願意給唯一放在心頭的小孫女帶來麻煩──那孩子跟我一樣,東京不適合她,她已經很痛苦了,爺爺不要再讓她看到這個樣子了。
嘴上這麼說著,消失數十年的湖泊又出現在眼前。

靈魂的孤獨無法自欺欺人。

老獵人在湖泊的看顧下安然的閉上了眼睛。

曾讓老人不再孤獨的孩子帶著一雙被孤獨漬透的眼睛走入了森林。



【八】

唯有極度孤獨的人,才能看見湖泊。

那個雪天,我就坐在這個窗台旁,聽著母親的哭泣,全身像是被凍住了,那時年紀尚小,不明白那是甚麼樣的一種感覺。
原來那一瞬間的我,孤獨到能夠看見湖泊。

祂傾身,抽起窗台邊椅子上擱著的厚外套披在我的身上,我說不出話,只死死的盯著那隻雪白的雪兔子。
我依舊緊緊的攥著祂冰冷的手指,即便手已經被凍到發青,卻執拗的不願意鬆開。

耳邊有如雪落地的聲響,我頓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那是一聲低嘆。

眼角再次被極度冰冷的事物輕輕擦過,可這樣似是要被凍住一般的冰冷,卻將甚麼給溶解了。
這次我不能確定我沒有哭泣。

兩隻小胖鳥被驚得飛起,雪兔子跳了起來,我橫過窗台用力的撲了過去。

尖銳的冰冷瞬間灌滿全身,可又覺得溫暖,眼淚滴在了祂的脖頸,那些鹹苦的傷悲就那樣的被汲進了湖泊。

我慢慢的閉上眼睛。






---

總之完成了,這個故事。

花了大力氣去寫,用字遣詞、語句拿捏、情緒堆積,很努力想要把這個故事盡我所能寫到最好。

這個故事是送給我自己。

整個奧森都是江雪,是我的迦南之地。

森林、湖泊、小鳥,整個自然,都是他。
放逐靈魂之地。

在萬千變化的人間,希冀有甚麼萬古不移的寄托。

奧森,湖泊,江雪,江雪左文字在我心中就是如斯美好,所有對奧森的描述,所有美,都是江雪。

美到不似凡間,我努力地想將一切浸透情感的文字與畫面描寫出來,把奧森送給我,也送給你,送給所有感到孤獨的靈魂。

我非常、非常喜歡這個故事。

希望你喜歡這個故事。

希望我有寫出江雪的溫柔。

希望你可以感到一點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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