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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應召女的滷肉飯

關燁 | 2018-03-23 18:26:51 | 巴幣 63 | 人氣 2634


 


       我第一次跟她說話是在去年冬天。她很瘦,瘦到四肢感覺輕輕施力就會骨折。黑眼圈在缺乏陽光照射慘白的皮膚上顯得十分明顯。單眼皮,鼻子有點扁塌,稱不上漂亮的她幸好牙齒還算整齊潔白。
  
  「妳手上的傷口,自己弄的?」大概有一支直尺長的傷口在滲血。
  
  先是瑟縮了下,她緩緩點頭,接著又搖頭,眼睛至始至終不敢與我對上視線。我長得即使不算帥氣,跟凶神惡煞絲毫也沾不上邊,不懂幹嘛對我表現出如此畏縮的模樣,看了真讓人厭煩。
  
  又是一個失去前進方向,漂泊在汪洋想尋求一個可以遮風避雨地方,被這社會給排擠的青少女。頂多閃過一絲感嘆,接著我領著她進到我身後的辦公大樓。就跟她一樣毫不起眼的外觀,裡面卻能提供少女這時候的她想要的東西。我的工作就是負責引導她們進入這個對現今的她們來說,可以稱得上「家園」的世界。她們會不會感激我這我不敢奢望,我與她們一樣,也曾在這裡獲得繼續生存下去的機會,但我不認為我能從她們身上看到什麼改變。畢竟,打從一開始她們就已經放棄再回歸到正常社會的選擇了,就跟我一樣,現在的她們只是繼續往這條分歧,又狹窄的道路繼續走下去而已。唯一慶幸的是,我是個男的,我不用出賣肉體也能賺得下一頓的餐錢,她們不同,將來只會活得更加辛苦,我看太多這種例子了。
  
  「這把鑰匙是妳之後要住的房間,還有兩個人跟妳共用那裡,跟她們好好相處吧。」看了眼她手上的鑰匙上面貼的房間號碼貼紙,我心裡便瞬間閃過一陣惡寒不禁為她感到擔憂,「這不好惹啊⋯⋯」
  
  「跟妳一起住的有個染綠色長髮,她叫林西,常常一言不合就動手打人,妳最好不要跟她頂嘴,不然她心一狠直接把妳從樓梯口推下去也不是不可能。」
  
  從我入這行開始時林西就已經賣淫三年多了。她身材很好,長得也算漂亮,就那個性差得要命,只要不合她的意就會出手呼人巴掌,狠踹對方。唯一她不敢動手的就只有帶她做這行,被我們稱為滕哥的經紀人大哥,其他人說什麼她從來沒在乎過,更別說拿出應有的尊重。
  
  「另外一個我記得好像叫方乃岑,她也是新人,乖乖的不太愛說話,或許妳可以跟她成為好朋友。」
  
  「我哪時會拿到手機?」當我們搭電梯準備往上走時,她終於開口。
  
  「等試用期過了才會給,準確時間我也不知道,這不是我的工作範疇。」鏡子裡的她站在我身後往我這裡看,表情略顯哀傷。
  
  來到她住的樓層,電梯門正要開時,我背後忽然傳來哭聲。
  
  蹲下身的她把臉埋在雙膝中。從我這角度看去,她的後頸包著一塊紗布,上頭吸飽了乾涸的血液。
  
  我似乎可以理解她想逃出來的原因了。
  
  「起來吧。快的話今天就會上工了,先去洗個澡,替換衣服等等我會帶來給妳。」
  
  我不知道該不該把手搭在她肩膀,說老實話,我不想給她太多同情,那套爛俗情感不適用在這個殘酷的世界。更何況,她也是在下定決心想要逃離才會來這裡的。那些恐懼與不堪回首的過去都該隨著踏入這棟大樓時一併拋下。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我很清楚,為此她也不例外。
  
  一把搶過她拳頭裡的鑰匙,我逕自走出電梯,到她的房間門口為她開門。剛把門推開,一股惡臭味撲鼻而來,我倒退幾步,反射性用手摀住鼻子。忍住嘔吐衝動,試圖把腦袋裡開始浮現的那股疑似是肉腐爛的臭味揮出,但那味道實在太強烈,以至於我難掩反胃衝動,乾嘔了幾聲。
  
  「靠!林西?方乃岑?你他媽是不會丟垃圾嗎?操!」
  
  幽暗的室內無人回應我。
  
  終於從電梯走出的人頂著紅腫雙眼看著我,指著裡面,我抱怨著:「妳不怕這味道嗎?那妳進去把窗戶打開通風一下,我他媽快要被這味道給熏死了。」
  
  她點頭,這次速度倒是挺快地鑽了進去。
  
  不一會兒,我聽見尖叫聲。
  
  心想大事不妙,連鞋也沒脫我把門推得更大走進房間。
  
  ——被點亮只有幾坪大的房間裡,倒在血泊中的方乃岑臉色發紫,腹部上有一條傷口落出腸子與疑似胃的器官。
  
  場面相當駭人,我當下想到第一件能做的事是聯絡滕哥。用膝蓋想也知道可能會是什麼理由而發生這種憾事。
  
  等待接通的過程,她瞪大眼睛,渾身發顫看著我。
  
  「這就是妳的選擇。世界很殘忍,不管到哪都是。」像是反覆練習已久的台詞,我不帶感情冷冷說道。
  
 
  
  
  他覺得我是他的物品。對於我的感受他一點也不在乎。我就像會呼吸的玩偶,任他想怎麼處置都沒有反抗餘地。更讓我難受的是,他新交的女友會不時拿我當出氣的沙包。我得同時滿足他的性慾還有接受她的壞脾氣。過得如此痛苦,我還是脫離不了他。再怎麼說他還是我爸爸,他有時對待我仍像對待女兒那樣疼愛。從他身上我至少感受得到我還是有人愛的,我並不是孤單活在世上的。
  
  這看似像我家的地方早就變了調,但我仍努力忍耐,因為我需要他的疼愛。
  
  去年秋天,他得癌症去世了,他女友在他死後沒多久東西收一收就連夜離開這個家,徹底斷了聯繫,就連他出殯也沒出席。
  
  這個家這下就快傾倒,只靠我一個人撐實在太強人所難。說到底,這也不是我真正的家。當我沒錢繳房租,被房東下通牒令時,我就連夜逃了出去。我身上只有兩張從床墊底下搜出來的千元大鈔,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晚上原本想睡在公園,卻因為有警察巡邏讓我只好一再更換地點。我討厭警察,看到他們,就會讓我想起那個死掉的男人。媽媽是被爸爸逼死的,她報警,警察卻沒給予媽媽幫助,保護不了她,她才會被爸爸活活打死。我才不信任這些穿著制服,以正義為假象卻誰也救不了的騙子。
  
  錢很快就花光,算算,距離我逃出那裡也不過五天。這下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沒有親戚可以依靠,學校在國中畢業後就沒繼續升學,跟同學們早就斷了聯繫。悲傷隨著時間流逝佔據我身心,我覺得活著好累,在我能呼吸的每一秒,我都在受罪。相較於其他人,我不懂為何偏偏只有我得忍受這一切?我是哪裡做錯了嗎?
  
  停下腳步,蹲在路邊,在我前方不遠處,有個隨著路燈反射光芒的東西吸引了我的目光。湊近一看,那是碎掉的鐵片。不知道原先是做什麼用的,但不管怎樣,在別人眼裡是垃圾的東西現在在我眼裡卻是讓我解脫的救命繩索。
  
  握著有點重量的碎片,尖銳那端抵在手臂上,一點一點,伴隨疼痛感傳佈身體,血液從傷口開始滲出。
  
  然後我發現我比我想像的還要窩囊。
  
  我殺不死我自己。
  
  「該死。」
  
  我把試圖了結生命的垃圾隨手一拋,走著走著,身體本能性走到即使到了深夜仍相當熱鬧的地方。
  
  「妳缺錢嗎?」流著血的那隻手忽然被人拉住,轉身一看,是個打扮時髦的男人。
  
  他身上有股很濃的香味,刺鼻到讓我覺得噁心。捲起的袖子底下露出一截刺青,是用英文寫的一段話。
  
  「我沒有地方去,你能介紹工作給我嗎?」當下我就直覺猜想這人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但在沒有太多選擇的情況下我沒條件要求太多。
  
  「我正在等妳說這句話。當然有,來嗎?」上下打量過一遍,明明留意到我流滿整血的手,他一句關心也沒有。
  
  或許我的救世主性格比較殘酷吧?跟我印象中良善的神不同,不擅長關心。這倘若是一條願意給我機會生存下去的路,那我別無所求。
  
 
  
  
  「媽的!叫妳幾次都不會應聲,妳是啞巴嗎?」
  
  「喲?還瞪我?幹!」
  
  就像八鳴說的,林西真的有暴力狂傾向。從我入住的第一天,她就沒一次沒出手過。舉凡各種大小事她都能生氣。她好像也不怕我在她睡覺時把她殺了,一天一天繼續對我動粗。
  
  「我剛剛回了,是妳沒聽到。」
  
  林西一聽,鼻孔用力噴氣,然後一把將我拉起,抓住我的頭往牆壁狠狠撞下。
  
  「欸!住手!」當我腦袋嗡嗡作響時,正好八鳴的聲音也傳入耳裡。
  
  眼前視線模糊一片,我靠著聽覺似乎聽到他正在勸阻林西。
  
  「方乃岑的事情已經造成我們很大麻煩了,妳現在是打算讓游雯妍也死嗎?」
  
  「只要她聽得懂人話我也不用這樣大費周章對她進行愛的教育。」
  
  「算了,懶得跟妳多說。游雯妍,起來。」
  
  我搖了搖頭,靠著牆壁緩緩站起,平衡還是很不穩,不小心重心一偏,往旁邊倒去。
  
  正好,八鳴接住了我,把我扶著走出房間。
  
  從大樓出來,出現在久違的烈陽底下,一時我用手擋住刺眼光線。
  
  「方乃岑的事為何林西不用付出代價?」
  
  「林西會賺錢,方乃岑頂多只能給半套服務。妳如果不能做到像林西那樣,一樣不會有人為妳發聲。」
  
  「林西為何繼續賣淫?明明她已經有本事離開這裡了。」
  
  「聽說她喜歡滕哥,只要滕哥需要,她隨時都能陪他。」
  
  穿梭在招牌雜亂無章的酒店區,正午時分近乎每間店的鐵門都緊閉著,與走出去車水馬龍景象的大馬路相比,這裡恍如隔世。
  
  「那位大哥喜歡她嗎?」
  
  八鳴露出為難的表情,「這我不清楚。我對他們的愛恨糾葛一點興趣也沒有。」
  
  「妳上手了?」
  
  「還沒⋯⋯不過以前有經驗,第一次服務時就比較能快點進入狀況。」距離第一次賣淫至今,今天正好滿一個月。原本我只能接一些半套服務,最近幾次開始能嘗試全套,不過還很生澀,客人對我評價都還滿低的。
  
  「是嗎。」八鳴肯定耳聞過,讓我不懂他再問我的用意在哪。
  
  「你為什麼跑來做這種事?」
  
  「這個問題就像妳為什麼是女生一樣愚蠢。」
  
  「什麼意思?」
  
  他瞟了眼,不屑地看我,「誰能決定自己性別?誰能決定自己想走這條路?如果我天生出生在一個備受爸媽寵愛,幸福美滿的家庭,那我還何必冒風險做這種每天要擔心被警察盤問的工作?每個剛進來的都會問這問題,說難聽點不過就是想從別人的慘痛經驗獲得一點慰藉。相信我,這樣只會讓妳覺得活著怎麼會這麼悲慘。」
  
  「這個問題很蠢,我第一次回答妳,這也會是最後一次。」他像是不甘心,又對我強調一次。
  
  我們走出巷子,外面的世界就跟我印象中的一樣熱鬧。但我在面對這麼多人實在有點畏懼,不禁縮起腳步躲到八鳴身後。
  
  「你帶我出來做什麼?」忽然,我才想到這最重要的問題。
  
  「沒什麼,嚴格說來是剛好聽到妳們房間有撞擊聲,怕妳被打死才順勢把妳帶出來。」
  
  「剛好我肚子餓了,去吃點東西吧。」
  
  客朋滿座的麵店裡,八鳴自己點了一碗加大滷肉飯加一大盤滷味。他把筷子伸到我面前,我看向他。
  
  「吃啊,點這麼多就是要妳幫忙消耗。」
  
  食物的香味刺激我飢餓的胃,我嚥下一口唾液,接下他的好意。
  
  夾起一塊豆干,迫不及待塞進嘴裡咀嚼。滷汁的味道好久沒有品嚐,味道雖然淡,對我就像山珍海味那樣美味。雖然現在有收入,一個月累積下來的結果經過抽成頂多只有一萬初頭。聽其他人說,如果想要盡快擺脫賣淫生活就得付一筆違約金給引薦妳進來工作的酒店經紀人,問過八鳴,他說滕哥行情是二十萬起跳,這樣等於我沒有閒錢可以吃一頓超過五十的午餐。而且,我還得盡量都接全套服務或是有特殊需求的才有可能早點達成目標。
  
  我必須在可以賺錢的時候多賺一點,帶著這些錢,離開這裡,過著不受任何人打擾的生活。
  
  豆干的滋味讓我意猶未盡,忍不住衝動,我實在好想再吃一塊豬肝。
  
  「我還可以吃嗎?」
  
  「自己夾,難道還需要我服務妳?」八鳴認真扒著他那碗肥肉堆到快要溢出的滷肉飯。
  
  「我媽媽的拿手料理就是滷肉飯,她瘦肉肥肉挑得剛剛好,滷蛋也都滷得很夠味。爸爸他也很喜歡。不過我們家窮,要省瓦斯費,多半都是白飯配醬菜罐頭解決,實在很少有機會吃上幾次。爸爸他如果不要脾氣那麼衝被人解僱的話,我們家倒是還能糊口度日。自從他失業之後就變得很神經質,開始會對我媽媽拳打腳踢,我力氣不夠大,保護不了媽媽,阻止不了氣在心頭的爸爸。重複的戲碼上演的次數開始頻繁,我以為我已經麻木,在發現媽媽身上的瘀青變多之後就來不及了。我親眼看著他勒死媽媽,就在我面前。」當我意識到時,我眼眶積滿淚水,一眨,落了幾滴在手背上。
  
  椅子發出一點聲響,我抬頭一看,八鳴跑去裝水。當他回座時,用一種興致缺缺的表情看我,繼續用餐。
  
  「我說過了,我對妳的過去不感興趣。跟妳一樣悲慘甚至更慘的比比皆是,妳不是唯一被社會排擠的人,犯不著哭給我看。」
  
  「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話。」而且還是能好好聽我說的。
  
  「那妳繼續,但別奢望我會安慰妳。」八鳴貫徹他的信念,不投入一點感情生活到底是如何辦到的?讓我也好像變成他那樣。
  
 
 
  
  把游雯妍丟到飯店後這邊就沒我的事了。現在八點,完事大概也要一個小時。我可閒不得,接著還要去接送其他人到下一個地點,忙得要命。
  
  即使已經過了尖峰下班時段,車流量還是多的嚇人。我被卡在車陣中,以時速不到十公里的速度緩慢移動。
  
  看著前方車尾燈紅光,大哥死掉的畫面又浮現出來。
  
  我在單親家庭長大,聽老媽說老爸在她懷我時因為公司破產連夜跑了。她只好在他失蹤滿六個月後去辦離婚拋棄繼承才免於被銀行追討債務。老媽是補習班老師,收入還算穩定,大哥他因為讀警校的關係,也不太需要家裡支助。他表現優秀,讓老媽少一件事心煩。我雖然讀的是一般高中,成績中上,沒資格領獎學金,仍因為短跑表現優異成為體保生被送到遠比我成績還高的國立大學就讀。
  
  我們家是不富有沒錯,跟朋友出去大家都有新車可騎,我只能騎二手;手機也不是拿知名牌子;電腦還是大哥用過的,設備老舊,只能做文書處理,不過至少都還過得去。心裡縱使羨慕,我也沒有一定要變得跟他們一樣,一來,我知道這對我們家負擔太大;二來,我可以靠自己辦到的事不見得要仰賴家人。
  
  我明明都已經這麼逆來順受了,為什麼還要繼續帶走我身邊重要的人?
  
  大哥在執勤時被酒駕撞死,老媽經不起打擊,罹患憂鬱症。
  
  我的人生在這時候像被人用十倍速度快轉,我發現我再也擠不出眼淚時是老媽憂鬱症發作,跑去跳橋自殺,醫生告訴我急救失敗的那晚。
  
  失去家人,起碼不能失去自我吧?
  
  我停止悲傷下去,靠著存款跟助學貸款拿到大學文憑。可是找工作沒我想像中的順利,我是體保生,沒有繼續接受國家訓練唯一的優勢就這麼沒了。我打過很多零工,每一項都做不長久。直到我遇見現在這位滕哥我才真正獲得能養活自己跟還債能力。
  
  「很累吧?但沒有辦法,我們都是被社會給排擠的人。」車裡明明一個人都沒有,我這句話就像是在對自己跟聽不到的游雯妍說。
  
  把車行駛到住宅區的某棟公寓。很準時地一名女人從門口走出,開門上車。
  
  我不會主動跟她們聊天,她們頂多會自顧自地抱怨客人哪裡不好,等說到滿意才會閉嘴。
  
  這個女的也是,從後照鏡看去,她滑著手機,嘴裡不時喃喃自語,「到底哪時才能擺脫這種生活?抽成抽那麼兇,該不會要跟滕哥上過床才能像林西那樣吧?」
  
  「講話注意點。」我指了指行車記錄器,那女人馬上閉嘴。
  
  「煩死了⋯⋯真想離開⋯⋯」即使她聲音壓得再小聲還是流入我耳朵。
  
  是啊,同樣的話我已經聽了幾千幾萬遍了。就算是我,也希望可以早點結束這種生活。
  
  我們都厭倦這種日子,但我們不敢選擇死亡,所以我們才會繼續待在這裡。
  
  會演變成這樣這是誰的錯?每當我這樣想時我都知道不會有答案。
  
  我們埋怨,然而仍不敢改變,甚至默認這樣的謀生方式,如果能改變,而且成功率高,相信很多人都會站出來。
  
  很快抵達下一站,聽見關門聲,我目送那女人繼續她的賣淫工作,我繼續到下一個定點進行我的工作。
  
  我們也在為了生活努力,只是我們沒有選擇,只好繼續這些不甘不願的勞務。
  
  
 
  
  跟游雯妍認識滿一年的冬天,她仍改不了那個愛找人說話的壞習慣,偏偏她又只愛跟我說,她告訴我在她省吃儉用的堅持下已經存了十萬多,只要再幹個半年就能湊到繳違約金的目標。
  
  「那離開滕哥之後的生活費呢?妳有存嗎?」
  
  「錢你不用擔心,我的客人裡有一個自己家裏在營業便當店的,說如果我不幹這行可以去他們那裡工作。」她頭髮變長了,差不多到肩膀的位置,但臉色還是跟最初見到的一樣差。
  
  「好吧,妳想好就好。」我頓時萌生一個想法很快又搖頭試圖忘記。
  
  「你呢?」
  
  「沒有特別打算。」要我忽然回歸正常人的生活我辦不到,而且我也覺得我真得無法。
  
  這世界曾經對我是多麽不友善,我一點也不奢望再回到會讓我受傷的地方。
  
  「我會在那裡學習怎麼做好吃的滷肉飯,希望有機會你可以過來品嚐看看。」
  
  我跟她說好,不過我並不把它當一回事。
  
  幾天後的晚上,我載游雯妍去固定的飯店,停妥位置等她下車時卻不見後面的人動身。我看著後照鏡,那傢伙表情呆滯,「幹嘛?快下車。」
  
  她沒有反應,明明看起來不像睡著的樣子。我轉身看她,她仍不為所動。
  
  「想幹嘛?東西忘了帶?」
  
  「⋯⋯熱。」
  
  「什麼?」手貼在她臉上,溫度高得讓我嚇了一大跳。
  
  「妳發燒了?哪時候開始的?」
  
  游雯妍碎碎唸著,我還想再問她什麼時,她便失去意識,癱軟倒在座椅上。
  
  打電話告知滕哥游雯妍的事後,我趕緊載她到醫院掛急診。當她整個人貼在我背上時,那體溫實在高到嚇人。
  
  給護士測量溫度,四十二度的高燒讓我不禁皺起眉頭。她被推上病床,我目送她進治療室後,一名護士走上前要我到櫃台為游雯妍填寫手續。
  
  一張空白表格有很多資料要填。唯一我只會寫的是游雯妍三個字。她幾月幾號出生?家住哪裡?身份證字號多少?幾歲?有沒有特殊病史?我全都不知道。
  
  游雯妍的包包在我車上,我取了出來打開她皮夾,除了現金跟一張假的身分證跟一些客人聯絡用的名片外就沒了。
  
  霎時,我驚覺:是啊,我們都是被社會給排擠的人,現金之外,還有什麼是對我們活著有助益的東西?
  
  沒有。沒有啊。
  
  沒有錢繳健保,我們的健保卡被鎖卡。因為從事的是非法色情行業,不可能把真的身分證留在身上,避免被警察查出真實身份。從頭到腳,明明是活生生的人,卻沒有任何證件可以證實我們是個怎樣的人。而我們自己本身也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身份活在這世界上,終歸,我們早已被這世界狠狠地屏除了,哪還能聲稱自己是誰?
  
  還記得被林西一言不合就殺掉的方乃岑嗎?她在進入這行前老早就是失蹤多年的失蹤人口,在知道她的人記憶裡,早就不抱期望會找到她了吧?她只是剛剛好在失蹤之後的某一份工作中,被同事殺死而已;剛剛好就這麼從這世界上真的消失而已。她的屍體被分塊丟進大海給魚吃,丟到後山埋著早已腐爛,這下她是真的徹底消失了,也沒有任何人為此事感到遺憾。
  
  游雯妍呢?她也會走上與方乃岑一樣的下場嗎?
  
  「先生,手機響了。」可能是被吵到心情很差的婦人口氣不甚好的對我說。
  
  走出急診室我接起電話,打來的是滕哥。
  
  「你說丟著嗎?」
  
  我不知道我問這問題幹嘛,以前也有過類似的事:應召女生病不幫她付錢治療,當作人球把責任丟給醫院。如果醫院不接受就讓她抱病出院,自生自滅。
  
  可能是因為這次對象是游雯妍,那個把我當朋友的游雯妍。
  
  「我知道了⋯⋯」
  
  這句話說有多沈重,就有多沈重。等於在這裡,游雯妍的命就交給老天決定了。那張躺在服務台上的表格我最後只寫了她的名字,至於包包我則放在椅子上。沒有身份能辦戶頭,她把存下來的錢有一半都放在包包裡,另一半應該是在床底下吧?不過我不打算動那筆錢的歪主意,我還沒有墮落到那個地步。
  
  當準備進入駕駛座前,我又回頭看了眼醫院。
  
  「妳保重。」這是我留給游雯妍的最後一句話,然後,我離開了那裡。
  
  
 
  
  有家庭是我一輩子都不敢奢望的夢,畢竟我曾經失去過它。十多年的時光改變了我的想法,現在我有個讀國小的兒子,才剛讀幼稚園小班不久的女兒。
  
  即便前一天工作繁忙讓我一躺床就睡昏,隔天早上還是早早就被惡夢嚇醒。
  
  今天也不例外。
  
  我下床梳洗到廚房準備早點,過程都盡量保持低聲不去吵醒還在睡夢中的人。
  
  等到他們都醒來,向我道早,吃完早點,準備好,讓另一半上班時,順便送他們去上學後,我也動身前往在住家附近的一間便當店上班。
  
  「妍欸,今天的菜都很新鮮喔!這袋水果妳下班帶回去給凱凱他們吃。」
  
  「謝謝妳啦,還這麼費心。」
  
  「麥安捏貢,妳跟妳老公都那麼瘦,啊妳兒子女兒也是一個樣,不多吃點怎麼行?」
  
  明明不是家人,總能說出一些窩心至極的話。我笑著頻頻點頭,為的是想避免被看見紅了眼眶的狼狽模樣。
  
  換上圍裙,把及腰的頭髮盤起,戴上口罩,我轉身進到廚房開始備菜。
  
  午餐時候店裡包便當的客人一如往常的多。這時候我們後台的人才終於閒了下來。我端著員工餐坐在角落吃飯。往我這角落看去的風景非常適合發呆,有些客人因為車都亂停,有時會看到他們經過時邊抱怨的模樣。很快把飯扒入嘴裡,待會就要把這些炒具洗過,再準備晚上的菜了。
  
  將廚餘拿到廚房外的廚餘桶丟時,我看見亂停車的無良駕駛把桶子撞倒,裡面的廚餘撒得到處都是。他人不在駕駛座,猜想應該是進去包便當了。在把桶子立好的同時,正好有個人走了過來向我道歉。
  
  因為這素質實在讓人無法接受,我實在忍不住開口先念了幾句。
  
  「歹謝啦,我下次會注意。」
  
  「開車小心點,駕照是用雞腿換的喔?下次再這樣就直接叫你來收⋯⋯」
  
  雖然老了不少,但在我轉身看向他的那一瞬間,我立刻想起那個害我頻頻作惡夢的元兇名字。
  
  「滷肉飯,好吃嗎?」
  
  對我的問題愣了一會兒,然後他仔細端詳著我。
  
  「好、好吃!」提起手中的塑膠袋,我知道便當盒上面那碗塑膠碗裡裝的會是什麼。
  
  即使過了這麼多年,即使他曾無情把我丟在醫院,即使我對這世界再一次經歷過絕望,當我看到他的那一剎那,買的是我引以為豪的拿手菜時,我覺得游雯妍這個人活著的意義就再一次被賦予了。







創作回應

YReal
我是被預覽圖騙進來的OAO
2018-03-23 21:38:04
關燁
XDDD"萬惡的滷肉圖
2018-03-24 09:59:03
玨穎雷悠
真好奇最後雯妍是跟誰在一起的呢@@
2018-03-24 00:28:45
關燁
我設想是跟之後她出院回歸正常人生活巧遇的某名上班族男子結婚~
2018-03-24 09:59:50
高富帥有車有房
晚上很餓點進來觀賞觀賞~沒問題
2018-03-24 01:13:38
關燁
沒問題沒問題,沒什麼會讓人食指大動的畫面
2018-03-24 10:00:10
Artyom(扁扁)
那圖讓我好餓 看到圖點進來的
2018-03-24 01:46:19
關燁
半夜兩點被吸引進來真的太萬惡了XD
2018-03-24 10:00:28
聖使仙俠
妍最後應該是跟那個家裡開便當店的人or其他人在一起
總之不會是文章裡出現的人物

八鳴在十幾年後應該是落魄了,才去便當店買飯
(從文章大略得知八鳴是馬伕,做馬伕不太可能去便當店買飯)

最後妍說她又活了一次,是因為八鳴當時還肯聽她說她的故事
就算沒有給予安慰也不在乎
但人在面臨絕望時如果有個能傾聽的人,就夠了,那就是一個希望
如果連傾聽的對象都沒有,時間久了自己的內心會慢慢腐化,最後會迷失當初的想法
所以妍是又感受到當初那個活著的力量

這種事情其實很真實
每天都在上演
很可悲卻又無奈,因為我們都無能為力…
2018-03-24 02:00:40
關燁
沒錯,她的確是又跟另一名平凡人在一起,而一起過著平凡的生活(但這對她已經是最美好的幸福了)。

八鳴他到底有沒有繼續從事老本行我還沒想那麼多,不過依照他之前在文章裡的表現,大概就算脫離那行,做得工作也是取代率高的。

我很喜歡你的分析,讓我覺得這篇故事的完整度又變得更高了~
對於游雯妍而言,能夠找到一位願意聽到說話的人,那就是她可以繼續存活的動力。
八鳴承擔了這樣的角色,只是他沒想那麼多。

這些事是真的很真實,每次看了心情都會覺得鬱悶,但又很難介入他們的世界,被隔了一道牆說真的讓人更覺得難受了。
2018-03-24 10: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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